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重新燃起起来之后,叶秋生在洞口靠近火堆的地方坐了下来。他从纳戒中又拿出一坛烈酒,拍掉坛盖之后,将酒倒了一些在火堆上,火呼地一声烧大了起来。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叶秋生靠着岩洞壁,注视着火堆出神。你怎么样?叶秋生将酒坛放在身边,转头去看百里疏。鬼城的风吹着,有了沙狼群的袭击在前,叶秋生虽然坐在洞口休息,但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百里疏既然醒过来了,那么以他的性子,如果还能撑着起来,就肯定不会仍旧躺着。既然百里疏没有起身,叶秋生猜他一时半会还没法行动。火堆重新燃起来再浇上些烈酒之后,火光比之前更大,算不上大的岩洞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叶秋生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光的摇晃微微扭曲着。消瘦的青年躺在垫了几层衣服的石上,微微低垂着眼。现在他看上去又想一把冰刃了,眉眼中封着雪,昏迷中显得柔和的线条自然而言又带上了一丝丝锋锐。看他的神清,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没事。百里疏轻声说。没事?叶秋上并不意外听到这个回答。能有什么事呢?独自一人的家伙,就算有事也是没事。可是意料之中归意料之中,真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叶秋生却忽然觉得烦得受不了。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滴答滴答的水声,哪怕烈酒灌下肚,溶洞的寒冷还是挥之不去,在山洞中蜷缩起身的画面重新在眼前浮起。明明身处于干燥的大沙漠中,他却又闻到了溶洞中阴冷潮湿的气味。他又灌了一口酒,驱散骨头里的冷意。百里公子。叶秋生侧着脸看百里疏,他朝青年举了举手中的酒坛,现在我们勉强也算得上是合作关系吧?那我好歹也得知道同伴是什么情况吧?不然怎么知道要逃跑的时候,还需不需要再背你一把?说着,叶秋生顿了顿,脸上露出一如既往显得轻浮不正经的笑容。虽然说背着八宗十二王朝第一美人绝对不算什么苦差事就对了。百里疏抬眼看向晃着酒坛的青年。青年说着不正经的话,脸上带着轻佻散漫的笑容,但是那股散漫却没有到达眼底。浇了烈酒之后燃起的火堆,火光落在叶秋生眼底,烈烈熊熊。炽火映在叶秋生的瞳孔中。百里疏又想起了他还是百里家主的时候,见到的那名在雪天前来刺杀他的年轻刺客。年轻的刺客初出茅庐不怕虎,接下了必死的任务,直到鲜血染红白雪地的时候,瞳孔中依旧跳动着疯狂的火焰。而有着笑面书生外号的叶秋生却像极了当初那名刺客,明明穿着宽大的儒服,却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拔出刀来,洋洋洒洒舞起,活得像一名亡命之徒。生死一念间,新亭一杯酒。百里疏垂下了眼,沉默了一会儿:要行动还得再过一天。你的真气也被封了?百里疏摆明了不想解释到底是什么原因,但好歹回答了,叶秋生也就不再追问百里疏这个人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身上的秘密数都数不清。差不多。果然还是很麻烦啊。叶秋生晃了晃酒坛,又灌了一口。叶秋生去看百里疏这幅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他拿过一根木头,拨弄着火堆,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百里疏说话。到瓜州之前,在帝芬之战一直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到了瓜州之后,修为还被封了。此时经过刚刚一番恶战,受伤之后,出于本能的反应,困意就上涌了起来。他需要休息一下。但是这显然不是休息的时候。除了沙狼群,鬼知道这夜里的鬼城还有些什么东西?脑子有点昏昏沉沉,叶秋生一边喝着烈酒,一边随口和百里疏说着话其实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答。百里疏沉默地听着他的话,扯得天南海北,不知西东。叶秋生明明是太上宗的大师兄,一年到头却不见得在宗门待几天,十二王朝大地上四处奔走,却也真见到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齐秦王朝南境的海船商队,东洲王朝古板的阵法师,宝丹王朝有佛珠的塔寺说着说着,叶秋生声音忽然低下来。他讲着一个齐秦王朝临海的mǔ_zǐ 庙,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就停了。齐秦王朝东南皆临海。在齐秦王朝南部临海的一些州郡中,有着大大小小的mǔ_zǐ 庙,怀抱婴孩神女站在海面上,神女脚下风浪平息,海面如镜。除了出海的渔民会去朝拜外,也经常有母亲带着注定要成为渔民的孩子去给神女上香。叶秋生远远地见过母亲带孩子去拜祭的样子。叶秋生提着只剩一点的酒坛,定定地注视着忽明忽暗的火堆。他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没头没脑地开口:秋生这个名字是糟老头给我起的,他说捡到我的时候在秋天,所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无父无母,糟老头在秋天捡到了他,把他带回了太上宗。连姓叶,也是糟老头看捡到他的时候,额头上落了片叶子起的。叶秋生叶秋生,一个随意起的名字,什么含义都没有。叶秋生忽然没有了再开口说话的兴致,他开始闷头喝酒。我没有名字。一直没有开口的百里疏忽然开口了。叶秋生转头去看他。百里疏注视着火堆,眼前再次浮起那茫茫下着的大雪,穿着黑袍的男子从雪里走出,在他面前跪下,于是他问那个人,他是谁。我问过一个人,我是谁,他告诉我,你姓百里,单名疏,所以我叫百里疏。他轻声道。第110章 云深之处碎沙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叶秋生和百里疏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火堆燃着, 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仙门八宗的两位大师兄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风吹着。这一夜再没有发生其他意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沙狼的尸体在洞口堆了一地, 震慑住了其他游走在鬼城中的猎食者。天逐渐亮起来的时候,沙暴也渐渐歇了,风中不再簌簌地往下落沙子了。瓜州白日干燥炎热, 鬼城中的猎食者多是昼伏夜出, 对于此时的百里疏和叶秋生来说,白天的鬼城显然比晚上安全许多。昨夜灌了不少的烈酒,叶秋生只觉得喉咙干得不像样。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后悔昨天就该趁狼尸还温热, 接些狼血起来, 在沙漠中找水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和百里疏也不是闲着没事在纳戒中备着水的人。要是百里疏没事, 一剑冰封,融些水出来说不定可行。但眼下, 百里疏的情况比他更糟糕。一边想着怎么弄些水, 叶秋生一边将那匹头狼剥了皮大卸八块。他拿自己那把明显不凡的古刃干这种屠夫宰猪杀羊的活,却不见得有半分舍不得, 动作格外的熟练, 似乎经常干这种事。钻出岩洞的时候, 叶秋生看了百里疏一眼。自醒来之后,百里疏便再没有昏睡过去,躺在岩洞中, 微微垂着眼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这家伙还真是只要能撑着,就一定要撑着。感叹着,叶秋生熟练地重新架起一个小火堆,开始烤狼肉。烤狼肉的时候,他想着另外的事情。瓜州人口稀少,光武年间北迁的流民多在绿洲附近定居,距离此处最近的博木堡在鬼城的另外一头。瓜州中沙丘连绵,不是本地人,想要在沙漠中找到路只能依靠晚上的星象,但是晚上的时候瓜州又有沙暴肆虐,因此想绕开鬼城前往博木堡无疑是不可能的。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从鬼城中穿过去。然而鬼城可不像什么安宁祥和的地方。他们眼下所处的地方只是鬼城的外围,鬼城里头有什么东西,不好说。关于鬼城的传说很多,有说鬼城曾经是一座西域佛城,但是后来僧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犯了大错,上天降下惩罚,将修为高深的僧人们尽数化作了石头。在鬼城深处可以找到十八座高大的岩石山,远观若僧人垂首。究竟鬼城是否为佛城受了天谴所化,叶秋生不知道。瓜州位于金唐与伏矣之交,是九玄门和天机谷的范围内,太上宗据此遥远。但是叶秋生曾经听糟老头提起过,瓜州是凤归之地,此外也有过历练的太上宗弟子在此地失踪,而宗门的长老却一直对此一言不发。什么是凤归之地?叶秋生一直弄不清楚。糟老头话说一半藏一半的性子每每让他烦透了。烤狼肉的时候,叶秋生朝鬼城深处看了一眼,高大的巨石林立如峰,聚而成林,在阳光中没有了夜晚的诡异,看上去只单纯像个迷宫。鬼城的另一大半危险就从迷宫两个字上得来,巨石林立,天然依了某种规则,人行其中,极易丧失方向,普通人在这里被困死屡有见闻。要穿过鬼城吗?想了半天弄不明白糟老头口中的凤归之地到底是什么意思,叶秋生一边转动着快要烤熟的狼肉,一边开口问百里疏。天机谷。百里疏却没有回答叶秋生这个问题,他脸色还是很苍白,但说话的语气完全听不出他情况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接触过天机谷的人吗?天机谷?叶秋生转动烤肉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看向百里疏挑了挑眉。那些神棍?仙门八宗中,天机谷可以说是最神秘的一个,他们自称黑白冷眼局外看,落子何妨问天机,主宗所在地位于伏矣王朝南部与宝丹高原接壤的古地山脉中,和其他仙门不同,隐匿在层层的云雾里,还布有重重幻阵,似乎生怕别人知道一样。天机谷向来以算尽天机自得,奇门卦术精通,善推演天地。当然,这些是天机谷的自称。叶秋生对天机谷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神棍两个字身上。天机谷的嫡传弟子和他们宗门一样,很少出现在人前。叶秋生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只觉得那些人说话只说三分,行事神神鬼鬼的德行简直和糟老头有一拼。哪怕是在仙门八宗,天机谷也算得上颇为神秘。而天机谷也是人数最少的一个宗门。遇到天机谷嫡传弟子的那几次,那些嫡传弟子全都披着斗篷,带着白色的斗笠,或出现清晨淡蓝的晨光中,或远去于夜深之时,踪迹飘忽。不过叶秋生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百里疏一眼。别的不说,单就仿佛连天机算尽,秘密重重这一点,百里疏倒蛮像天机谷的做派的。想到这点,叶秋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百里疏这种仿佛什么都算进去的样子,说真的不太像九玄门的疯子,倒蛮像天机谷的那些人。百里疏听着叶秋生讲天机谷的事情,一言不发。一些破碎的,难以拼接的画面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带着斗笠的一行人沉默地走在千仞悬崖的栈道上,他们沉默着,一言不发。层层的云雾盘旋在万古的崇山峻岭中,古老的庙宇在深谷中若隐若现。涛涛的深涧穿行在峡谷之中,冲波逆折,白色的水花在斜劈而下的峡谷中溅起又破碎,飞鸟从峡谷底部箭一般地斜飞掠起,冲进层层的云雾中。带着白色斗笠的人走在悬崖壁上,天光蒙蒙地从很远的地方落下来。在那行人的中间,一位背上背着剑的人,牵着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年。在经过一处拐弯的时候,被牵着的少年转头看了一眼。那一瞬间,百里疏看清楚了少年的面孔。带着几分青涩,却十分熟悉。那是他的脸。脑海中的画面破碎如深谷间撞到山崖的水花,混沌难分,可一副一副,却又那么那么地熟悉,熟悉到仿佛曾经他真的走在那万丈悬崖的栈道上。走在栈道的画面很快就破碎了,百里疏看到原先走在栈道上的那行人已经到了巨谷深处,一座古朴宏伟的神庙建在层层云雾的深处,神庙的屋檐上,有着古兽的雕像,屋檐之下挂着一个个铜铃。山风吹过的时候,铜铃摇晃,发出清越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带着斗笠的人在神庙中跪下,对着一块无字的石碑磕头。只有原先被牵着的少年,站在神庙之中,仰着头望着那巨大的无字石碑,脸上带着淡淡的悲凄。天机谷精通奇门卦术,相传天机谷中有着传自上古的神石。这些画面不断地出现,一副一副,真实得出其。随着叶秋生的声音,旧的画面破碎,新的画面浮起。茫茫雪夜里,他自己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我是谁?百里疏将头靠在墙壁上,垂着眼,掩去眼中的疲惫,他轻轻地应了一声,示意叶秋生继续往下说。在叶秋生讲着他对天机谷的了解,转动手中的烤肉的时候,鬼城外的沙丘上。一夜沙暴过后,沙丘的起伏已经又变了,月牙形的沙丘边缘被微风吹动,纷纷扬扬地落着碎沙。远远地,驼铃声传开。沙漠中的驼铃声音悠远,极富穿透力。一支长长的驼队从地平线上蜿蜒而行,直朝瓜州中这由无数的巨大岩石组成的鬼城而来。驼队人数不少,足有百人,驼背上载着重重的行囊,包括许多折叠收起的帐篷。驼队中的人,有老有少,没有驮着行礼的骆驼载着老人。半大的孩子随着成年人一同牵着骆驼在沙丘上行走。驼队中的人不论大小,头上都带着宽大的斗笠,穿着宽大的外袍,斗笠边缘垂着纱布,遮蔽阳光。这支驼队看上去并不像是一支往来瓜州的商队。驼队由一峰格外高大的白骆驼带领着,骑在头驼身上的,是一名脖子上戴着重重长长项链的老人,老人的手上握着一卷古老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皮做成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