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因为他是太上宗的人。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这么简单的事情。在瓜州的鬼城里,昏黄的火光中,他跟百里疏说,自己无父无母,因为在秋天被糟老头捡到所以他就叫叶秋生。可是他其实只是觉得羡慕,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他没有父母,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太上宗就是他的家。那些会嚷嚷着要和他打架的师弟师妹就是他的兄弟姐妹。叶秋生的世界,一直以来就是这个样子。但是现在,忽然地,有人告诉他,你其实不叫叶秋生,你其实有名字的。你姓姬,是金唐王朝尊贵的皇子,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作为棋子打算送到九玄门去当种子。你口中埋怨的糟老头杀了带你离开王朝前往九玄门的那些人,最后把你留下来了。操。叶秋生轻声地骂道。当初的糟老头怎么不干脆一点呢?他不过就是个被亲生父母当作棋子丢出去的人,血管里流着的是仇敌的血,斩草要除根那个醉醺醺的糟老头怎么就不懂得呢?糟老头是老了吗?怎么当初那一刀就挥不动了。既然挥不动了,那么就把一切藏得好好的啊。到了现在忽然地又把所有的事情扯出来了,他娘的这算什么事啊!让人憋屈得想找人拼命,却又只能把刀斩向什么都没有的空气。再一次仰头的时候,叶秋生发现酒坛已经空了,他咒骂了一声,将酒坛从千仞的峭壁上扔了下去。酒坛翻滚着碰撞着坚硬的岩石,在半空中破碎,最后被白茫茫的水雾淹没。声响被隆隆的水声吞没,什么痕迹都没有。酒坛被水吞没了,叶秋生忽然就安静下来了。他愣愣地看着亘古不变的水。从太上宗传来的讯息,叶秋生看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个态度。只是通知他回去。在各个宗门都在清洗卧底的时候,太上宗糟老头他们打算怎么做呢?那些曾经一起痛饮,一起咒骂长老们坏心眼的同门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他?他还能与其他人再一起在大雪里偷长老的酒吗?还骂骂咧咧地一起去后山的禁闭崖吗?叶秋生闭上眼。才发现,明明离开宗门那么久了,他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太上宗到底是什么样子。连绵不断的雪峰,从远古纪元下到如今的白雪,在清晨的阳光中折射出淡淡冰蓝的玄冰,三三两两勾肩搭背走在石阶上的弟子,永远半醉半醒的糟老头清楚得让人想要落泪。那是太上宗,是他的太上宗,是他的家啊。叶秋生睁开眼,木然而茫然。他一直以来,觉得自己还是有家的。但是现在他不知道了。叶秋生。熟悉的,冷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百里疏沿着栈道缓缓走出来了,他手里提着那把熟悉的金色的长弓只不过这把长弓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被金光笼罩却看不清楚。叶秋生转过头去看他。百里疏还是那副老样子,不仅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还是穿着雪白的长袍,眼睛像是封着冰的深海,海面上的冰能够倒映人的影子,但是海底下藏着什么让的心事却无人知晓。叶秋生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散漫轻佻的笑容。百里大公子到了啊,抱歉抱歉,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走吧,我们该动身了。说着,叶秋生干脆利落地从栏杆上跳了下来,转身朝出谷的方向走。他提着刀,口中哼着轻快的调子,散漫飞扬,吊儿郎当的不像有心事的人。我不认识什么姬归云。百里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平静,没有波澜,就像在陈述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姬归云。听到这三个字,叶秋生哼着的轻快的调子戛然而止。他背对着百里疏,提着刀,站在狭窄的栈道上,一动不动。风从峡谷下卷起来,带着水雾,潮湿。我只认识一个叶秋生。百里疏轻声说,他提着长弓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与叶秋生擦肩而过。他是太上宗的大师兄。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叶秋生听见他这么说。风声忽然就远去了,叶秋生仰起头,哈地一声,短促地笑了。他站在原地,那个在溶洞中孤独地蜷缩着身的青年睁开了眼。那挥之不去的寒冷悄然淡了一些听,有人对你说,只认识一个叶秋生啊,不是什么狗屁的金唐的皇子,不是什么见鬼的姬归云是太上的大师兄叶秋生啊!苍茫的天空之下,叶秋生张开了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他笑得那么用力,声音掠向茫茫的苍穹。已经走到他前面的白袍青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安静地看着他。走吧走吧。叶秋生停止大笑之后,他朝百里疏露出轻佻懒散的笑容,眉眼带着放肆。连齐秦都乱了,这场大戏,怎么能够缺席?走吧。百里疏看了他一会儿,说。离开天机谷之后,他们就要朝不同的方向出发,百里疏回九玄门,叶秋生回太上宗。看着百里疏转身离去的背影,叶秋生忽然开口喊了一声:百里公子。百里疏停下来,转身看他。太阳已经行到正中间,穿着白袍的青年在刺眼的天光中清瘦,翩然若仙。叶秋生脸上还带着点散漫的笑意,但是声音却少见地正经起来了:谢了。百里疏点点头。这一次他们不再说什么废话了。提着长弓的百里疏朝着九玄门而去,提着刀的叶秋生朝着而去。他们不再停留,不再回头,奔赴这血色的宿命。天地苍苍茫茫,从亘古到如今,所有手握刀剑的人从来都是要在某个阳光正好的下午走上战场。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完。写到百里疏与叶秋生分离,各自奔赴宿命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第一卷是引子,第二卷是展开,第一卷的伏笔在第二卷揭起,那些光影里的阴谋阳谋,那些握着刀剑的青年,那些叹息着的宗门长老。最后展开的,就是一场在十二王朝大地上,掀起的血火战争。第三卷就是最终的宿命。没有哪一方是真的正确也没有哪一方是真正的错误,各自付出了那么多之后,正义是非对错就变成了连解释连分辨都十分痛苦的事情了。每个人站定了脚之后,就只能再也不回头地拔刀。第三卷是最后的一卷。所有人都将这这一卷中,迎来他们最终的宿命。他们都是负重前行的人,所以注定要踏上最后的战场。没有人会后退,也没有人会认输。第三卷·燎原之火 第180章 年轻一代风刮过齐秦王朝大地的时候, 在九玄门的山门之外, 易鹤平率领着宗门明面上的长老站在通天阶之上, 静静地等待着。在一众长老中,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不见了, 比如离脉的秦长老秦长老已经闭关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同样地, 也多了一些年轻的面孔, 贺州便是其中的一位。如果君晚白, 厉半疯和楚之远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感到惊愕。贺州披着黑色的长袍, 长袍之上用暗金的丝线绣着玄离峰的标志, 他腰间挂着一把薄而秀美的刀, 脸上没有任何微笑, 每一根线条都被紧紧地绷着, 扯出了冷硬的气息。他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像一位年轻气盛,生气了就拔出刀跟人赌斗的宗门年轻一代。他看起来的确是一名长老了。长老与弟子是个不同的世界, 中间有着一条看不见却切切实实存在的界线。所谓的长老, 不仅仅意味着从今以后,他是宗门中手握权势的人, 更意味着从他披上象征长老地位的黑袍开始,他就不再是一名能够懵懂无知, 为宗门庇佑的弟子了。从披上黑袍的那天开始,他就从被保护着的弟子变成了保护弟子的人了。贺州成为宗门年轻的执法长老, 其实宗门之中也并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的。反对最强烈的,就是刚刚从闭关状态中结束, 重新为宗门握住刀剑的那些宗门元老。其中一位,易鹤平都要恭敬地称上一声师叔。连易鹤平也必须称一声师叔的宗门元老面上满是皱纹,他佝偻着背,走路的时候总要时不时地咳嗽一声,刚结束闭关出来的时候,他在宗门里转悠,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时不时指点下宗门弟子的剑法招数,看起来没有什么架子,也不像什么拥有可怕神通的大能。但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普普通通就像小镇上的哪位老爷爷一样的老人,在易鹤平宣布让成功继承了关之羽留下的刀的贺州担任宗门长老的时候,站在璧雍阁的大殿之内,当着所有人的面,怒发冲冠,将易鹤平这位九玄门的掌门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发起怒来的时候,璧雍阁之外的天空云色骤变,阴风瑟瑟,闪电交错,天威浩浩一般的闷雷应和着他的怒骂。最后,他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厉声道: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没有死绝,这天还没塌,就算天塌了,也还没有到让这毛头小子顶上去的份!等我们这些老骨头全死了再说!到了最后,他几乎是在咆哮,声若闷雷。璧雍阁中的灯火在这样一位大能的怒气之下早已经全部灭了,昏暗的世界之中,所有人沉默地站着,没有人说话。只剩下老人的喘气声。其他的元老没有说话,但是他们的沉默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在那一天,在璧雍阁中站着的都是知道很多事情的人。都是明白一身黑袍象征了什么,代表了什么的人。战争已经无法避免,但是让年轻人早早地拔出刀剑,走上那变幻莫测的战场,让本该神采飞扬的年轻人们背上沉重的,难以解脱的责任,无疑是一种残忍。易鹤平沉默了很久。他脸上没有半分在众人面前被痛骂的不快。听着元老的斥责,易鹤平忽然就又想起了贺擎川。贺擎川啊到了最后才低低地喊了他一声师兄的人,如果他这个时候,知道自己想要将他唯一的儿子送上战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当初他决心牺牲并州青冥塔的弟子时,贺擎川的表情是那样地愤怒,几乎想要拔出他那把重刀来跟自己打一架。所以,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直接劈头一刀砍下来了。想着这些,易鹤平竟然有些想笑。然而事实上,他却笑不出来。贺擎川已经死在京陵台了,同大师姐一起。所以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怒气冲冲地指责他,再也没有人会想要拔刀和他打架了。易鹤平平静地听着师叔的斥责,等他停下之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想要说话。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走进了璧雍阁。是腰间挂着那把寒刀的贺州。贺州走进来的时候,易鹤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在他身上看到了贺擎川的影子。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曾经那个还会因为百里疏突然出现而愤愤不平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大人,肩膀已经呈现出了可以挑起重担的样子。贺州在大堂中跪下,郑重地朝着一众长老们磕了几个头。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怒气冲冲的元老看见了他的眼神。那是下定决心的眼神。请诸位允许晚辈成为九玄长老的一员。贺州将寒刀拔出,插在地上,他握着刀,晦涩地带着令人色变的威压的气息从他身上翻卷而出。这个原本脾气不好,高傲别扭的青年这个时候声音变得平稳,变得坚定,变得像个男人。晚辈愿为九玄效犬马之力!他低声说,声音虽然低,却仿若金铁相撞。效犬马之力,效个屁!元老破口大骂,气得跳脚,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觉得能够比得上我们这些老骨头了?贺州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拔出刀。手腕一振,寒刀在昏暗的璧雍阁中划出一道弧线,刀锋斜指向元老。握刀的青年低垂着头,他身上的气息突然暴涨起来,空气中仿佛有太古的洪钟轰然撞向,距离如今依然久远的纪元威压跨世而来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站在厅堂正中间已经不是一位年轻的九玄门弟子,而是而是那在混沌纪元中,拔出刀冲向古帝王座的勇士。那些勇士的身影在历史的阴影中交错,他们拔刀,他们转身,他们怒吼。他们一往无前。请长老们成全。贺州的话,掷地有声。这个年轻人,拔出了刀,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他已经有足够的资格成为天塌下来,撑天的高个子的一员。寒羽刀。元老脸色骤变,他颓然地后退了一步,再也说不出半句阻拦的话。寒羽刀,那是当初古氏十八中,关氏的圣物啊。就像廖氏的宿神刀一样。一代一代,当关氏的人死去,他们的魂魄就会回归到这把刀中,化为寒羽刀的力量。继承这把刀的人,他本人就是古氏十八的关氏,一代一代,先祖的力量将在他的血管之中奔腾苏醒怒吼。但是只要继承了这把刀,握刀人的灵魂就再也不属于自己了。就属于刀了。当他死去,他也会如自己的先祖一般,魂魄被封入刀中,永无来世,再无轮回。他的母亲,是关之羽。在寂静之中,易鹤平轻轻地说。没有人再说话了,贺州其实已经应该称他为关州了从易鹤平手中接过了那一席綉有玄离峰标志的长老黑袍,轻轻一抖,展开来,披在了身上。从此九玄门,再也没有了一个玄离峰骄傲的首席弟子,而多了一位不苟言笑的玄离峰长老。年轻的一代,已经踏足战场了。风呼呼地刮着。贺州腰间挂着寒羽刀,他的目光落在山门旁边不远的留仙台上,忽然就想起当初百里疏时隔五年出关的时候,易鹤平让百里疏带领他们前往药谷。那时候站在留仙台上弟子,还不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他们几个峰脉的首席还在互相看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