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真的不是来找我打架的?易鹤平问道,要的话别打脸,天亮后我还得去处理事情。秦长老把酒坛朝易鹤平扔过去。易鹤平挑了挑眉,接住了。酒坛里还剩了一半的酒。这是他们很久以前的默契。当初他们刚刚拜入九玄门的时候,大家都是天之骄子。天才都是骄傲的,相处之间发生争吵就成为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那时候关之羽还是大师姐,易鹤平虽然满肚子坏水的,但也是少年心性。吵架打架的时候挺多的。吵完了,要和好又谁也拉不下面子开口。于是就在对方喝酒的时候,提着酒过去,闷不吭声地把酒坛向对方一扔。酒喝完了,过节也就算接揭过去了,就又和解了。但是易鹤平当了掌门之后就再也不喝酒了,秦长老也再也没有把酒坛子扔给他。易鹤平看着酒,晃了晃,酒哗啦作响。他仰起头,灌了一口。以前我去见叶羿的时候,他总说我固执。秦长老将易鹤平摆在一边的酒拿过来,拍开坛盖,也喝了一口。总不能一辈子固执到底吧,两个半截身子埋进棺材的人,一把年纪了还在为了一些事情耿耿于怀,叶羿那小子看了会嘲笑吧?耿耿于怀的只有你。易鹤平靠在墓碑上,说。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小师弟就在这里,谁不要脸要不要问问他?易鹤平有些醉了的样子,秦长老来之前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他拍了拍自己靠着的墓碑。算了,不和你计较这么多。秦长老也往后靠着关之羽的墓碑,提着酒,幽幽地说,我老了,人老了就不想再计较太多了。人老了,已经不是当初几句口角就可以冷战数日互相不说话的少年人。有资格爱面子的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他们这些白发的老头子很多事情其实也早该看淡了。他不在九玄了,对吧?两个人安静下来,喝了会酒,秦长老忽然问道。这么多年,你也长进了啊。易鹤平靠在墓碑上,太上宗的下任掌门姓叶的小子,前些天带着太上宗那个老家伙的信来了,那时候就一起往太上宗方向赶了。现在只剩下太上宗的天柱了吧?你们觉得那些人想要将太上宗的天柱也升起来?秦长老屈指敲着酒坛。忽吉和突契这些时间以来一直摇摆不定,雁门郡的天柱升起之后,我们前往太上宗的路被隔断,他们没有了后顾之忧又有南陈王朝的支持,如果要有什么动作应该也就是在这时候了。易鹤平说,药谷就在离太上宗不远的地方,我有些担心。药谷?秦长老皱起了眉。当初你杀了药谷的谷主,那时候不是应该将药谷处理好了。易鹤平失笑:我们当初还杀了南陈金唐和齐秦的皇帝呢。言外之意,现在南陈,金唐和齐秦不是照样兴起了万千铠甲。其实你我都清楚啊,杀一个人两个人,只能镇压一段时间根本就无济于事。易鹤平说,声音有些低沉,只是这么多年了,我们都不甘心而已。放屁的不甘心。秦长老一扬眉,声音高了起来。我们仙门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镇压着那些纪元的古物,封印着那些魔,这些事情难道不是我们做的。镇压也好,封印也好,斩妖除魔都好,但是认真问问,维持天柱的目的真的只有保证大家安安好好吗?易鹤平声音很轻,与其像是在同秦长老说话,倒不如说是在和自己说,一直以来我们告诉自己天柱升起之后,会是生民涂炭,可是现在王朝升起了天柱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因为这个死去。秦长老皱着眉:幸好我已经老了,再倒退个几十年,你这么说我会跟你拔刀。可是你现在没有拔刀,不是吗?易鹤平说,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是下意识晃着的酒坛显示出他的心情其实远没有那么平静。其实你也已经在想这些事情了吧?秦长老没有回答。易鹤平笑起来。我知道你也在想了。他平静地说,如果你没想,就算时间没有倒退几十年,你现在也该向我拔刀了。不过如果你没想这些,我也不会和你说了。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仰起头望着天空。仙门不知苍生苦,苍生无需求长生。易鹤平轻轻地念起这句在南境大地上流传开来,人人皆知的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和一种无可奈何。有些时候,我会在想,我们真的错了吗?我们真的是错的吗?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不敢去想,因为九玄门这么多的弟子,如果我觉得自己真的是错的,那么他们也就成为错的了,因此,我只能觉得自己是对的。秦长老放下酒坛。我知道当初我们几个人里就你想的事情最多,现在你也是老样子。秦长老淡淡地说,当初你就总笑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不跟吵这些,我说不过你。你想的那些东西我也不想去想。我只知道一件事情。秦长老的目光陡然锋锐起来。王朝的人在复苏古帝,什么乱七八糟的和那种存在比起来,都不值一提。古帝复苏了,那么王朝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就一定得杀了古帝。想得简单的人有些时候还是能够想到一些关键的。我知道你又在拐着弯子骂我。秦长老说,但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复苏的是玄帝对吧?三皇之中他是主杀戮的一位,从开战以来你是不是就在留着很多东西准备对付他?易鹤平意思意思地鼓了鼓掌。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在那种存在面前,我们这些人都只是蝼蚁。你是想死吗?秦长老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怒意。易鹤平看着他,神情带着几分难以形容的意味,他缓缓地开口:你想没想过一件事他的语气在今夜第一次不再随意散漫。在混沌纪元,万仙纪元中,其实杀了那些古帝的,从来都是同一个人。这是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其中却仿佛藏了一种让人悚然的恐怖东西,一种一直以来都被人忽略了的事情。秦长老僵直了身,感觉有寒意忽然渗入了自己的骨髓中。从混沌纪元到万仙纪元,推翻古帝统治的,的确是古氏十八的众多人,但是真正使古帝陨落的那定局之击,的确从来都是由一个人来完成的。冷风簌簌地吹过,吹过这片安静的墓地。墓碑林立,一切死寂。易鹤平独自饮着酒,秦长老静坐在原地,最后易鹤平靠在墓碑上醉过去。天光微微亮起的时候,秦长老终于站起来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跟你喝酒果然都是件很没意思的事。秦长老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我已经看不懂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了。他顿了顿。我只是个拔刀的人。易鹤平靠在墓碑上,合着眼,没有动。秦长老转身慢慢地走出了这片死寂的墓地。易鹤平睁开眼。眼神十分清明。第223章 百里权柄宁州。宁州是南陈王朝与突契王朝边境上的一个州, 过了宁州之后朝北就进入突契王朝的领土。而太上宗就在突契北部与忽吉南部相交处。不论是忽吉还是突契, 都已经是属于十二王朝大陆东北雪地的国家了,进入突契以后,一年无夏,只拥有一个短暂的春季。而更北的忽吉则是全年只有一个冬季。太古的雪脉蜿蜒如龙横卧在突契与忽吉的领土之中。太上宗就在那北地的雪脉之中, 天柱沉于主峰之下。叶秋生坐在篝火前, 拨动着火堆, 看着火舌慢慢地卷起来, 火光明明暗暗。百里疏坐在他的对面, 没有带那把金色长弓, 反而带了已经很久不见他携带过的长剑。雁门郡的天柱升起之后, 他们从九玄门出发, 朝着太上宗赶去。因为雾鸷从地底飞出, 王朝控制了东部的天空, 从太上宗到九玄门之间的青冥塔的联系被切断了,而天柱的力量不断地扩散,扰乱了中间这一片区域的灵气, 无法采取飞舟或者空间传送的方式直接到达太上宗。为了避免被高空中的雾鸷以及凌霄鸟发现行踪, 百里疏同叶秋生这一路过来只能避开城池,从荒芜之地经过,快速地御剑飞行。叶秋生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百里疏。百里疏正在注视着燃烧着的火焰,火光落在他的脸庞上,落在他的眼底,像暗水上粼粼的灯火。他看起来也在想着什么事情。在叶秋生的记忆中, 百里疏总是披着雪一样的长袍,袍袖翻飞如鹤,不论站在哪里都是一副与他人格格不入的样子,像是高雪之峰上凝望世人的仙人。心里藏着很多很多的事,他不会同别人说,别人也不见得知晓。天外仙,天外仙。叶秋生想着,忽然笑了一声。百里疏抬起眼。我在想叶秋生叼着一节短短的草根,脸上带上了点儿轻微的笑意,之前有人说我是假书生,还真没有说错,三桶水半吊子晃啊晃。百里疏静默地看着他。叶秋生习惯了跟这位说话十句得不到一句回答,反正他一个人能够把百里疏不回答的那十句九句也说了,甚至还有富余。别人聊天得不到回答大概会觉得无趣和尴尬,但他一个打架的时候还经常因为话太多把人气得火冒三丈的人,大概是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尴尬。什么天外仙,我当初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这么瞎起的。叶秋生咬着草根,笑得懒懒散散的,想想,天外的仙人应该什么都不关心才对。然而百里疏的心事却是多得让人怎么也看不清。而且仙门八宗联合的会议召开的时候,叶秋生再一次看到百里疏的时候,对方已经披上了象征掌门身份的黑袍,袍上繁复的金线银丝刺绣。长老们簇拥在他的身边,千万人追随在他的身后服从于他的命令。但是叶秋生看着披着黑袍的百里疏坐在首座,神情依旧淡漠,却觉得其实对方还是当初那个百里疏。或者说,其实百里疏就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天外的仙人是不该关心地上的众生的死活的,可他却好像将整个大地,不论是什么身份的人,将所有一切的命运当成了他的责任。当初桐门关一战的时候,叶秋生也在战场上,人群溃败的时候,他看到百里疏提着长弓逆着人流走出去。他想起了自己无数次看到壁画上出现这样的画面,他目睹着披着黑袍的清瘦青年逆着人流独行,忽然地就觉得难受起来了。于是他没有退后,拨开人群也努力地朝前走去。这么做其实好像没有什么用处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看着对方孤独前行的背影,他觉得难受而已,于是他也向前走去。虽然没有人注意到。当初那两箭射出之后,所有人都在为百里疏而欢呼,然而他远远地看着,看到百里疏垂下弓,脸上不见得有什么高兴的表情。我不是什么好人。远远地看着黑袍被风吹动的百里疏,叶秋生忽然地想起了当初克拉卓玛大沙漠中,百里疏轻声说的话。那一瞬间,叶秋生觉得,其实很多很多的事情,百里疏是在意的。只是他永远不会说出来,也不会表现出来。其实当初我对你真的挺好奇的。叶秋生拨动着篝火,赶路的时候他主动了包揽了所有的杂事,没办法,你总不能想象像百里疏这样的人面无表情地生火的样子吧?那时候糟老头说,你是定数。我就在想,定数,什么是定数。糟老头那家伙挺不靠谱的,但是神神鬼鬼秘密一堆,嘴里真的假的乱七八糟都有。定数?百里疏终于开口了,他注视着火,声音淡淡的。不容易,不容易。叶秋生象征性地为自己鼓了鼓掌,能够让百里公子开口说句话,不枉小生这一路打理这诸多杂事。是啊,就是定数。叶秋生微微地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以前只听说过无定数,异数,第一次听到定数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是后来也就慢慢地明白了比无常更可怕的,其实是定数。兴衰轮回,恩怨是非,全是定数。百里疏看了他一眼,许久低低地开口:其实也就那样。能够得到百里公子的赞同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叶秋生扬起唇角,轻松地笑了下。他还是跟在克拉卓玛沙漠中一样,称呼着百里疏为百里公子,口气稍微地带了点儿的调侃。用他的话来说,反正喊百里疏为掌门,家主的人够多了,不差他一个。至于他自己到底真正是怎么想的,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说啊,百里公子,看在我们好歹也并州合作过,瓜州勉强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您稍微说下您的情况,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吧?叶秋生往身后的树干上一靠,虽然我的实力算不上一流中的一流,但是好歹也算是比较大一点的蝼蚁,现在和百里公子也勉强也算得上是同伴。我总得对同伴的情况有个数吧?他不再拨动火堆了,树枝慢慢地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声响。百里疏抬眼与他对视。你的力量现在是不是不稳定?他问,以随意的口气。在出发的时候,叶秋生就已经心有疑惑了。雁门郡升起的天柱能够扰乱天地之间的灵气没错,一般的人的确是没办法在天柱的影响下进行空间传送。但是百里疏不一样。叶秋生现在好歹也是太上宗已经确认了的下位掌门了,一些隐秘他也知道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