京城的气氛,随着这一场雪的停止,终于开始消融。
紧闭家门能不外出就不外出的百姓们,开始走街串巷,货郎们担着担子叫卖,冷清的街市热闹了起来。
城门口的石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告示,告示前面围了不少人,有识字的读书人将告示的内容读给百姓听,告示上说明日午时,大理寺公开审理皇长子被害案。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长安城的老百姓知道的可不少,皇长子早在当今还没登基的时候就没了,这都二十来年过去了,怎么如今又翻出来?
人群议论纷纷,却也不敢吓猜,毕竟事关皇家。
而各坊市里,住着文武百官的那些宅子,已经被禁军围了好些日子了,在今日终于有了动静,有的人家直接解封,有的则被当场拿人,被拿人的人家哭天抢地喊冤,一时间,长安城内热闹无比。
大理寺今日也很忙,大理寺监牢已经快要塞不下了,没办法,最后只能让被捉拿来的那些罪臣挤一挤,反正数九寒天的,挤一挤暖和啊。
大理寺前衙,贺境心将所有的供词,罪证,一一整理,东西实在是多,几乎堆满了整个书案,明日的公开堂审,不只是会审理赵长生的命案,还有陈家的案子,以及温沅之死,都会公开审理。
被岁月掩盖的罪孽,终究会融化于天光之下。
虽然死去的人早就死去多年,但是有时候有些公道,是替还活着的人讨要的。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宋钺提着食盒走来,不只是他,骆修远,花明庭,张满,方瑞,顾岑宴,苏芷也全都来了。
贺境心今夜会留在大理寺,最后关头,鬼知道会不会冒出个人把她辛辛苦苦搜罗的证据毁掉,反正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不会出错。
宋钺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便自告奋勇来陪夜,其他人知道了,也都一起来了。
屋内众人围着炭盆而坐,喝着茶吃着瓜果点心,天马行空地说着话,时间好像也不会那么难熬。
“说起来,等长安事了,你们都有什么打算啊?”宋钺问。
原本热闹的气氛,停滞了一瞬,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有些别样情绪浮上心头。
“你呢?案子了结,皇上多半会留你在京城任职吧?”骆修远反问。
宋钺却摇了摇头,“这一路走来,我任职了几个县令,每一个都无疾而终,这一次,我想好好的当好端州县令。”
宋钺这话说出来,几人半点也不意外,毕竟朝夕相处,宋钺是什么样的人,大家也都知道了。
“我前几天收到了燕回的信,他年后会到长安来,他约我一起去向岑大儒学习一段日子,准备下一次的春试。”骆修远说,“古大夫说,接下来要替我舅舅解毒,留在长安,缺点什么药,他好去和皇上讨。”
花明庭没有说话,只唇边浅浅漾起一抹笑来。
“你们呢?”宋钺又看向了顾岑宴,“案子了结,你打算回去继续当夫子吗?”
顾岑宴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然呢?我这张脸,想来也无法出仕当官了啊。”
“我们打算回去。”苏芷道,“不过那也是来年的事了。”
现在这么冷,又临近年关,并不适合赶路。
贺境心听着,脸上表情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她觉得按照皇帝的脾气,顾岑宴这次来了长安,怕是就走不掉了。
她也没说出来,且让这人先开心几天吧。
张满此时却在出神,听着耳边大家说着未来要做的事,她一时间有些茫然。
自从成为张满之后,她就一直和贺境心他们待在一起,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增长了很多见识,看过波澜壮阔的大海,攀爬过高耸入云的奇山,见识过空旷的巨大溶洞,赏过最亮最圆的中秋月亮。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了很远了啊。
那么接下来呢,她要继续跟着贺境心走吗?
若说一开始跟着贺境心走,是一个小姑娘突逢变故,面对面目全非的未来不知去向何方,本能的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现在,这个小姑娘也长大了啊。
“我的话……可以去武当学武吗?”张满扭头看向方瑞。
方瑞眉心微皱:“我们山门很难进的。”
“我可以给咱们门派捐一笔善款。”张满说,“给师兄师姐师伯师叔们添几件衣裳,换把可心的武器。”
方瑞:……
“虽然难进,但谁让你遇到了我呢,放心吧,到时候我带你上山。”方瑞拍着胸脯保证。
这一出,闹得众人都笑起来。
笑声传出去,月光撒在雪山,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聚份有时尽,他日再相逢。
天高水长,有想去的地方就去吧,总要见过不一样的山河湖海,方能不悔人间来一趟。
*
日头慢慢升到头顶。
虽然有太阳,但今天却也格外的寒冷。只是再冷,也无法冻结老百姓看热闹的心,大理寺门口的这条街,人潮涌动,最前面已经挤挤挨挨的站了不少人。
大理寺外,竖立着一只巨大的鼓。
贺影心穿着一身白,头发挽在头顶,只用一根小木簪簪着,他手里拿着两根鼓槌,日冕上的指针已经到了午时,他抓着鼓槌,开始用力敲击大鼓。
大理寺大门洞开,贺影心敲完鼓,拿出一纸诉状,要替自己的父母和祖母伸冤!
人群一片哗然,告示上说,今日会审理皇长子赵长生遇害一案,这少年郎却一身孝衣击鼓鸣冤,难不成……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什么猜测都有。
大理寺卿作为凶手之一已经被收监,贺境心手持帝令,坐在高堂之上,审理此案。
而此时大堂之上,除了主审官位置之外,还有两把椅子,上面分别坐着皇帝和三公主赵如意。
贺境心接了状纸,开始一一提审嫌犯问话。
外面来观看审案的百姓和各路官员,听着里面的审问,然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恍惚和震惊。
贺境心先是请了温家人上来作证,在长安自然也有温家的商行,商行的管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二十多年前,贺从渊背着赵长生来到温家族地的时候,管事那时候就在温家族地里,自然是知道这一回事的。
如此,先证明了赵长生并未死在八岁那年,他被自己的隐侍救下,之后一直待在温家族地。接着又传唤苏芷,作为当初被赵长生和贺从渊救下的人,苏芷能够证明赵长生后来在靠山村娶妻生子,生下的那个孩子,便是如今击鼓鸣冤的小小少年郎!
皇帝要的是贺影心身份的名正言顺,这是皇帝的目的,却是贺境心接下来案件的起点,只有贺影心身份被肯定,再由贺影心这个做儿子的,替父母伸冤,才是天经地义。
贺境心准备的十分充分,证据齐全,供词都已经拿到,关押在囚牢里的那些人,一批一批的被拉上来。
赵承溶和赵承礼这对兄弟,上来作证,当初追杀赵长生的人中,有他们的母族,而许百成一口气攀咬的官员,几乎占了半个朝堂。
外面围观的人不知何时停止了议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匪夷所思,无论是温沅的死,还是陈家人的命,亦或是本来已经想要平淡一生的赵长生,这些人的死都没有掀起什么波浪,这三起横穿了二十多年的案子,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在今天,被抽丝剥茧,连根拔起。
皇帝坐在一边听着,他的手紧紧攥着,他没有开口,他怕开口就会暴露出他这会儿在强忍着情绪,这么多年,他没能给的公道和审判,来的太迟了啊。
看着高堂之上的贺境心,皇帝想起曾经那个看起来不着调的青蝉,那个少年曾经背着他的长子逃出生天,几十年后,他的女儿回到了这里,给了所有人一个公道。
一饮一啄,因果相连,原来很多结果,真的早在多年前便注定了。
堂上跪着的人拉上来一波,又会拖下去一波,败者或如丧考妣,或不敢愤怒,或疯疯癫癫,却没有一个人后悔。
主谋和祸首,全部问斩,从犯全部抄家流放。
就算是这样,判了斩刑的一共有十三人,抄家流放三十多人,剩下二十多人是被世家拉拢,还只是暗棋并未动用的,这些人全部剥夺功名,打回原籍。
整个朝堂空了一大半。
案子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三公主赵如意此时站出来,控告后妃混淆皇室血脉!世家帮着后妃弄虚作假,试图颠覆皇权!
外面围观的百姓:……
震惊二字已经说腻了!
以前知道六皇子是左相和贵妃通奸生的,四皇子是狸猫换太子来的假的,现在竟然告诉他们,后宫那些皇子公主的,竟然全部都是假的吗?
人们隐晦地看皇帝,都在寻思难不成皇帝有什么难言之隐?
七皇子和五皇子,以及五皇子的母妃,都被带了上来,五皇子此时十分难堪,之前在大殿之上被裴肃带走,他以为那已经是很丢人的了,他没有想过,人生还会有更丢人的时刻。
之前问罪了一批世家,如今剩下的一批,因此被清洗。
五皇子和七皇子跪在地上,心中惶惶不安。
同样惶恐的还有赵承溶和赵承礼,赵承溶额头抵着地面,心里想的却是远在几千里外的青葵,他们出发的匆忙,都没能让那位顾姓商人上岛的时候,多照看着点青葵。
他会死吗?
赵长生是因为他们而死,就算他们没有动手,但那些人动手的理由却都是为了让他们成为太子,成为皇帝。
上次皇帝没有杀他,只是剥夺身份,流放岭南,终生都要待在金门岛上,这一次,他还能活吗?
他眼泪顺着眼角倒流,染湿了额头,一片冰冷。
答应回去就娶的人,可能娶不到了。
“便让他们都回岛上去吧。”皇帝最终,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赵承溶猛地抬起头,他双目含泪看着皇帝,他唇角颤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他只是用力地对着皇帝磕了几个头。
皇帝摆了摆手,让人将他们带下去了。
长公主缓缓走到皇帝跟前跪下,她并未参与作案,所以并未被问罪,但她一直都是个很懂得为自己打算的人,如今一切落幕,她也要自己识趣一些。
“陛下,臣妹自请废除长公主称号,臣妹虽未动手作恶,但知情不报同样是罪,臣妹自请贬为庶人。”长公主一跪到底。
皇帝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公主,最终应了她的请求。
长公主与蔓娘互相扶持着从堂上离去。
大堂之上渐渐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只剩下贺境心坐在高背椅上,手里还握着醒木,外面一轮夕阳西沉,光映照进来,打在头顶悬挂着的匾额上,匾额上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字。
她静静地坐着,坐了很久很久,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映照着尘世的繁杂和喧嚣,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照见。
最后一抹夕阳消散,大堂上已然空无一人。
*
今日的早朝,那位认祖归宗的小太孙,和三公主一起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原本站满的文武百官,此时十分稀疏,清理掉的那一批官员,暂时还未有能臣补上。
皇帝当朝立了太孙,又封了三公主为镇国长公主。
再接着是论功行赏,贺境心破案有功,从六品监察使,擢升为五品巡按御史。
贺境心今日也上了朝,她一身官袍上前领命。
在贺境心之前,朝堂上并没有女官,但她一上来的官身就是皇帝直接封的,之后又破了这么大的案子,如今破格成为五品巡按御史,纵使有人心里有意见也不敢说出来。
下朝之后,贺影心陪着贺境心去领了新的官袍,一路把贺境心送到了宫门口,他拉着姐姐的手,舍不得松开。
“就算要走,也是过年后才走。”贺境心揉了揉小少年的头发,如小时候那样,“怎么样,功课学的过来吗?”
贺影心点头,“学的过来的,姑姑教的很好,爷爷有时候也会教我。”
说到爷爷,贺影心的心情就低落下来。
就算古大夫续命,也只不过是让皇帝多活一个月,算算日子,正好能过正月十五上元节。
他打起精神来,笑着送走了贺境心,然后回去找姑姑上课。
梅苑里,众人此时都有些紧张得守在外面,屋内,古大夫正在替花明庭解毒,花明庭身体里的毒深入脏腑,侵蚀了经脉,这些年靠着古大夫的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古大夫就要亲手打破这个平衡。
骆修远在门外走来走去转折圈圈,张满坐在那里瞧着眼晕,“你能不能别走了?”
“不能,我静不下来。”骆修远说。
张满:“你说,毒解了之后,花叔的眼睛能恢复吗?”
骆修远脚步一顿,“要是能看见的话,就太好了。”
虽然他曾经害怕过,害怕花明庭看见他的脸,就认出他不是花家人,但如今他们甥舅二人,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很多事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他们会是彼此陪伴的亲人。
贺境心回到梅苑的时候,古大夫还没出来,大家看到她的新官袍,起哄着要她去换上,贺境心知道这群人是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就走进屋换了新官袍出来。
新的五品官袍,比之前六品官袍更加气派威严,这身官袍应该是绣娘根据她的身形做的,穿上后分外合身,肩背挺直,腰部收紧,再配上官帽官靴,很能唬人。
宋钺此时就被迷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贺境心,只觉得心脏在怦怦跳,然后他低下头来,抿唇笑了,年少时动心之人,没有在尘埃里沦为普通,她一路前行,始终坚定强大,她依然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被他瞧见的样子,身上像是带着碎光。
他也要更努力一些才行啊。
吱嘎一声,屋门终于被打开了,众人顿时围了上去,将刚刚还稀罕的五品官抛在了一边。
宋钺走到贺境心面前,他抬起手替她正了一下官帽,“很威武。”
“我也这么觉得。”贺境心笑了起来。
而那边,古大夫脚步虚浮的走出来,整个人犹如被榨干了一样,十分疲惫,面对这几双紧张担忧的眼神,古大夫摆了摆手,“都玩儿去吧,毒解了大半,剩下的再来两次就差不多了。”
众人顿时恍惚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替花明庭开心。
这一路上,虽然花明庭看不见,可是却是他照顾大家最多,他们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花明庭时的惊艳。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少年侠客,翩翩玉面郎,执剑行四方,花明庭满足了所有人对于武林人士的幻想。
而另一边,正在逛街购买过年年货的苏芷和顾岑宴,被一个蒙面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黑衣人拉下了面罩,露出了追影那张脸,“主子想见你们。”
苏芷和顾岑宴对视一眼,应了,主要是不应也不行,追影的主子是皇帝。
顾岑宴对皇宫很熟悉,苏芷却是第一次来,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致,一路看一路赏,最后被追影带到了西暖阁。
老皇帝先是看了看苏芷,再看向顾岑宴,那日在大堂上,皇帝就见过了苏芷,不过到底离得不算近,加上当时也没有那个心情细看。
“是个好姑娘。”老皇帝笑呵呵地让两人坐下,他面前摆着一张棋盘,“会下棋吗?”
苏芷点了点头,“会一点。”
老皇帝便让苏芷坐到自己对面,和苏芷下起了棋,他一边下棋,一边和苏芷聊天,聊苏芷在药炉的那段时间,聊赵长生。
老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哪怕苏芷说的都是琐碎日常而已。
老皇帝失去赵长生太久太久,久到那孩子已经模糊了痕迹,哪怕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记得,可是被时光留在过去的人,没有办法长大,他想象不出来长大后的长生是什么样子。
如今,也算是重新认识了一遍。
一盘棋下完,皇帝听的很满足,然后又下了一遍,再次重新听了一遍。
苏芷耐心地回答皇帝反复提及的问题,说实话,她很佩服老皇帝,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他这样?
人们总说活着的人才是重要的,所以心安理得的遗忘死去的人。
皇帝没有,他攥的紧紧的,怎么也不肯让死去的人彻底死去,他让旧人活在了记忆里。
最后,皇帝终于心满意足的听够了,和皇帝下棋的人换了一个。
皇帝问顾岑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顾岑宴也不曾隐瞒,只说了自己打算年后带苏芷回上刘村去。
皇帝笑眯眯的下完了棋,然后要顾岑宴兑现当初的承诺。
当年,顾岑宴请辞,皇帝让他答应了一个条件,若是将来他有事相求,顾岑宴不得推辞,顾岑宴答应了,但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回长安城,皇帝身边那么多人,多半不会记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