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岑宴:……
鬼知道当初胡乱答应的条件,如今会在这里等着。
“您想让我做什么?”顾岑宴问。
皇帝收起笑意,表情变得严肃,“你曾是状元郎,惊才绝艳,不该埋没在那样的小山村。”
顾岑宴苦笑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当年他为了表决心划伤了自己的脸,如今这条伤疤消不掉了,“陛下,我如今不能当官了。”
“谁说的?”皇帝却说,“规矩不是一成不变的,也许将来能做官的人,不再要求容貌,毕竟当官凭借的是才华手段,又不是靠着一张脸。”
顾岑宴:……所以走不掉了是吗?
的确是走不掉了。
皇帝:“既然要当夫子,我让你当个厉害的。”
于是顾岑宴前脚刚到梅苑,后脚封官的圣旨就到了,顾岑宴官封太傅,负责教导皇太孙,将来辅佐帝王。
贺境心站在人群后面,笑的意味深长,她就知道,老皇帝绝对不会放走顾岑宴的。
大家起哄着要顾岑宴请客吃饭,顾岑宴最终大手一挥,吃顿好的。
长安城最好的饭馆,要了一间厢房,大家吃的一点也不客气,脸上的笑容是真的灿烂。
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年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年,来自于天南海北的人聚集在梅苑里,梅苑里的梅花开得热闹,张满兴致高昂的买了很多红纸回来剪了窗花,又做了很多小红灯笼挂在梅花树上。
如此一折腾,整个梅苑都有了过年的气息。
几天后的年夜饭,皇帝带着贺影心和赵如意出宫,蹭了一顿饭。
过完了年,大家就开始准备离开的东西,骆修远要留下来等待友人到来,顾岑宴和苏芷走不了了,他们要寻摸住的地方,好在顾岑宴当初替皇帝办事攒了不少银子,要买个小院儿不费力气。
贺境心和宋钺收拾行囊,做好了南下的准备,方瑞和古大夫还有张满,则是要和花明庭一起回武当山。
大牛的牛车再次被敲敲打打的做成了二层小板车,上面的行李越堆越多,大牛都要撂挑子了,被贺境心威胁着要吃牛肉,才认了怂。
收拾行李并不需要很久,但大家却默契的收拾了很多天,一直收拾到了上元节。
正月十五,长安城内非常热闹,老百姓们都进城赶热闹,因为每年上元节,都会放烟花,农人哪见过这个,所以哪怕要走很远的路,也会天不亮就起床赶路来。
贺境心被贺影心邀请进宫一起过上元节,大家都来了。
上元节的宴做的很讲究,每一道菜都做到了极致,皇帝乐呵呵地和大家一起吃了一顿饭,又吃下了一碗汤圆。
贺境心看着老皇帝脸上不正常的红,心里发沉。
吃罢团圆宴,众人都上了城墙,等着看烟花。
贺境心心不在焉,追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她带到了一个还算僻静的地方,皇帝已经等在了那里。
树上挂着红灯笼,地上点着宫灯,角落里屋顶上还有未曾融化的雪。
皇帝:“贺大人,陪我走走吧。”
贺境心应了一声好。
两人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皇帝说:“你比你父亲还要厉害,喊你来,是想亲自和你说一声谢谢。”
皇帝停下来,目光平静又慈和地看着贺境心,“谢谢你照顾影心,谢谢你将他带到我面前,也谢谢你,将他教的很好。”
贺境心理直气壮地摊手,“那是不是要给点感谢费?”
皇帝笑骂了一句,“你如今又不缺钱了,还问我要银子。”
“那不一样。”贺境心道,“那口头感谢怎么能体现您的心意。”
插科打诨说了一通,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
“我这一生,好像快走完了。”老皇帝笑着说,“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我选出来的状元郎是个好样的,他心性难得,你要护好他。”
“我会的。”贺境心很认真地承诺,“因为我也想看一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那少年双眼发亮地说着自己想要当一个好官,想要让百姓不饿肚子不被欺负,想要恶有恶报善有善终,想要坏人都受到应有的惩罚,做坏事就是要有恶果。
贺境心就觉得,那双眼睛真的很漂亮,像是天上闪耀的星辰,她想看看,星辰会不会一直闪耀,少年郎能不能一直坚定的往前走。
“影心是个好孩子,如意也是我的骄傲。”皇帝说,“贺境心,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过你耳,不入三人心。”
贺境心就听着皇帝对自己说了几句话,她怔愣了片刻,然后点头应了。
“去吧,随锦应该在找你了。”皇帝赶她走了。
赶走了贺境心,皇帝一步一步,回到了暖房里。
暖房里的花仍然争奇斗艳,他在躺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
然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暖房的门被推开,贺影心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贺影心将食盒放在了皇帝面前,他打开盖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青团子,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做的,有些不好。”
皇帝却看着那几颗青团子出神,隔着蒸腾的水雾,小影心的脸,有一瞬间的虚化,他好像看见了他的阿沅提着青团子来见他的画面。
今天的月色好美啊,清凌凌的,流水一般,少女眉眼温柔,被月色浸润的,漂亮的不得了。
“爷爷,吃青团子。”贺影心拿起一颗青团子递到皇帝跟前。
皇帝面带微笑的接过来,咬了一口,很甜,甜的他一颗心都涨得满满的。心脏一抽一抽的,有点疼。
他这一辈子啊,尸山血海里滚过,漫山烂漫春花里跑过,看过百姓流离失所,在战场里不要命的拼杀过,后来天下初定,他又与世家博弈对峙过,他成了皇帝,坐上了所有人都想要的位置,看似鲜花着锦,可他自己知道的,他或许早就疯了。
这些年守着皇位,守着天下,守着阿沅想要的盛世太平。
身边如花美眷那样多,红尘热浪滚滚,可他始终孑然一身,不为别的,也不是多深情,只要想到那些美人身上,影影绰绰都沾着他妻儿的血,他就不可能去碰她们。
他不是个好人,但也不算是多坏的人。
“好吃吗?”贺影心问。
皇帝笑着伸手揉了揉贺影心的头,“很好吃,和你奶奶做的一样好吃。”
他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外面忽然传来啪的一声,紧跟着天地就被照亮了。
万福搬了一些烟花来,亲手放的,想给皇帝看,今天这样的日子啊,就该全家一起看烟花吃元宵才对。
皇帝的眼皮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脑袋往一边偏去,贺影心仰着头,眼泪却还是顺着眼角滚落,老头靠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了。
“您辛苦了,奶奶来接你了吗?”他轻声说,“到了那边,有您挂念的长生,有您的妻子,您走好啊……”
皇帝唇边微微勾出一抹笑,他费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睁开一条缝,烟花真好看啊,他好像真的看见了,他的沅沅来接他了。
夏有凉风秋有月,春有山花冬有雪,时光轮转不停歇,时至今日,我仍在想念你。
他仰着头看着,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
她不说话,只是朝他递过来一只手。
他将手放上去,就握住了一生。
暖房外,赵如意靠在窗边,仰着头看着天上绽放的烟火。
万福点燃了烟火,然后飞快地往回跑,跑的快了还摔了一跤,他不起来了,趴在了地上,呜咽声响起来。
是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圣元二十六年,正月十五,亥时,帝崩。
*
官道上,一辆牛车慢悠悠地往前走。
春寒料峭的,但地面已然有了绿意。
半个月前,帝崩,皇太孙持遗诏登基,镇国长公主辅佐幼帝,与幼帝一同上朝听政。因为皇帝之前的一系列操作,朝堂上世家的力量削弱的不像样子了,这份遗诏并未引起底下人的排斥。
在长安城老百姓还有些紧张的时候,皇权更替就完成了。
贺境心在长安城多留了半个月,看着一切都在正轨上,便牵上了牛车,带着宋钺走了。
她是巡按御史,并不能偏安一隅待在长安,她要去大晋各处巡视,此行她仍然和宋钺一起往南走。
追影被皇帝派给了贺境心,以后他就负责跟着贺境心,保护贺境心的安全。
然后追影就接到了他的第一样差事——赶牛车。
宋钺和贺境心脑袋凑着脑袋,研究接下来要怎么走,走水路还是陆路,说着说着,路过了长安城外的茶摊,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当年他们出长安的时候,在这里打的你死我活,最后是贺境心赢了。
小声越来越大,惊动了归来的鸟儿,鸟儿张开翅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遥远的官道上,少年方燕回骑着马儿朝着长安方向奔赴而来。
仰天山柿子沟,春在柿子枝丫上涂上绿意,小石头长高了许多,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少年一起出拳,陈虎背着手一个一个纠正动作。
南方的一条小道上,招儿赶着驴车,驴车上捆着一副棺材,她终于攒够了路费,能接弟弟回家了。
山中,土匪老大哥背上了行囊,领着兄弟们下山去,据说朝廷颁布了新法,登记户籍有田分呢,他们也想要。
温家族地里,温十三摘了一些嫩豆子,打算做个盐水豆,她站起身,看了眼天空,天空一碧如洗,她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而大牛拖着二层小板车,一路向南,从寒冷走向暖春,绿意越来越多,途径了江南水乡,继续往南,最终抵达了端州。
福伯早早就盼着宋钺他们回来了,翻了年后,他就天天等在城门口,当他看到熟悉的大牛,熟悉的板车,顿时笑的一脸褶子,“少爷,少夫人,你们终于回来了!”
宋钺跳下牛车,朝福伯走去,“是啊福伯,我们回来了。”
牛车慢悠悠进了端州县衙的后院,后院的门关上,也关上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一个月后,流放而来的犯人到了,负责押送的差爷做了交接后就走了,端州的差役接手后,将那些犯人一船送去了金门岛。
金门岛上,青葵抱着一个婴儿守在渡口,村中人都劝她改嫁算了,她家汉子怕是不会回来了,但青葵不信,因为少爷离开的时候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说了,她就信。
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当船再次靠岸,她抱着婴儿再次来到渡口,船上下来了很多人,赵承溶和赵承礼就在其中。
赵承溶看到了青葵,他大步朝她走去,抬起手臂拥住了自己的妻儿,本以为是一条不归路,结果有了转机,第一次到这里来,是怀着绝望悲愤,这一次到这里来,却是回家。
船上最后下来的,却是曾经的长公主,她带着女儿,身边跟着蔓娘和她的儿子。长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跑远一些,这一次,绝对安全了。
三个月后,新帝开恩科取士,骆修远和方燕回紧张的站在人群里等着放榜,榜单贴出来后,两个人挤在前面一个一个看过去,然后激动的发现自己榜上有名。
骆修远谋了个外放的差事,任了一地县令。
三年后,张满轻松地扛起了一块石头,如今的她浑身多了一股英气,眉目间越发坚毅。
这一年,朝廷开武举取将才,此消息一出,引得全大晋哗然。
柿子沟,漫山遍野都是红红的柿子,时间真的将一切找了回来,这里再次长满了柿子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柿子沟。
小石头背上包袱,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起,要去长安考武举去。
这一年,武举十分刺激,因为好多武功高强之人也参加了,若是追影在这儿,一定能认出这些人,全是那些只能藏于暗处,每日辛苦训练,等待被主子选中的隐侍预备人选。
当今是个很抠门的皇帝,一文钱恨不得要当两文钱花,他不愿意这么养着那群人,简直浪费,于是文的学的好的丢去考文举,武功学的好的全去考武举,当初老皇帝一通折腾,朝堂上到现在都还缺办实事的官员。
这一年,宋钺的考评是上等,端州如今已经不是曾经特产只有流放犯的端州了,端砚很受追捧,各种果脯也很有销路,尤其是他真的成功养出了珍珠蚌,现在的端州,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年末的时候,宋钺接到了圣旨,他调任邵阳任知府,五品。
这一年,朝廷颁布了女子也可参加科举的政令,引得天下议论,底下有反对,但新帝和长公主强势压住了。
张满背着包袱下了武当山,她要下山考科举去!她本就才识过人,又习武三年,身体很能抗,这一年的科举,被点为状元。
五年后,贺境心在漳州破了一起地方官员与海贼勾连屠村的大案,升任刑部尚书。提前回到长安城。
渡口边,宋钺不舍地看着贺境心,“你在长安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去那里。”
如今的宋钺,比之曾经,多了稳重,但他眼神依然明亮。
他没有要贺境心等他一起去长安,他会追上去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等,又是五年。
十年后,宋钺已然为政一方,年底的时候,他接到圣旨,回京任首辅,这一年的宋钺,三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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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贺境心,已经成了名正言顺的大理寺卿。
外面下起了雨,宋钺撑着一把伞去了大理寺外,贺境心下值,走到屋檐下,正犯愁,扭头就看到了撑着伞的宋钺。
她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缓缓走入了宋钺的伞下。
“你回来了啊?”
“我回来了。”
这一天,贺大人家很热闹。
张满如今在礼部当值,骆修远则在户部,花明庭的眼睛如今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一些模糊影子,多年未见,这人好像不会变老一样。顾岑宴和苏芷是带着好酒来的。
曾经的新帝,如今已经长成了风华正茂的青年,眉目坚毅,他便装出来,与老朋友们相见。
十年前,老皇帝最后一次见贺境心,与她说了他最后的决定,赵如意比那时的贺影心更适合当一个皇帝,但这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动乱,有更和平的方法,那就是幼帝登基,长公主监国,与幼帝一起听政。
然后十年间,是贺影心的成长时间,十年后,若他无法通过考核,皇位便禅让给赵如意。
贺境心带着贺影心走到院子里,问他赵如意的想法。
“姑姑说,她想要到处走走。”贺影心面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赵如意的确是个合格的皇帝人选,但她没有去真正的去看去了解百姓的真实生活,而这却是贺影心的长处,少年时跟着姐姐姐夫四处上任的经历,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这两年,贺影心开始提出一些改革政令,这在赵如意看来是非必要的,两人政见有了不同。
赵如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决定离开长安城去各处走一走。她要亲自去看一看大晋。
“她说给我五年的时间,若是五年内,我做的很好,她便入内阁当辅佐大臣。”贺影心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想走,我想出海去看看,据那些海贼说,海的另一边,也有别的国家,有的国家有一种很高产的粮食。”
贺影心满脸写着想要!他可是从三岁就爱上种地的老农民,老农民听到高产粮食哪有不发疯的。
贺境心拍了拍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不止的青年,“那你等五年后,你姑姑回来,你就撂挑子跑。”
贺影心闻言,哈哈笑了出来。
回到屋子里,饭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围坐在桌子前,人还是那些人,有些人来了又走,有些人缺了点缘分。
但不管如何,此时此刻,大家仍在这里。
曲终人散虽萧索,山水终有相逢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