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诏一出,三人哗然,殷氏在这次出兵中,占据了半壁河山,却在此时没有获得更大的利益,反而发配到南海做一个空壳刺史,杨、桓二人手无寸铁,却坐拥荆襄要地,甚至毫无建树的桓伟也来插了一脚,一时间,朝廷的离间之计,打的三人措手不及。桓玄这番是第一次没有采纳陶姜先生的建议,便修书与殷仲堪道尽兄弟之情,多年之谊。建议共同拒绝接受诏命,联合上疏为王恭辩护伸冤,请求诛杀刘牢之与司马尚之等人。可是这时,南郡的书信又来了。不过这次出乎意料的,竟然不是陶姜先生的斥责,而是一封家书。家书是府中的内使所寄,内容很是简单,可是看过之后,却让他日不能安夜不能寐,无心在这场闹剧中逗留。信曰:半月之前,珝公子已到府,依公之安排,暂居主殿。偏殿整修已动工,依珝公子之意,安排布置,公请放心。公子衣食住行皆妥当,只是夜常有呼吓之声,问之无果,余皆安。年幼时战争的阴影未除,恩师又死于面前,换了任何人也会时常从噩梦中惊醒罢。何况珝公子今年只是二八的年华,怎么能承受的了如此多的打击与痛苦,桓玄每每想到此事,心都快碎了,疼的不能呼吸。幸而,轰轰烈烈的二次勤王,终于在王氏灭族,殷氏被安抚,杨氏偃旗息鼓,桓氏双赢的结局中被迅速平息了。最终朝廷以低姿态,好脾气,千百抬举,万般仰仗的肺腑之言,劝说殷仲堪回荆州去了。殷家的兵一撤,杨佺期自然也乐颠颠的接受了雍州刺史一职,打道回府了。而桓玄则是既保住了江州刺史又获得了殷杨二人的友谊,成了这次出兵最大的赢家。眼前的得失,显然超出了自己的预期,特别是王恭被斩首不久,陶姜先生便安排兄长桓伟入朝进言,挑拨桓氏与殷氏的关系,虽然看似可以一举拿下荆州,却差点逼得殷仲堪反戈一击。这一举措十分匪夷所思,而兄长此时不知好歹的跟着殷仲堪回了荆州,也让他一时对此事难以小觑。可是这些明争暗斗,他暂时已经无心去管了,如今的首要大事,就是回府,回府,火速回府。他再也等不了一日,必须马上见到他的珝公子安好,才能放心。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这世上最可怜的不是,你急的东奔西走,披星戴月,十万火急的回到那人面前,他毫无反应。而是,他的房间还没有整理好,你三番五次保证,他还是拒绝和你一起睡。不过所谓的客随主便,没想到在这时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最终珝公子答应他,暂且将另一张榻搬进主殿,两人分榻而眠。可是,是个长脑子的活人,都不会相信,偌大的桓氏府邸,建筑逾制了的桓氏府邸,容得下百名仆从数十客卿的桓氏府邸,没有一间多余的客房。可能当年殷仲堪来的时候,住的是马棚。身侧的榻上躺着个你心悦已久之人,你能睡着么?不能。身侧的榻上躺着个紧紧盯着你的人,你能睡着么?也不能。既然都不能,还是坐起来一醉方休罢。只是无需太亮,几支烛火,一壶热酒,两个各怀心事之人,无言的对敬着,三盏酒下肚,那暖意便从心底散发到四肢百骸,连冰冷的指尖,都染上了温度。桓玄不想只静静坐着,看着谢珝沉沦在旧日的伤痛中,又不忍心打破这祥和与宁静。伤痛永远积压在胸口,就永远不会治愈,不破不立,发泄出来好的会快些。这样想着,他又取来一个空盏,道了一杯酒,放在二人身侧的席位上,为自己斟满看,与之碰杯道:孝伯,一路好走。便一饮而尽。珝公子确实愣住了,没有想过,今日竟然是此人,第一个陪自己纪念老师。便有样学样的,倒满了酒,也一口灌了下去。二人饮罢这杯酒,一瞬间距离拉近了不少,他知道珝公子眼圈通红,只是一直克制着,才没让眼泪滴下来,便道:孝伯胸怀天下,深明大义,只是过于深信于世,不疑从人,乃有今日之祸。我闻之心碎,对空悲切,恨刘氏小人,日后,必将其五马分尸,方解心头之恨。见谢珝低低的垂眼,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只有一丝悲苦,他又道:吾亦恨自己,学艺不精,行军作战,不能无往而不利,贻误军机,不能相助孝伯,才有今日,甚是自责。听罢此言后,谢珝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随后斟满了两个酒杯,恭敬的端起,像是以酒谢过自己的相助。先干为敬,谢珝的一套动作,将心中所想,表现的分毫不差,他也领会的完完整整。桓玄饮下这杯酒,望着眼前人,很想抚一抚的发丝,告诉他,现在自己想护他一世周全,体贴他,照顾他,一辈子,只要他愿意,哪怕是就这样,相敬如宾的过一生,也甘之如饴。这样的目光也许带着缱绻,带着万般的柔软,连冷心冷肺之人,都会被吸入其中,不能自拔,于是无波无澜的珝公子,开始躲避起这炙热的对视。他不想再让谢珝难过,毕竟这不是表露心声的恰当时机。便恭敬的洒了为王恭备的那盏酒,又斟了一杯,道:来孝伯,再敬你一杯。在那个世界,你要保佑你的小徒弟,一生顺遂啊!这杯酒,谢珝没有跟,只是头低的更深,盯着自己的酒盏,像是能凭空生出甘泉似的,那样认真,那样虔诚。桓玄心里又翻了个转儿,疼的龇牙咧嘴,却不能表露半分,想着既然提前尘往事不能让他落泪,还是灌酒罢,有的人,喝着喝着酒就会泪洒当场,试试无妨。便为谢珝斟满了酒道:珝公子,咱们怀念孝伯,他必定知道,今日我们过的好了,才能让他放心。来,一醉解千愁。谢珝仿佛确实被这句话打动了,默默的点头,眼中又红了一分,举起了酒盏,仰头饮下。桓玄便道:再来。于是两人默默无言的一盏一盏又一盏,两坛子酒下肚,谢珝没哭出来,桓玄快哭了。眼前这个人悲哀也好,欢喜也罢,总是冷着张脸,小小的年纪,谁知道酒量竟然如此之好。桓玄已经有些微醺了,看着谢珝那张脸,还是白皙透凉,没有一丝红晕,泛红的眼圈倒是越发的深了,就是行为举止,依旧一板一眼,像是饮的并非是酒,而是茶般清爽。酒也喝了,情也煽了,眼前的人儿就是半滴眼泪也没有,这种时候自己怎么能强行的上去安慰,真是让人头疼。不对,谁说不能强行上去安慰,既然珝公子心中的愁苦不能轻易发泄,就更要安慰才能纾解啊!想到此处,桓玄不再犹豫,站起身来,走到珝公子面前,伸出双臂,拦住了他。谢珝的身子似乎一惊,却也没有挣扎,由着他这样搂着。桓玄见怀中之人没有推拒,便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发髻,慢慢的向下顺着,抚过一些,便又回到原处继续,来回的往复。另一只手则是放于他背心处,轻轻的拍着。动作之轻,如春风拂面,动作之柔,如摇婴入眠。桓玄将下颌抵在珝公子的发间,想了想,道:万事有我,彖之莫要悲伤,今后安心罢。此言一出,没有想到,谢珝竟然伸出手搭在了他的腰上,不轻不重,就那样环着,片刻后,终于隐隐的抽泣了起来。桓玄的心,随着那声声的呜咽翻滚喧腾,已经裂成了一片一片。甚至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起来,像是要滴出血来,他用力的搂住哭泣不止的谢珝,像要把他就这样嵌进自己的身体。两人就这样相拥而泣,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停止了哽咽,身体全部的重量压了下来,像是睡了过去。桓玄抱住他,以为他睡着,微微的与自己拉开些距离,想看看他的睡颜。谁知这一看,蓦然间,吓了一跳。谢珝竟然双眼紧闭,嘴角有汩汩鲜血涌出。想必他不是哭的太累睡了过去,而是哀痛至极,呕出了血来,昏死了过去。一时间可急坏了桓玄,忙喊内使传医,又将谢珝平放在怀里,按压他的人中,呼喊他的姓名,可是这人就是不见转醒。桓府中一直为陶姜先生请着专职的调养大夫,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人便到了。诊脉后,先生告知桓玄,病人乃急火攻心,五内皆伤,而引起的吐血之症,要好好调理,不得过度悲伤,养心血为上。而按压人中未转醒,是因为饮酒过度,服以药剂,十二个时辰便可苏醒。桓玄这才放下心来,让众人都退下了,为谢珝褪去外袍,抱到了自己的榻上,又整理了一番,等下人煎好药,一勺一勺的喂他服下,看着他面色缓和了,才翻身上榻,挨着他,看着他,直到清晨才迷糊了半个时辰。作者有话要说:小老对不起你们,好好的一段旖旎风光又显现出了逗比的势头,会补偿的,一定会补偿的。最近几章都是打情骂俏,撒一点点小糖,以免后面给大家药的时候,咽不下。第35章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十个时辰后,谢珝果然醒了过来,只是他的醒不是由昏睡转醒,而是梦魇中惊醒。坐在书案边的桓玄,先是被低低的几声呜咽吸引了注意,便赶快向榻边走了过来,见那人紧紧闭着双目,眉头锁在了一起,面色苍白就喊了大夫快快前来。谁知谢珝慢慢从呜咽变成了呼喊,那声音是从他的喉头发出的,尖利又响亮,随着喊声而动的还有那双想抓住什么的手,一下下的向上抬着。他浑身僵直,微微抽搐,面色惨白,口出尖叫,这样的一幕幕,让人不得不觉得又惊愕又心疼。桓玄受不了他这样的惨状,想唤醒他,却发现无果,不管是呼喊他的名字,或者摇晃他的肩膀,都没有反应,可是不能让他继续在这样的噩梦中受折磨了,如何是好呢?桓玄索性,将他整个上身抬了起来,扑在自己身上,把他的下巴放到自己肩窝,双手搂住他的背,将人环抱在自己怀里,一手按摩着他的脖子,一手顺着他的背。怀中之人真的很轻,比看起来轻,比想象中轻,比去年见时轻。好像一个大力就会捏坏一般,要多一点温柔才能不使他支离破碎。桓玄一边顺着他的背,一边低声的重复着彖之,我在,彖之,有我在。不知是姿势的变化,还是这低声的呼唤起了作用。桓玄突然感觉到怀中的人,慢慢的有了反应,先是停住了尖叫与呼喊,变为轻轻的喘息,最后变为一声叹息,又安静了一会儿,竟然轻轻的回抱住了他的腰。他的呢喃没有停,抚摸也没有停,一声一声很温柔,一下一下很平缓。两人就这样相拥着,一个听着,一个说着,一个静着,一个动着,却不像是一方在被安慰,好像两个人心中的伤口都在慢慢的愈合。这样的旖旎被匆匆跑进殿的两个人打破了,前一秒还拉着大夫跑着进来的内使,下一秒连大气都不敢喘,又忙着想把上气不接下气,马上就要断气的先生撵出门去。僵持之间,就听到上面平静冷峻的声音道:进来罢,赶快替珝公子把脉。珝公子的脉象并无大碍,饮多后酒转醒,便没有关系了,只是肝滞郁结,血脉不畅,气虚体弱,五内受损,除了静养还需食补为佳。而对于现在调养的重中之重则是,开阔心胸,停止哀伤。桓玄安排了大夫开几道药膳,就不要再煮汤药了,吩咐厨房每日按按方烹制珝公子的饮食。又想着周边有哪里可以四处走走,散散心,可以替人开解。想着想着就想到了一个人,虽然见过面,只是不知道珝公子是否接纳,还是等几天再找他罢。刚回内殿,就看见谢珝已经起身了,不知是要寻什么,晃晃荡荡的在榻边走着,脚上连鞋再袜都没穿,就那样赤着,一步一趔趄,像是刚刚学步的娃娃。许是因为刚转醒,意识还不很清明,脚步乱着,衣衫也松着,不过这此情此景,也很有可能是自己刚刚安慰他时弄松的。可是,那内衫的衣领已然敞开了,若隐若现的露着里面雪白的一片,被垂下的长发凸显的更加耀眼。桓玄看直了,半晌忘了动。突然,谢珝脚下一软,眼看整个身子就栽倒在眼前的案几上。他这才箭打般冲了过去,扶住了谢珝,又寻问下地来要做什么。那人确实有些虚弱,感觉到有人扶持,便靠了过来,随即抬抬手,指向了茶盏。桓玄这才想到,方才叫喊了那么久,自己竟然忘了喂他一口茶吃,心道该死。望着胸前依偎的人,站稳都成了问题,便略一躬身,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向榻边走去。果然没有什么重量,轻的好似一片羽毛。而这片羽毛,正搔着他的心,痒的发疼。想必怀中之人,走到茶盏边已是用了全部的力气,这会儿,毫无反驳的让他就这样横抱着,还像是怕自己会坠下般,勾住了他的脖子,甚至头也歪在了他的颈窝,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桓玄对于这样的亲昵的动作很是生疏,因为从来没有做过。于是便不知道放下一个人时,要注意自己的衣袍是否被压在了对方的身下。想着要为珝公子取茶来,就轻轻的放下他,忙忙的起身,结果瞬间就被自己的衣襟扯了回来。如果说刚才珝公子的脸离他有半尺远,那么这个动作后,只有半寸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都是一愣,连疲惫的谢珝,眼睛都睁大了几分,露出了惊异之色。桓玄就更不用说了,刚刚被羽毛挠过的心,即刻就要一跃而出,在喉间蠢蠢欲动,他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像是要把那颗心脏向下赶赶。情到动时方恨经验少!桓玄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处子,除了心在上下翻滚的跳跃着,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像是完全沉浸在这种对视中,不知道下一秒应该做什么,有什么反应。敌不动我不动,可总要有个人先动。谢珝愣了愣,见那眼光虽是要将自己吞噬,却没有其他的动作,便把自己的手腕,从桓玄身下一点点的抽出,又推了推他的肩膀,再向茶盏略指了指,用殷切而委屈的眼光望着他。桓玄这才反应过来,弹也似的从榻上跳了起来,转身倒茶去了。谢珝望着他的侧脸,发现那家伙的耳朵红的像被炭火烫过了。茶吃了,两人不能继续如此的相对无言,等饭的时间,桓玄便差人拿了几个软枕,将谢珝的背支起来,让他能舒服的靠坐着,又搬来了一方榻几,摆上了笔墨纸砚,任他在自己的榻上,随意泼墨,自己则倚在床沿,低低的跟他说话。没有想到,珝公子首先提出来的,是唤小童前来服侍。谢珝在王恭府的时候,家中没有什么仆从,都是王恭亲自照顾徒弟,不过,待徒弟大些了,这位置便换了过来,徒弟日日服侍着师父。而自从到了六|四阁,谢重便安排了这个小童服侍,日夜起作,都不分开,陌生环境里,支拿取用,也是十分方便。这名随身带来的小童,在桓玄没有回兵时,也跟着主人住在正殿里,只是加了一张小榻而已。随身服侍一位口不能言的人,当然是时时在身侧才最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