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孟希声时,他不顾周围窃笑都长这么大了还想进戏班,混在孩子堆里脸不红心不跳,也不害臊。
孟希声朗朗一开嗓,便把这些声音压得魂销骨灭,整个大剧院的人个个抻长了脖子看他。几句游园惊梦唱完,台下的班主们争了个头破血流,一言不合之下险些大打出手,最后金大班的班主以摔杯为号震慑全场,再经由孟希声自个儿的选择,便花落金大班。
这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久混梨园行的票友们听闻这桩趣事,都对孟希声将来的正式出场翘首以盼,要看看对方究竟何方神圣。孟希声免去奔波之苦,初来乍到就给自己赚了把小小的人气,可谓一箭双雕,灵慧聪敏。
方无隅听得眉飞色舞,大赞一声:好!
这样绝顶出彩的人不配他还能配谁?云城一大堆的脑满肠肥,一成群的纨绔子弟,有谁能配得起这样灵气天成,清傲无双的孟希声?
也就只有他了。
方二少爷自满地叹息一声,不要脸地把自知之明踩在了脚下,不止不知道谦虚该怎么写,更不知道厚颜无耻为何物。
无风无雨,天气明媚,阳光徐徐打在方无隅身上。方无隅靠在他的藤木躺椅里不吭声,嘴角吊着个嚣张的弧度,懒洋洋的姿态,没骨头似的样子尽显纨绔习气。
少爷?下人们看到他这幅模样,跟他久了,知道他又要作妖。
就见方无隅噌地从躺椅里支起上半身。
我要追他。
方无隅案板一拍,让人掷地有声地放出风去:方二少爷看上了金大班里新来的角儿孟希声,不追到孟老板誓不罢休。
云城热衷八卦的大家很快得到了这消息,乐不可支地准备看热闹。
方无隅以前捧过一个戏子,还追过一个小明星,但他做事历来难以长久,追到手没几天,就不知人家姓甚名谁了。方无隅追人也是图新鲜,有趣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他喜怒无度,看上谁了,便要把所有的好都送到这人面前,恨谁了,就把人暴揍一顿,让他再也不敢和自己作对。
因此云城公认方无隅是个花花公子,看上的人没有拿不下的。
巧合的是,孟希声刚好和他背道而驰。
孟希声其人,皮相清冷,暗藏火种,唱一口拿手的西皮慢板,最瞧不起的就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孟希声来了虽没多久,可云城也公认,他是个拿架子的,但凡他看不上的,就算是神仙也拿不下。
孟希声遇见方无隅的那晚,在回去的途中,就从同班的人那儿听说这方二少爷平常是如何地横行欺市,又说这方二少爷是如何地作天作地。从他们的话里,孟希声了解到方无隅的脾性,知道了这是位什么德行的人,压根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
可方无隅不管,他是肆无忌惮的人,做事历来只图自己开心,并不管别人死活,也不顾别人的意愿。
于是大家便看到方无隅把从前追人的手段全施展一遍天天送东西,写情书,上门找孟希声,围着孟希声甜言蜜语,花三倍价钱请孟希声去唱堂会。强烈攻势之下,连块石头都能被方无隅蒙蔽了双眼,错以为他是认真的,变得软乎起来。
可孟希声比石头还难搞。
所送东西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情书撕了,甜言蜜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凡是方无隅所请堂会,一律拒唱。
于是方无隅便更加喜欢他。
狐朋狗友们绕着方无隅闹,给他出主意,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方无隅眼睛熏着日头的明艳,亮盈盈地说:我就是看上了他看不上我。
大家被他简单几个字绕得脑壳一疼,面面相觑,最后明白了方无隅原来是犯贱。
俗语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果然没有说错。
就在孟希声第七次拒绝去方家唱堂会之后,方无隅终于也恼了,他一旦生气,便总有人要遭殃。当然,现在孟希声在方无隅眼里还是个没碰过的宝,他舍不得对他下手。于是方无隅便来个殃及池鱼,那些送到金大班给孟希声的花篮被方无隅派人砸了个稀烂,请孟希声去唱堂会的人家隔天院子就被扔臭鸡蛋,哪个敢捧孟希声,夜里走路可得小心,被人蒙头打一顿或者吊上大树挂一夜,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方无隅还没捞着的东西,他就让别人和他一样,都捞不着。做完这一切之后,方无隅便派人第八次去请孟希声来唱堂会。
班主看到方无隅送来的定金,眼睛都直了。
一出堂会,就付掉了孟希声至少在大剧院唱三场的收入,果然败家果然有钱。
班主眉开眼笑,转念又想,孟希声会不会同意。
当初抢孟希声进戏班时,为的是他那惊为天人的一把好唱腔,可万万没料到,这人性格太过板直刚强,身处梨园,还心比天高。
其实孟希声并没有心比天高,他只是看谁,都和自己一样高而已。而这,其实已经犯了这世道的大忌。
班主举着袖子哭到了孟希声面前去,抽抽搭搭良久,孟希声劝阻无果,慢慢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方二少爷刀子嘴豆腐心,你看,如今他亲自抛了橄榄枝来,希声啊,你得接着啊。
谁要是听到别人说方无隅刀子嘴豆腐心,怕要笑疯,班主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一看就是处事老手。
孟希声一言不发。
班主见他榆木脑袋不开窍,非逼人把话点名:云城谁不知方家家大业大,一手遮天,巡捕房的总巡捕都与他家沾亲带故。希声啊,你不好得罪他的呀。
孟希声心里不忿,不愿接下班主的话茬。班主看他还不懂,第三次地念:希声啊
班主,孟希声昂起头,修长脖颈白皙如玉,说,我唱。
班主顿时松了口气,就听孟希声问:他点了什么戏目。
方二少爷只说,但凡是你唱的,什么都好。
是么。孟希声冷笑。
他就这么笑着在月下长身玉立。他长得是好,留着干净浓密又亮泽的一头短发。常年穿中式长褂,勒出一把匀称板直的身样。才十六岁,嗓音清润得不含一丝杂质,听起来还是满满的少年气,偏生唱起来,却能技惊四座。戏班子三教九流,梨园龙蛇混杂,独他像抱素怀朴的一抹清风,带着点儿微凉的味道。
班主结巴地问:你想给方二少爷唱啥?
孟希声幽幽说:给他唱一场哭坟。
第4章 少年行
1934年的深秋,孟希声再次踏进方家宅院,给方无隅唱了场著名的青霜剑。
他把祭坟一折唱得如泣如诉,而且还改变方位,不对着戏台上的坟头哭,把方无隅当坟头哭。
幸好方无隅内心强大,在戏台下照样把瓜子咬得咯嘣响。
一来二去,这便成了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