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会。
-46-
腊梅放下帘帐,转身,握紧了那把沉重的簪子。
-47-
她已经是花魁了,她不信,自己还会和当年一样……
死亡的权利,重新握在她自己手上。
-48-
金鳞阁的花魁,要给一个还没出台的小雏妓送点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要山茶没出台,她依旧是花魁。
……只要山茶再也无法出台,她依旧,会是花魁。
-49-
不是娼妇,不是妓子,不用做公开表演。
是高高在上的花魁,拥有最高贵的身份。
-50-
腊梅悄悄走进山茶的房间。房间角落点起的安魂香让她睡得很熟。
她醒不过来的。
腊梅知道,她再也醒不过来。
-51-
她缓缓在她床边坐下,属于花魁规格的漂亮衣裙拂过山茶略显朴素的袖子——
腊梅轻轻摸了摸这女孩的脸。
小女孩。
与她无冤无仇,只见过几面的小女孩。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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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从金边镶玉的华美衣袖里,抽出那把曾被山茶插在她发间的、沉重的金簪子。
她捅了下去。毫不迟疑。
-53-
不怪她。
不怪任何人。
山茶要成为花魁,腊梅也要做花魁——山茶懂得少,腊梅懂得多——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腊梅捅了一下,又捅了一下,又捅了一下,捅了更多更多下——
她直接捅烂了女孩那张漂亮的脸,又捅穿了女孩还未发育完全的胸口,捅穿了她白皙的胳膊、会跳舞的双腿。
她紧紧揪着手指,捏着自己华美的裙摆,一下、一下、一下地捅在这个小女孩身上。
-54-
直到,漂亮温柔的小女孩,变成了床铺上一摊辨不清眉眼的肉泥。
-55-
腊梅还在捅。
握紧簪子,捅下去,拔出来,再捅下去……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
-56-
腊梅的手臂已经酸痛无比,那把金簪的簪头也几乎捅弯了,她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她甚至不知道从自己眼眶里往下掉的是汗珠,还是别的什么。
腊梅……腊梅想继续做花魁。
腊梅不想做公开表演。
腊梅想继续活下去。
腊梅是历经许多的花魁,腊梅比山茶懂得多,腊梅知道,有时候,为了活下去,必须狠狠心,握紧自己手里的簪子。
-57-
为了活下去。
山茶必须死。
-58-
妓院这个地方,没有能不付出代价就好好活下去的人。
也不可能有无垢的善良,有无辜的女孩。
-59-
或许有天真的傻子会说……为什么要杀她呢,或许可以只划烂她的脸……
不。
烂了脸的雏妓,在这个地方活着,还不如被她彻底捅死。
活着……活着……活着,比死,要难多了。
-60-
腊梅直起腰,把捅弯的金簪扔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金鳞阁……这座城……谁不是呢,为了活着。
她只是为了活着。
“别怪我……小妹妹。”
-61-
血淌了一地。
腊梅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脸上依旧掉着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珠。
-62-
——山茶就这样死了。
腊梅替她点起了最高级的安魂香,她是在睡梦中安详死去的,即便尸体几乎被簪子捅成了一团肉泥,依旧没有任何疼痛。
她的死亡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仅仅是有人想活着。
她睡着之前,还在期待自己出台的夜晚。
-63-
所以,她的死亡依旧和多年前被捆在那个篓子里一样,单纯又善良,散发着属于孩子、满怀希望的醇香。
于是,和多年前一样,她的死亡招来了一只报丧女妖。
-64-
……它似乎是来迟了。
但,又似乎不算迟。
黑猫从阴影里爬出,跳下窗台,一爪一爪踩在流淌的鲜血上。
它是讨厌鲜血的,过去,肯定会避开这些鲜红鲜红的东西。
但,这是山茶的血。
……一心供奉它的人类幼崽。
-65-
黑猫跳上床,爪垫在仅剩的一片干净被角上留下刺眼的腊梅。
它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这具模糊的尸体。
-66-
她死得很惨。
身上不知道被捅了多少次,美丽的脸上只有流血的洞,死相含着另一个人无边的绝望与愤怒。
但……她死时……并不痛。
凶手没让她痛。山茶在睡梦中死去的。
-67-
黑猫歪歪头。
它不懂。即便吞噬了无数死亡,它依旧不懂,为什么一个凶手可以一边对被害者这么温柔,一边捅下不知多少刀。
它不是活着的生命,它不懂人类活着的痛苦。
……懂得再多,又怎样呢?
说白了,不过是,没有力量。
-68-
山茶没有力量逃脱被杀。
杀她的人也没有力量离开。
人类啊……
琢磨着那么那么多复杂的东西……有什么用。
不够强大。
实在是,太弱小了。
-69-
黑猫踏出爪子,低下脑袋,轻轻点在山茶尸体上本该属于脸颊的位置。
人类……算了。
这是第一次供奉她的人类幼崽。这是它许下过承诺、要护她一生平安的存在。
那么……便破例一次吧。
-70-
报丧女妖有两次选择机会的。
虽然它不想使用,但,就当是为了护她。
【我将选择,你的死亡。】
【以此第二次诞生我……蜕变我……吞下这次死亡的所有……】
【让你再次,拥有生命。】
-71-
黑猫消去身形,扩成巨大的黑影。
它吞下女孩的死亡——选择了女孩的死亡——以此为再次诞生自己的本源——
黑影变大了些,就像是拥有了一些力量。
然后,它缓缓、缓缓缩小……房间里的血倒流、被捅开的皮肉重新复原、睡在床上的女孩再次拥有美丽的脸——
-72-
这只报丧女妖便再次诞生了。
或许浪费了一次变强的机会吧,但无所谓,它从不在乎。
它是只信守承诺、从不说谎的女妖,它说要护一个人类一生平安,就一定会做到。
-73-
翌日,夜晚。
金鳞阁高高的台上,依旧坐着金鳞阁最美的花魁腊梅。
她复杂美丽的发髻中少了一枚沉重的金簪,但这不重要,她有太多太多更美丽的簪子。
台下宾客推杯换盏、沸沸扬扬——今夜本该是前任花魁卖给那男人、做公开表演的夜晚,也是下任花魁正式出台的日子,金鳞阁里几乎挤满了人,都想看这个热闹。
……至于是看前任花魁公开“表演”,还是看下任花魁亮相,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这座城里的人就是爱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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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个要出台下任花魁的女孩似乎失踪了,人们找不到她,楼里那些仆役挤成一团,老板紧皱着眉在二楼上敲烟管,负责训练那女孩的老妈妈满脸慌张。
金鳞阁的花魁依旧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再没人拉她去伺候那个客人,本该做公开“表演”的敞开门的房间也没人。
如果女孩找不到了,是没人资格顶替她做下任花魁的。
但她没有笑。
只是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几乎等于被雪冻僵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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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终于失去了那点耐心。
她用力扭了扭烟管,低声呵斥:“如果再找不到,直接把那个客人的钱退回去,让腊梅继续坐——”
“嗒、嗒、嗒。”
是逐渐走近的木头小鞋子,在金鳞阁精致的高台上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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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止住了声音,老妈妈长舒一口气,台下的客人们纷纷安静下来,停止喝酒或吵闹。
黑发黑眼的女孩走上高台,唇角带着甜甜的笑。
她的裙子与发髻都过于朴素了,随意绑起的长发上只卷着一支弯折的金簪,簪子旁插着一片枫叶,走路时像小孩的拨浪鼓那样晃荡,却比珠宝首饰还要令人动心。
她很美。
美,且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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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在高台上的花魁缓缓回过头来,冻在一起的表情似乎抖起来。
女孩敲着嗒嗒的木鞋子走近她,双腿轻快,手臂白皙,美丽的脸比她头上所有的珠宝加在一起还晃眼。
她弯下腰,取下自己头顶的金簪,轻轻地递给她,悄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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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要我帮你去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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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是这个世界最繁华的城,金鳞阁是这座城里最繁华的楼。
金鳞阁里的花魁,是这座城、这个世界最美丽的女孩。
她的花名是山茶,但,不知为何,第一次出台的晚上,头顶戴着一枚枫叶。
她是个特别爱笑的女孩,黑发黑眼,第一次出台的晚上,笑得特别甜美。
金鳞阁的那位花魁,见过她一面,就会成为她的追求者,见过第二面,就会落陷了整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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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总追求自己无法追求到的东西。这是天性。
至于你说,前任花魁?
……她叫什么来着,记不清了,似乎也是朵花名……花魁出台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了疯,用一把金簪捅死了自己,倒在高台上。
但这不重要。
当时所有的宾客都在看新花魁甜甜的、美丽的笑,没人去注意倒在高台上的尸体。
尸体哪里称得上甜美漂亮,顶多一句“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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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在自己的房间里养了小半个月,才重新站起来,学习如何使用复原后的身体。
那只从黑猫幻化成女孩的妖怪对她很好,她似乎是给这个房间施加了什么术法,妓院里没人注意到山茶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没人察觉到多了第二个“山茶”。
山茶看着那个妖怪扮成她的模样出台跳舞、唱歌、笑嘻嘻地讨人欢心,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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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至今依旧很难相信那妖怪笑嘻嘻趴在自己肩头说的“你刚刚睡着时被人捅死一次啦”,也很难相信,这个女孩是自己曾喂养过的黑猫。
……她与她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就像是水中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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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一样了。”
妖怪托着腮在她病床前说:“否则我怎么帮你打掩护?你不是梦想当花魁吗,失踪了小半个月的女孩当不了花魁的。”
山茶没吭声。她依旧盯着她的脸,神情特别恍惚,就像在做梦。
“感觉如何?”妖怪歪了歪头,“就像在照镜子,是不是?”
……不是。
山茶认真地说:“你笑起来比我更甜。你更可爱。”
妖怪愣了愣,然后相当开心地弯起眼睛。
“那当然!我是最可爱的报丧女妖!”
“……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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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轻轻放到她的头顶。
与自己相同的黑发。
……但摸起来,就是不一样。
软软的。毛茸茸的。像小动物……
山茶对上妖怪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睛,比自己单纯好多、好多的眼睛。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满心只有包子、馒头、牛肉粉的自己。
傻乎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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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点好起来吧,山茶。”
妖怪哼哼唧唧地撒娇:“你的工作做起来好累人,对着谁都要笑笑笑,再对着那些莫名其妙的眼神笑下去我真是烦得想撕碎他们……虽然花魁可以吃到好多好多好吃的,这几天我除了汤泡饭还吃了好多漂亮的糕糕……但,还是太累啦!你快点好起来,去当你的花魁,然后送一日三餐给我吃!除了汤泡饭,我还要吃花瓣形状的糕糕!”
……好傻的妖怪。
比年幼的她还傻。
山茶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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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有点疑惑:“我没有名字。只有人类才需要名字,我是报丧女妖啊。”
……哦。
“那……”山茶的心因为紧张“砰砰”地跳起来,“那,你不如……”
“嗯?”
“你不如……做我的妹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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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猫曾经是她唯一的亲人。
如今她长得与她这样像,性格又这样孩子气……
“你做我妹妹。我给你买花瓣形状的糕糕,给你做好多好多好吃的,给你买漂亮裙子,还可以给你买拨浪鼓玩……做我妹妹,好不好?”
妖怪的眼睛变亮了。
“妹妹是什么?怎么才能做妹妹?”
“……叫我一声‘姐姐’,就可以做妹妹了。”
“哦!姐姐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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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忍不住搂紧了她。
就像重新饲养了好多好多的流浪小动物。就像重新看到饿死的父母站在自己眼前一样。
“谢谢你……”她轻轻地说,“我最想要的就是亲人……”
她的新妹妹不明所以,但没有挣脱这个突然的拥抱。
她动了动,脸颊被挤得有点扁:“我当妹妹了,那有糕糕吃吗?”
“……”
嗯,是个傻乎乎的妹妹。
要保护好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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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搂着她,小声说:“我的父母都姓吴。我的本名是吴湾。你私底下别再叫我山茶了……这只是个花名。”
脸颊有点扁的妹妹嘟哝:“我不记人名的。报丧女妖不需要名字。”
“那就叫我姐姐……一直叫我姐姐就好。我就叫你妹妹吧,我们都不叫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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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紧紧搂住了m,深吸一口气,感觉就像是什么缺憾许久的东西回到了自己身边。
比吃饱肚子还令人满足。
她有亲人了。
她有……妹妹了。
……但,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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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拥有妹妹,或许,她还可以拥有……更多的……更完满的……
家。
家人。
亲情。
家。
……啊,原来这是她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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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呀……”
w突然醒过来,无比清醒。
她珍贵的妹妹,不能一直生活在妓院这种地方。
她珍贵的妹妹,不能一直待在这座可怕的城里。
她不是一个人了——她有妹妹——她的妹妹——
w攥紧手指,看向窗外。
窗外有一个小土堆,土堆上插着一支腊梅。
是她开口要求,m才不情不愿把那具穿着华美衣裙的尸体从乱葬岗拎回来,挖坑葬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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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土堆提醒着w。
没人可以一直做花魁,没人可以一直高贵无暇地生活在这个地方。
“等我再长大一些……”
她喃喃道,抱紧了自己唯一的亲人:“等我再长大一些,我们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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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座可怕的城,去其他的,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