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沈长歌也在。大家都吵吵闹闹地,谁也不知道会有如今的一天。沈长歌成为了宗门的叛徒,在并州囚荒塔一事之后再也不见踪影。君晚白,厉半疯还有楚之远远赴京陵,去取传说中的皇图,秦九至今还在闭关,其他的师弟师妹埋骨并州,有些被那个九州钱庄的廖胖子送回来了,有些再也不知道白骨何处。而那时候,更不会有人想到,九玄门会有会有自己的刀剑对准熟悉的同门的一天。镇守玄离峰的日子中,负责执法的玄离峰是最终处理叛徒内应的场所。贺州在那时候,才明白了长老这个身份更进一步的含义。弟子,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世界里张扬,黑的白的,对的错的,清清楚楚地分明着。但是长老的世界就不一样了,长老就是大人了,大人的世界充斥着无可奈何,充斥着不得已而为之,是晦涩的,也是灰色的。寒羽每一次取走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的性命之时,贺州就更深一重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到了。站在最前面的易鹤平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贺州收敛了心神,朝着他们等待的方向看去。在白云缭绕的通天阶上,一个人缓缓地穿过云雾走了上来。那人穿着雪白的长袍,袍袖被通天阶上凌厉的风吹得翻飞如鹤。那人身影清瘦,手中提着一把用布条包裹着的长弓。第181章 百里家主看着那道穿着白色长袍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上, 贺州忽然地就想起了当初他们在留仙台上等待的时候,说过的话。那时候君晚白说,有一人通天阶一步没走,依旧进了九玄门。拜入九玄门的弟子必定要走一遍这通天阶, 除了当初的百里疏。但是如今百里疏这也算上走了一回通天阶是吗?贺州不知为何, 有些想微笑一下。今天的场面依旧很奇怪, 就像当初易鹤平带着百里疏未经通天阶直接进入九玄门一样奇怪整个九玄门真正有地位的长老们连同掌门在内,守在山门之外等待着一名宗门的弟子。这无疑是不符合常理的, 但是没有一位长老面带不满包括贺州在内。贺州摸了摸腰间的寒羽刀。他继承了寒羽刀,走进了那段纪元里交错的历史, 关氏一脉的祖辈记忆如同长河一般在他的脑海之中掠过。在那漫漫的长河之中,贺州看到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画面, 也看到了那么令人惊愕的画面在混沌纪元古帝陨落的战斗中,披着白袍的身影消瘦的青年迎着狂风头也不回地逆着人流而上。通过寒羽刀传承的记忆太多, 也十分零碎,但是在那些最震撼的画面中, 那个消瘦的,提着长弓的身影反反复复地出现着。贺州几乎没有看到那道身影的正脸。那个人披着白袍,带着兜帽或者斗笠。而在关氏先祖的记忆之中所见的画面, 永远是在所有人后撤的时候, 那个人独身一身向前。在接受那些记忆的时候,贺州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他看着那些撤离的人们努力地回过头去看那背对着他们朝着相反方向向前的人。一道在光影交错之中反复出现的身影。看着的时候,只觉得莫名的熟悉。贺州觉得那人手中提着的长弓十分地熟悉在面对雾鸷的时候, 站在甲板之上,百里疏就是那么提着一把金色的长弓,尽管长弓的样子不是完全相同,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确实一模一样的。彻底继承了寒羽刀之后,贺州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百里疏他确确实实就该是永远冷冷淡淡地,眉眼封着雪,永远心事重重的样子。因为,那个家伙,从很久以前就是那么地孤独地,一个人迎向漫天的烽火啊。烈烈的长风之中,消瘦的青年缓缓地走上来了。在并州青冥塔事变之后,不知所踪的九玄门大师兄百里疏踩在通天阶的最后一级,袍袖被风吹得翻飞不止,眉眼还是和贺州印象里别无两样。就算并州事变,就算齐秦王朝变天,百里疏也还是那副冷冷淡淡没有什么情绪的样子。他手里提着包裹着布条的长弓,站在通天阶最后一级,面对着这隆重的迎接的场面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贺州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这个人好像就从来没变过。他看起来的样子,就和当初易鹤平第一次带他回九玄门差不多,眼中封着冰,冰层之下是不可窥探的深海。百里疏平静地站着,面对着整个九玄门的长老与他名义上的师父易鹤平,没有开口的意思。两方遥遥对视,最后是身为掌门的易鹤平最先开口,他看着被百里疏提在手中的长弓,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在所有人面前,对着自己名义上的徒弟缓缓地弯下去,毕恭毕敬地行礼:您回来了。易鹤平轻声说,他不再称呼百里疏为徒儿了,语气恭敬。不仅仅是他,所有人,所有的长老也都缓缓地朝着提着长弓站在长阶最后一级的青年弯下腰,毕恭毕敬地行礼就像当初的天机谷众人一样。披着玄离峰长老黑袍的贺州定定地看着沉默地站在长阶尽头的青年,终于也松开了摩挲寒羽刀的手。他也弯腰,行礼了。百里疏也看到了贺州。他静静地看着那个曾经骄傲飞扬的九玄弟子披上了象征长老的黑袍,收敛了全部的年少轻狂,不再怒气冲冲地想要向着他挑战。一切终究是已经变了。年少轻狂的弟子不再飞扬肆意,担起了大人的责任,曾经的师傅朝着自己弯下了身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九玄门的山门还是那个山门,九玄门的通天阶也还是那个通天阶,但是曾经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已经不再无忧无虑,曾经掩盖着真相也终于彻底露出在阳光之下。所有的平静与喧哗已经结束。风声长长地掠过,百里疏不觉得冷,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地伤感。他注视着朝自己行礼的易鹤平,沉默了许久,一声师父终究还是再也没能够出口。我回来了。许久,百里疏轻声说。他回来了。古氏十八的百里疏。百里疏记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易鹤平的样子。那是他还在天机谷的时候,苏长肃将他从苍濮王朝带回来不久。他坐在天机谷的观星台上,安静地坐着,低头看着山谷之间云雾翻卷,看着飞鸟穿行。苏长肃告诉他,说他是百里家族的家主,叫做百里疏。人人都该有自己的名字,没有名字的人活在世界上什么都不是。但是那时候的百里疏并不正常,他在天机谷中对着那面平滑的石头,看着石头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想起了很多事情,但是那些记忆并不完整,是一些浩大的让人头剧烈地疼痛起来的画面。在那些画面里,他听见很多人在喊自己,又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想要记得更清楚,但是却想不起更多,剧烈的头痛会让他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又什么都记不住了。那明明是他的记忆,为什么他不能够记住?那时候的百里疏坐在观星台上,望着山谷中的云雾,想着这些事情。他觉得自己很奇怪。有时候他那么强大,就像那天在小小的破庙里一样。他坐在庙中,听着外面的大雨中刀剑相撞,就知道那个絮絮叨叨的女孩子要死了。他见过很多人死去,死去就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最后变成白骨,然后什么都不剩下。他望着地上柳无颜写下的一会小心。他不想那个燃起火堆的女孩子就那么死了,那种感觉很熟悉。所以他站起身,走进大雨里,捡起了地上的剑。你们不能杀她。他轻声说。很奇怪,他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也听说过什么修仙什么习武,但是他自己明明什么都没练过,但是那一刻他不想柳无颜被那些带着面具的人杀死,他就那么平静地把话说出来了,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不想她死,他们就杀不了她。那种感觉没来由的。当那些黑甲暗卫冲向自己的时候,他不觉得恐惧他真的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少年吗?为什么那一刻他能够如此自然地挥剑,就像曾经他那么挥了千万遍,剑光掠过,他杀了人,可也不觉得有什么畏惧的。那时候他那如此地强大。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那么强大,他活得浑浑噩噩地,有时候什么都做得到,有时候只能坐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感受着生命渐渐从身上离去,感觉自己正在缓缓地死去。他很奇怪。他心知肚明。看着飞鸟护着雏鸟飞过瀑布的时候,百里疏有过那么轻微地一丝羡慕。他在羡慕什么呢?天机谷的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们觉得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们望着他的眼神带着那么深的尊重与悲伤。在他们的目光中,他总是觉得,自己该无所不能地,至少,该能够去承担什么。但是,有些时候,真的很难过啊。不能向谁说自己头疼疼到手指也动不了,不能跟谁说他那么想记起以前的事,可他什么都记不起。他连自己的名字都需要别人告诉,他就是个不正常的人。他不是普通的少年,所以他不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啊。他坐在观星台上,感觉难以形容的悲伤将自己淹没,于是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地说。背后忽然就传来了一声叹息。他转头去看,看见一名温雅的中年人站在自己的背后,他的背上背着把剑。他看起来像个书生,可他站在观星台上,背后是辽远的天空,凌云烈烈,他给人的感觉却像能够撑着天空一样。是我们欠缺考虑了。男子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本来就该是我们自己承担的事情,怎么能够一次次寄托在别人身上?您不必想太多的。我想记起来。不用急于一时的。男子叹息着,您现在也还是个孩子呢。愿意做我的徒弟吗?在您想起来之前,我会保护您的。师父保护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样您就不需要觉得自己要担什么责任了。他说。现在,当初说师父保护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事的人,向他弯下身行礼了。百里疏叹了口气。第182章 战鼓之声宗门长老的这次举动并没有刻意隐瞒, 百里疏回到九玄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九玄门。自并州青冥塔事变之后,君晚白他们都回到了宗门,唯独大师兄百里疏不见人影。也不是没有九玄门的弟子疑惑大师兄去哪里了,但是一同去了并州归来的君晚白等人被下令不得透露关于并州一行中发生的事, 宗门的长老对此也闭口不提, 因此宗门的弟子一直以来只能于私下猜测。后来就是齐秦王朝的剧变, 宗门这段时间的清洗。熟悉的师兄师弟转眼之间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人,在这场清洗中, 九玄门上下的弟子说不茫然是不可能的。在茫然中,也不知道何时开始, 宗门的弟子开始期盼大师兄百里疏的归来那道不论什么时候都平静冷淡,却自始至终站在他们面前的身影让人下意识地相信, 不论什么时候,那个人都是不会改变的。如今, 百里疏回来了。从山门到九玄门主峰璧雍阁的这一段路上,九玄门的弟子见到了他们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百里大师兄。我居然见到了百里师兄。一名玄霜峰的弟子偷眼看着从前方行来的那队人, 压低了声音对自己的好友说道。消失不见多日的百里师兄回到了宗门,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去与大师兄打一声招呼。接近初春的冬末季节,自荒灵王朝辽远的草原而下的冷肃寒风遇到了九玄门所在的绵延银岭群山, 于是在这里化作了最后这漫长冬日的一场雪。雪花飘飘洒洒地飞扬在空中, 披着带有各峰各脉标志刺绣黑袍的长老们肃穆地走在雪中。长老们的神情是弟子们难以理解的肃穆,就算往常再怎么不正经再怎么喜欢和门下弟子嘻哈打赌的长老,在这个时候都严肃得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刀。这是九玄门弟子从未见过的场景,整个宗门最强大的人换上了正装华服就为了迎接一个人的归来。在披着黑袍的长老中间, 是名瘦削的青年,他独穿白袍,神情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站在她身边的那名玄霜峰女弟子低低地应了一声,她望着在一众九玄门长老的簇拥之下走来的青年她曾经见过百里师兄一面。那是百里疏刚结束闭关出来不久的时候,那时候乾脉的首席沈长歌师兄还没有叛出宗门。阳光正好的下午,那个穿着白袍目光孤独的青年站在她的小摊子之前,伸手拿了一卷世俗风俗的手记。她鼓足勇气对着宗门的大师兄说,师兄若要,不用钱的。其实她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单纯地看着那人站在面前,眉眼封雪,垂眼望着手记的样子,莫名地就想说点什么。青年轻声说了声谢,还是放了枚灵石转身离去。怎么会有人明明就算站在人群中也像独身一人呢?消瘦的背影望去就像一把安静的剑。那人看起来冷冰冰的,然而在他垂眼望着手记的时候,她却分明觉得那人是那么忧郁,满怀心事怎么会这样呢?百里师兄可是九玄门的大师兄啊,有多少人崇拜他,又有多人倾心于他,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看着那么孤独而悲伤?有时候,她忍不住想着那个偶然一见的下午,想着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这样子有点傻,因为其实和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过了那么久,她又看到了身为宗门大师兄的青年。对普通弟子来说就像神明一样的掌门,那些在最近的动荡后结束闭关走出来的宗门元老,那些平日里不得一见,几乎只存在于弟子们的闲谈中的宗门顶层人物穿着接待其他仙门掌门时才会穿的正服面容严肃。在这些九玄门脊梁中间,唯独一人,衣白如雪。整个宗门权利最高的人分散在他的左右,肃穆沉默地引路。在那些人中,名义上只是宗门大师兄,年轻一代里地位最高的弟子百里疏身影消瘦。他们从所有茫然惊愕的九玄门弟子面前经过,仙门第一宗的九玄门拿出了它最高的礼仪来迎接一名弟子的回归。一切看起来,就像当初易鹤平带着神情漠然的少年回到九玄门一样,整个宗门为了一个人而震动,宗门的大能为了一个人的到来结束漫长的闭关走出尘封已久的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