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勉强走到了他哥的楼底下,看到窗户亮着灯,他擦干净因为烟瘾而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上楼之后,却在门外伫立良久,最后还是没敲动那扇门。
他觉得自己总算做对一件事,那就是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连累他哥。
离开胡同,他又想去买烟,也许他求求人家,人家会分点烟给他。
求人如吞三尺剑,方无隅还从来没求过人。他不愿意,哪怕死了。
方无隅想到死,家不能回,烟又买不到,通缉令还在张贴着,仿佛一切生路,都在眼前断送。
他把身上的外套扣好纽扣,整理了一下裤子,哪怕要死,也得体面的死。
可怎么死呢。
方无隅想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怕死,他一点也不想死。
他是拼了命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活下来的人,哪怕踩着别人的尸骨。他那么要活,他哪里想死了。
这时候,他听到缥缈若无的一缕唱戏声,慢慢抬起头,拐入一条路灯敞亮的大街。
那里竖着一家大戏院,他刚来南京时还去里面听过一场红拂传,半路因为思念孟希声,便离场而去。
唱的竟然还是红拂传。
方无隅笑出了声,他站不住了,蹲下来听那大戏院里偶尔飘出一缕唱戏声,听着听着,等突然传出疑似孟希声的唱腔时,方无隅猛地一颤,苦笑。
他这痴病看来是好不了了。
方无隅是票友,而孟希声的唱腔很独特,没多久,他便发觉不对,疯了似的奔过去,也不管路上的人会不会认出他这个通缉犯。
孟希声唱的是西皮慢板,一板三眼,迂回婉转。别说是在云城,或在南京,这样的唱腔,就是放在当年那红墙黄瓦里还住着那些龙袍辫子们的时候,在那盛气凌人的佛爷万岁爷面前,也是绝顶的出彩。
方无隅退后几步,伸长了脖子,看到挂在大戏院高处的海报上,是孟希声扮成红拂女的模样。
大戏院的一出红拂女在晚上九点半正式结束,新来的男旦手捧鲜花带众谢幕,观众席掌声雷动。角儿们才下了台,记者就把人堵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着相机对他们咔嚓咔嚓地摄下几张照再说,尤其是今天挑大梁的少年。
角儿们进后台卸妆,班主一一和几个记者熟人握手,喜上眉梢,照这形势,新晋的男旦明天必定红遍南京,名声大噪。
那少年从后台出来时把一圈人看得惊讶,他换上了一件月白长褂,半截漂亮的脖颈掩在衣领里,单薄的身形穿过闪光灯,素面朝天之下,竟是这样端方秀雅的人物。记者们要在报纸上给他做个专栏,少年与他们周旋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在爷爷的掩护下,趁机抽身而去。
大戏院的观众早散了个空,半夜十一点了,他从后门仓皇出来,松了口气,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鲜花。
花香清淡,心不在焉地嗅了嗅,抬头看见街对面亮起的路灯下,站了一个人。
方无隅站在那儿,头发掩盖眉目,路灯昏昧,把他照得像过了水般朦胧。
给他看一眼就好,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方无隅想走过去确认,可他竟不敢。他不敢,对面那个人却走过来了,带着一捧鲜花,和一身干净气息。
方无隅觉得心跳从未有过地奔腾了起来,心脏里那块他始终没办法填满的地方突然生根发芽,摧枯拉朽般地要长出新生的血肉来。
方无隅?
孟希声在路灯照不到的界限外停住,确认似的喊他。见他不应,人也不动,奇怪地又走近几步。这次,他看清了,抿了下薄薄的唇,叫他:方无隅。
方无隅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紧紧抱住了孟希声,鲜花落地,孟希声没有回抱住他,却也没有推开他。
这么多年来,方无隅随性而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所顾忌,哪怕伤害最亲近的人,他也从未觉得自己做错,狠不下心来痛批自己。直到现在,方无隅觉得自己确实卑鄙无耻,他正在往深渊里掉,但看见孟希声站在深渊上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哪怕这可能会把孟希声一同拽下来,他也不想再一次放这个人走。
1936年,盛夏,方无隅重遇孟希声。他抱着这单薄的少年,哭得好大声,几乎把孟希声的肩头都哭湿了。
第14章 几多愁
孟希声从云城回家乡料理完家事,一路和爷爷南下,辗转多地后来到南京,如今已有两月。他打听方家消息,却一无所获。
直到爷爷在街上偶遇方云深,方云深给他留了联系方式,孟希声这才得以登门拜访。
方云深请爷孙两在家里吃饭,饭后同孟希声把来南京后所经历的一切是是非非娓娓道来。孟希声看着灯下方云深诉说的模样,仿佛已脱离了悲喜,对方家的衰败,父死的哀伤,都淡薄了许多,唯独牵挂着的,就是方无隅那混账东西。
孟希声在倾听的过程里始终也没吱声,可他这人藏不住情绪,喜怒皆形于色,通透的眉目里清清楚楚地印着他当下的心情。
方无隅,果然是个成事不足的混账少爷。
屁,现在连少爷也不是了,就是个混账玩意儿。
孟希声冷笑着,气得抓了下桌角,指甲抠出一丝声响,方云深也恰好说完了。
两厢沉默片刻,孟希声问方无隅现在在哪儿,方云深摇头。
这天晚上,孟希声和爷爷告别时,方云深叫住他,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打听方家?
方无隅对孟希声的贪爱表露无遗,可他记不得孟希声给过方无隅什么好脸色,倒是那时候在列车上,他给方无隅的那一拳,印象深刻。方云深也不知为什么要问,仿佛是想替弟弟确认什么。
孟希声侧过半边身子,低声道:他拿了我一样东西,我得要回来。他给了我一样东西,我得还回去。
方云深听得云里雾里,只说:什么东西,我倒可以帮你找找,兴许还在他房里。
孟希声摸到手腕上那块表,没把它露出来,转身道句再会。
半个月后,方无隅被警察局通缉,孟希声落根南京,进了一家戏班。孟希声没看到通缉令,他也不知道方无隅现在的境况,只从报纸上得知这宗命案。
现在这张报纸被拿来垫杯子,字迹都糊得看不清了。
孟希声盯着报纸上触目惊心的惨案二字,冷冷地抬起头,看着一桌之隔的方无隅。爷爷进来送了两杯凉茶,对方无隅还是旧时的称呼,叫他方二少爷。
这栋小别院是孟希声来南京时租下的,不大,带两个跨院,他和爷爷各住一处,胜在清幽。
等爷爷离开,方无隅越过桌子抓住他白白一截手腕,急着辩驳:我真没杀人,你信我。
孟希声挣了一下,没挣开,反被方无隅摸到坚硬表带,看清他所戴正是他当年给他的那块德国表,方无隅喜不自禁,献宝似的把自己的袖子也撩开:我也戴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