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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 山茶总是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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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训练,她就是坐在过去喂猫的那个地方发呆。
有些习惯了被投喂的流浪动物蹭过来,轻轻叫唤着磨她的膝盖, 在地上躺倒, 用熟练的姿势露出肚皮讨好她,山茶也……
也再没伸手去抚摸它们。
因为, 看着那些为了一口饭露出肚皮、放软叫声的流浪动物,她终于想到了……想到了……
【你这个妓子!】
【你是一个妓子——你竟然怜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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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终于想到, 原来,自己和这些讨食的动物也没区别。
露出肚皮, 脱掉衣服。
放软叫声,撩拨眼神。
……只是为了那一口饭而已。
【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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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心念念想成为的, 她无比期待成为的, 原来, 在那些人眼中, 是连“施加怜悯”都无权的东西。
……死了丈夫、失去孩子、丧尽家财的疯女人,都不会觉得, 自己卑微如妓子。
那么,妓子究竟是什么?
老板娘卖牛肉粉赚客人的钱,与她脱衣服跳舞赚客人的钱,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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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不明白。
她抱着膝盖坐在那个过去自己喂养流浪动物的地方,眼神空空的, 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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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思考什么东西呢。
那天,她尽数积攒下, 也尽数询问了老妈妈的问题。
为什么妓子不能怜悯他人?
为什么那个老板娘彻底疯了?
为什么这些人——这座城——明明泛着肉油味——却比吃不饱饭的流民还要可怕?
后者一个答案都没有给出, 只是动动皱纹,无声地扭了扭嘴唇。
那张嘴唇过去或许也是属于一个美丽少女的, 但已经在不知多少次的摩挲中失去娇艳的颜色,只抹着厚厚的口脂。
油光发亮,红得像吃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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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真的吃过人吧,毕竟她一手调教了无数个被卖进来的丫头,也曾亲手挥动鞭子抽打想要翻墙逃离的孩子。
但,这是因为她坏吗?因为她天生就想吃人吗?
山茶从不觉得。
她是最听话最漂亮的雏妓,各项功课都是第一名,铆足了劲要成为金鳞阁的下一代花魁,所以山茶是老妈妈最喜欢的好学生,最关照的孩子。
喂那些猫猫狗狗的剩饭剩菜都是老妈妈睁只眼闭只眼默许她拿的,有什么不懂的,山茶也会去问她的意见。
山茶说,老妈妈不是坏人。
哪怕涂着吃过人的口脂,也只不过是曾被人吃过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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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她一个个的问题,老妈妈那天没给出任何回答。
她只是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妓子是什么,山茶,你是个傻子。
傻子很好,傻子最适合当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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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愈发迷茫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妓子是什么呢?她十几年来一直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妓子。
她会唱歌,会弹琴,会跳舞,会脱衣服,懂得伺候客人的各种方式,没有哪个同龄女孩懂得比她更多。
可为什么她们依旧说,她不知道妓子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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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山茶不再频繁喂养流浪动物,只抱膝蹲坐在墙角吧……
那只特别的黑猫出现的频率变高了。
山茶早察觉到它似乎是不太喜欢她喂养其他流浪动物的,那只特别的黑猫对着自己的同族也有种奇怪的傲慢,就像它总蹲坐在最低暗的阴影里,用俯视般的目光注视其他人类。
她有些莫名,但更多的,只是觉得它特别得可爱。
一只小小的黑猫,傲气比站在这座城最顶端的王公贵族还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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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更频繁地从墙洞钻过来,即使山茶正在发呆,没有给它准备好泡饭。
它每次来时都受着伤,或大或小的伤,身上淌着或多或少的血,山茶能做的也只是用棉布包扎一下。
但,那只黑猫身上留不下伤痕,也从未因为伤口显得虚弱。
它是只太特别的黑猫。……它真的是黑猫吗?它受再多伤依旧行动灵活,多年过去,模样与初见时没有任何不同。
“你……是妖怪吗?”
黑猫仰头看了看她,没说话,只是钻进她的怀抱,盘起自己,闭目睡了。
山茶轻轻地放下手,轻轻抚摸它头顶的毛发,就像初次喂它饭时所做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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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又如何呢。
这座城里,多得是比妖怪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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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唯一算得上是亲人的……也只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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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着睡在自己膝盖上的黑猫,山茶隐隐明白了什么。
它从不是来摇尾乞食的,也不是为了那口泡饭钻过墙洞找她。
它只是亲近她,喜欢听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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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她是不是妓子……它也不知道妓子是什么吧。
知道了,或许也不会在乎?毕竟是只俯视所有人类的特别小猫啊。
山茶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叹息,但不是最后一次叹息。
“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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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明白山茶的叹息。
它自诞生起流浪至今,从未有过一次叹息——因为它没有无奈,它根本不懂什么是无奈,什么是迷茫。
说到底,它不是人。
或许会望着街边孩子手中的拨浪鼓出神,或许会青睐山茶身上新换的漂亮衣裙,但,它不拥有这些也无所谓,扭开头也没什么遗憾的。
它不曾懂得“喜欢”与“拥有”,它根本就不是活着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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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山茶懂得很多很多。
有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山茶说话,它会生出一点点的奇怪悸动——拨浪鼓拿在手指里摇动起来究竟会如何呢,漂亮的颜色漂亮的裙子穿在身上跳舞究竟会如何呢——
不过,它是报丧女妖,除了黑影,它有的只是初次诞生时披上的几片裹尸布。
……它什么都没有,还是,什么都不想了吧。
“向往”是人类才会拥有的东西。报丧女妖就是除了追逐死亡一无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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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泼了那碗牛肉粉,山茶抱着她,说了很多话。
她青涩的眉眼一天天成熟起来,她的目光不再单纯地落在食物上,而是落在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上。
男人,女人。
这座城的人。
她的思考愈来愈深,她挂在嘴角的笑越来越浅,渐渐的,成了精雕细琢、勾人眼球的工笔画。
它不太懂山茶的这些变化,就像它不懂山茶为什么越来越唠叨了,听得耳朵嗡嗡嗡疼,跟她以前总抱怨说太啰嗦的老妈妈也没什么区别。
而且为什么不关注食物?
讨论讨论馒头烧饼小笼包,多好啊!
它才不想关注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类,它就想听山茶跟自己倾情讨论螃蟹、烧麦、牛肉粉。
它吃不起那些东西,但听听也是好的。
吃喝玩乐,它一直只关注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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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山茶不再关注了。
她不再关注能不能吃饱,好不好吃,她开始关注更复杂更深刻的东西,那些东西它根本听不懂,也不在乎。
人类为什么要关注那么多东西?
人类总是要死的,而每个人类死亡时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有。
……它品尝过无数次死亡,它不懂人类执着于这些无法与死亡一起牵绊的东西。
所以它有点点失落,也有点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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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会长大,会变化的。
稚嫩的自己与成熟的自己不同。
而人类从稚嫩变成熟只需要一个瞬间——
报丧女妖从稚嫩变成熟,或许要经历数万次死亡、以千年为单位的时光。
……稚嫩的报丧女妖尚且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莫名觉得,山茶越来越远了,哪怕曾经善心泛滥喂养了那一大堆的流浪动物、让它只能避开……也没现在这么远过。
她是唯一会定期供奉它的人类幼崽,它不允许……不想她……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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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探出爪子勾她的袖角,日渐成熟的山茶回过神,笑着握住了它。
“怎么啦?这是新裙子,别乱勾,勾坏了要赔的。”
……人类。
到底,还是人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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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人类。”
第一次,它开口说话:“给我做汤泡饭吃。”
“一碗汤泡饭,我保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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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别再思考那些无聊的东西了。
我会保证你一生平安,安详死去——这还不够吗?
继续和我聊那些吃喝玩乐相关的东西吧。
继续和我念叨你以前单纯在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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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瞪大了眼睛。
“你……你……”
“会说话。怎么,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是妖怪吗?”
它换了个坐姿:“你姑且可以这样理解。妖怪会说话也不算奇怪吧。”
——山茶猛地向后退去,修剪干净的指甲仓皇中插入庭院的泥土。
猛地从她膝盖甩落下来的黑猫明显愣了愣。
它扭头看了她一眼,黑漆漆的眼睛流露出茫然:“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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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怕。
哪个人类不怕会说话的猫?
就算、就算是……山茶抠紧手指,指甲缝渗入更多的泥土……
不。
这是那只猫。
她喂养了这么多年的,特别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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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深吸一口气,压下嗓音的颤抖,急速的心跳。
她前几天终于学会了温婉从容的笑。万幸她学会了。
“怎么会……不,我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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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是个善良的姑娘,那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但它从没听过人类对自己撒谎。死亡不会撒谎。
——它轻易就相信了,尾巴重新愉悦地轻摆起来。
“哼,既然这样,快去给我做泡饭吃。要鸡汤泡饭,放很多鸡肉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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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善意的谎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因为山茶依旧跌跌撞撞地去给它端来泡饭,之后勇敢地放下那点畏惧更亲近它、更照顾它,还给它做了许多比泡饭更好吃的东西。
但,初见时的谎言,是意味着什么的。
这个时候的雏妓与小猫都不知道。
第一眼时是否脱口遮掩的恐惧,就像是第一眼是否能分辨出双生子,它冥冥之中意味着什么,也决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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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养多年的猫开口说话了——山茶无暇顾及、也无暇去探究这一点,因为她要准备正式出台了。
在金鳞阁中,雏妓正式出台很重要,将决定自己在阁中的档次:首饰的档次,服装的档次,出行工作的档次,服侍的客人的档次。
好比金鳞阁上坐在最高台的花魁,她甚至是有资格挑选自己的客人,决定自己的工作内容,做到“卖艺不卖身”的。
当然,谁都知道,妓院里的“卖艺不卖身”也不过是块遮羞布,真正有权势的王公贵族想要哪个女人都可以——说白了,高级妓|女与低级妓|女,都只是妓|女。
但,起码,金鳞阁的花魁有那么一块看似美丽的遮羞布。
其他的妓子连这块遮羞布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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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阁是这座城最繁华的楼,金鳞阁的花魁是这座城最美丽的女人——
本质上,不过是最赚钱的妓|院,与妓|院里最赚钱的女人。
花魁不会轻易伺候客人,端坐在最高台上看着皎洁明艳,也不过是因为,花魁保持“干净”,才能引来身份更高的客人,卖出更高的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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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很受老妈妈看中,即便后来她嘴角温柔的浅笑离“傻子”这个词愈来愈远,她的各项功课也照样是第一,她想当花魁的决心依旧无比积极。
她其实已经被暗中钦点为下一任花魁了——只要出台那晚表现得足够好,足够吸引客人的目光。
金鳞阁的老板毫不怀疑山茶能为自己赚来比现任花魁还多的钞票:山茶比现任的花魁性格温柔许多,而且,漂亮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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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阁的现任花魁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拿错发簪的丫鬟能被她打断手,讨厌的客人她会直接唤打手把他丢出门外,固然才貌双全,但性情冷傲。
“冰美人”受欢迎的前提是“美人”,在妓院这个地方,现任花魁如果不够美,冷傲的性格能直接让她变成最吃亏的女孩。
过去没出问题,因为她足够美,是城中最美的美人。
现在……
年轻的山茶,她美太多了。
温柔,娴静,眉眼弯弯,一笑就仿佛春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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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任花魁还端坐在台上,该怎么捧起山茶做花魁呢?】
于是,老板给出了很简单的解决方案。
——【挑一个晚上,把那个臭脾气的前任花魁彻底卖出去。】
花魁光明正大地卖给客人后,就落了次等,不再能称为“花魁”,也不可能再端坐在高高的台子上,成为所有男人的可望不可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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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山茶不知道。
自己出台的那夜,就是金鳞阁新任花魁出台的夜。
也是前任花魁被彻底卖给客人的夜晚。
买走花魁的客人也已经选好了——是花魁曾经最厌恶的客人,但,他出得起最高的价钱。
那个肥肠油肚的男人,不仅出得起最高的价钱,还送上大把大把的玉石古玩给老板,说,要举办一场“公开表演”,向大家展示自己是如何拥有金鳞阁曾经最美的女人。
老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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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没有不同意的理由,最高级的妓|女也只是妓|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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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个要被彻底卖走,还要伺候最厌恶的客人做“公开表演”的女孩是山茶的话,或许,没什么情绪吧。
即使开始懂得揣摩他人的心思,即使开始真正理解“妓子”是什么,山茶也不会把自己的姿态放在高高的台子上。
她从未高贵过,也没拥有过高傲的资本。
山茶始终记得自己是差一点就饿死、为了两块馒头卖进妓院的流民,她吃了妓院的饭,就会平静地做妓院的活,不绝望,也不愤怒。
所有人都说山茶是不懂妓子是什么的傻子——但,山茶有自知之明,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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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过去只是不懂为什么连疯子都会看低妓子,她以为妓子做卖身的工作,就像老板娘卖牛肉粉一样,是赚钱买饭吃的工作而已。
……她现在懂了,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山茶从一开始就没有钱开铺子卖粉,她哪里有资本嫌弃自己妓子的身份呢。
她的父母早早饿死了,是妓院教养她长大,所以她会踏实把妓院教养自己花费的一切赚回来的,赚回来之后再……之后再说吧。
这是山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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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毕竟不是那个即将要被卖出去的旧花魁。
旧花魁花名腊梅,人如其名,是寒冬腊月也会盛开的美人花。
和因为战乱成为流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功抢到蚂蚱吃的山茶不同,腊梅出身显贵,曾经是这座城里某个官员娇养在院子里的千金小姐,饱读诗书礼易,苦学琴棋书画。
她从没吃过苦,流过浪,也没饿过肚子,一双手细嫩洁白,是娇养过的手。
腊梅懂得多。她懂得太多。
她本会嫁给这座城最顶端的王公贵族中的一员,成为寻常人连一面都见不到的贵妇——如果不是父亲贪污受贿被查,整整一族男子砍头,女子充妓的话。
腊梅刚进金鳞阁的时候,被老妈妈关在黑屋里训了四天四夜,被老板抽了不知道多少顿鞭子,都没有低下自己千金小姐的身段,点头做妓子。
她大声叫骂,说这座楼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不要脸的娼妇,所有的男人都是没脑子的油猪,妓子真是自甘堕落猪狗不如,她说自己宁愿一死以证清白。
直到老板说,这样不听话的美人也没用,直接卖给西边流浪汉聚集处的土窑子做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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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死?
你是被卖进来的商品,别人用布用绳把你手脚绑住,再割断你的舌头给你喂点无力反抗的药——你以为死亡的权利还掌握在自己手里吗?
……于是,腊梅终于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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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活着,谁愿意死。
……死都死不了的时候,又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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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勉强收起自己前半生学到的矜持与气节,拼着一口气,学成了最厉害的妓子——
金鳞阁的花魁,好歹可以自由挑选客人,好歹可以出入那些自己曾经出入的宴会场所,保有曾经大小姐的那一点点颜面。
她不会成为任人践踏的低级妓子。
死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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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她要被替换了。
她不再能做花魁了,不再是花魁的她已经被预订给了一个她最厌恶的客人,要做她最厌恶的事。
“公开表演”……哈。哈哈。
那就是她的结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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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掀开窗边的帘帐,静悄悄地,看着那个蜷缩在荒僻墙角旁,抱着一只黑猫嘀嘀咕咕的小女孩。
那个要顶替她的小女孩还没成年。
过去,这个年纪的小丫头,她会随手抓一把果盘里的糖给她吃。
但在这个地方,远没有成年的女孩,就要出台卖笑了。
……山茶。
是,叫山茶吧。
她姓什么?名什么?这里都不重要了,这里全被抹消,只留下一朵朵的花的名字——呵。
她们这些人,活得还不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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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揪紧手指,突然想起,山茶来做过服侍她的丫鬟,听话乖巧,还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叫姐姐,眼里写满对她的渴慕与向往。
腊梅懂得多。
她读过诗书礼易,她比楼里这些不要脸的娼妇懂得太多了,她知道人生不只是卖笑卖身、讨好客人。
她是花魁的时候,他们都说,她是城里最美的美人,也是最聪明、最高贵的女人。
……可是,很快,她不再是花魁,也坐不上那座高高的台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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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的手指,越揪越紧。
老板说……因为山茶更温柔……因为山茶更美丽……因为山茶比她更适合……
呵呵。
不会的。
不会有人比她更适合做花魁的——不,这座楼里,只有她才能称得上高贵,只有她才能离那些低级的卖笑的娼妇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