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了叶秋生仰起头,向着背后的岩石重重地靠下,只觉得今天自己简直就像着了魔一样,突然变得婆婆妈妈,娘么唧唧不像样。骂了一句,叶秋生猫着腰进了山洞,伸手摸了摸百里疏的额头,和傍晚的时候一样冷,温度低得不像活人。火堆的光镀在百里疏的脸上,青年合着眼的样子安静而又冷淡。在温暖的火光中,依旧是一副行于世外,独自一人的神情。脸庞的线条却又分明是柔和的。叶秋生伸出手,触碰到青年。他闭了闭眼,缓缓地将青年拥进了怀里。明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像无比的沉重,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意。小小的火堆边,叶秋生将昏迷的,体温低得不像样的百里疏拥进了怀里。他拥住了青年,第一次将自己的温度分给了另外一个人。拥抱住百里疏的时候,叶秋生的手在颤抖。拥住百里疏的瞬间,叶秋生的眼前浮现起另外一幅画面:昏暗的,潮湿的地底溶洞中,受了重伤的青年踉踉跄跄地走着,踩到一块石头的时候摔倒在了地上。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向溶洞里努力又滚了滚,钟乳石的水滴答滴答落到他的脸上,冷得渗进骨头里。那是透进骨髓的寒冷。所以青年缓缓地蜷缩起身,在潮湿的,阴冷的,冷血动物出没的溶洞里。叶秋生伸手缓缓拥住了昏迷中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的青年,就像隔着遥远的时空,拥住了多年前,在山洞中蜷起身的自己。他的手臂微微地颤抖着。他拥住了百里疏,却觉得像拥住了曾经在黑暗中感觉身体一点一点冷下去的自己。昏迷的青年靠在他的怀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离火堆更近一些后,昏黄的火光在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叶秋生仰起头,靠在墙壁上,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过去的这些年,活得像个笑话。一个荒谬的,可怜的笑话。瓜州的鬼城里,风声模模糊糊,幽冥深谷中的鬼在哭泣一般。那些岩石城堡的影子高大冰冷。而在这三分像人间七分像地狱的鬼城中,一处小小的岩洞里,燃着一堆温暖的火,火边有一个青年拥住了另一个青年。在岩洞中。叶秋生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像个疯子一样。第108章 夜城之风与江南水乡比起来, 沙漠显得没有那么热闹, 赤地千里,活物似乎不见得有多少。但经行塞外与伏矣王朝往来交易的商人们, 都知道, 在大漠中, 危险并不仅仅只来源于漫天的风沙和流动的沙丘。活物在这里也远远不少, 并且凶恶万分。在这种人间地狱中讨活,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沙漠中行进的驼队, 向来最不愿意遇到群狼。沙漠中的狼群有着异兽荒的变种血脉,比起其他地方的狼群更加难以对付,往来的商队如果富裕的, 往往要请一两位修仙者护卫,至于请不起修仙者的小商队,遇上群狼就只能自认倒霉了。沙狼,这种有着异兽血脉的狼生性狡诈阴冷,记仇。曾经有商队在瓜州伤过一只沙狼,十年后再来瓜州,就被当年那头狼带着狼群包围了。叶秋生是在风向变了之后发现狼群的踪迹的。在瓜州的鬼城中,看似平静, 其实还有着其他的兽类进来躲避沙暴。群狼应该是进鬼城中躲避兼猎食的。这群有着奸诈之称的家伙, 不知道什么时候寻了过来。一路都走在下风向。修为被封之后叶秋生的感知大大下降, 而且这些有着荒血脉的狼群似乎天生就有着极强的隐匿本事,若不是风向转变,叶秋生恐怕还得更晚一些才能发现它们。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什么杂七杂八的,都想着上来踩一脚了吗?叶秋生感叹一声,望着岩洞外。巨岩的阴影中浮现出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像飘落在黑暗中的鬼火。隐隐绰绰的,让人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狼。叶秋生将百里疏安置好,猫腰钻出了山洞,他拔出了刀,提在手中。见到叶秋生自个出了山洞,狼群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踪迹暴露了,从藏身之处一只接着一只地走了出来。这些生活在大漠中的群狼,体型不大,精瘦精瘦的,个个看着都跟饿死鬼一样,因此獠牙显得格外森然苍白。叶秋生转动刀。虎落平阳被犬欺,那也要看是什么虎,什么犬。更何况,叶秋生本来就是个惯于玩命的人。他在意的,并非狼群,而是见到狼群之后,他联想到的一些关于瓜州鬼城的传说。精瘦的沙狼低伏着身,露出獠牙,一只一只,目光全都聚集在叶秋生身上。下一刻,站在斜侧方上的一头体型较其他沙狼更大的头狼仰起脖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狼嚎。头狼下达了进攻的命令的瞬间,呈半弧形包围过来的群狼纷纷发动进攻。这是一群配合有素的沙漠之狼,进攻的时候有着不同的分工。有高跃起直扑叶秋生面门的,也有贴地疾行,牵制叶秋生行动的,还有从侧面迂回偷袭的简直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jūn_duì 。叶秋生转动手腕。他的刀没有以精血激活其中的虬龙虚影的时候,就只是一把短刃,并不长。边缘为锯齿状的古刃在半空转出一道半圆的弧线,叶秋生放任直扑他面门的沙狼一路无阻地扑过来,身子微微一矮,势若前冲,手中的刀就势切开了贴地而来的沙狼脖颈。他这一矮身,腾空跃来的沙狼蹿过了头,獠牙几乎贴着叶秋生的头顶而过。叶秋生背后,火堆生在洞口前,出来的时候,他还踢了两脚,将火堆分开,布于整个洞口千年。沙狼蹿过头,出于对火的天然畏惧,不敢直接扑进岩洞中攻击百里疏,因此在半空中扭头,想要咬住叶秋生的后脖颈。但是叶秋生的刀比它更快。沙狼蹿过的时候,叶秋生的刀光自下而上,掠过黑暗,直接从底下切开了沙狼脆弱的喉咙。鲜血喷出的时候,叶秋生已经转身,刀光掠出圆弧线,直斩斜侧的狼,避开了那温热腥味浓重的血。明明只是一把不长的刀,在叶秋生手中舞起来,却是一片连绵刀光,无处不在,整个洞口都笼罩在雪一样的光影中。刀光挥洒开,就像纸上的墨画。但是每一刀却极为狠绝,带着凌厉的杀意。出刀必收走一条沙狼的性命。真气被封,叶秋生凭借着只是自己本身的力量,以及手中刀作为古刃的锋锐煞气,挥刀的时候,故意空出自己的命门作为诱饵,引那些沙狼近身,然后加以斩杀。叶秋生背后是昏迷的百里疏,他得守着岩洞洞口,不能离开半步,因此用这种空出命门诱群狼近身的方法。这不是什么正常人干的事情。亡命之徒才有这种置死地而后生的胆魄。瓜州鬼城的风冷冷的,鬼哭之声与狼悲鸣低吼之声混杂在一起,摇晃的火光中刀影与鲜血飞溅,顿时原本还算安宁的岩洞前一片血腥狼藉。头狼压阵指挥,并不参与开头的战斗。但是随着群狼一头一头地死去,头狼也坐不住了。它从岩石上跃下来,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黑影阴暗之中,并不直接对叶秋生发动进攻,而是不动声色地接着群狼的掩盖,一点一点地逼近。在叶秋生转身斩杀一匹独眼狼的时候,听得脑后风响。插进独眼狼喉咙中的刀还没来得及拔出,叶秋生猛地一个铁板桥,上半身向后仰。头狼从头顶一跃而过。沙狼的恶名之所以远传千里,不仅因为它们凶残,更因为它们的狡诈。头狼看似要从背后袭击叶秋生,其实只是要逼他避让,真正的目的却是想从叶秋生让开后空出的口子中,穿过火堆,冲进岩洞之中咬杀被叶秋生护住背后的家伙。这匹头狼的灵智显然比其他狼更高,它似乎看出来了叶秋生背后的岩洞中有着什么牵制他的,却又没能力反抗的存在。就在头狼直扑向岩洞的时候,一把刀被人从后方斜擦着地面扔了上来。刀光在半空掠过一丝扭曲的影子,下一刻从咽喉处没入,一直插进头狼的脑颅之中。一声闷响,头狼的身体重重砸进了火堆中,险些将整个火堆都压灭了。头狼砸落的时候,群狼的动作瞬间顿住了其实也没剩下多少匹沙狼了,它们站在地面上,急促地,低低地从喉咙中发出闷闷的声音,像是一时间无法接受头狼身亡的这种剧变。叶秋生呸一声吐出嘴里的血水。刚刚那一瞬间,他将刀扔了出去,而在这时候一匹身形较为矮小的沙狼从右侧扑了过来。叶秋生当时只来得及将刀扔出去解决头狼,只能仓促闪避,因此没能完全躲开,右肩膀被沙狼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沙狼的獠牙没入血肉。叶秋生神色不变,就势侧身带着还没来得及松口的沙狼朝岩壁上重重一撞,将沙狼撞得晕了头,松开口落了下来,他直接一把抓住沙狼的脖子,扭了一圈。沙狼的骨头碎裂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头狼砸落在火堆之中。剩下的沙狼零零星星几只,与提着狼尸的叶秋生对峙着,却是没有再发起进攻。叶秋生肩头上血涌出,很快就湿了一大片。他面不改色地提着狼,微微眯着眼看着剩下犹豫不肯走的沙狼,发出不屑的嗤笑,脸庞在暗淡的光中戾气十足。最终剩下的沙狼开始缓缓地向后退去。看着绿油油的眼睛消失在黑暗中,叶秋生仍站在岩洞前,并没有转身。直到夜中传来一声悲凄的狼嚎,随后低低的参差不齐的狼嚎响起来,飘忽远去,他才松了口气,向后一靠,靠着岩壁缓缓地滑坐下来。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叶秋生看了一眼自己肩头血肉模糊的地方,苦笑了一声。沙狼有着荒的血脉,牙口好得出奇,这一口下去,险些把他的骨头也咬断了。靠在冷冰冰的岩石上,叶秋生喘着粗气。这时候他听到了背后的岩洞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百里疏?一时半会,叶秋生也没多少力气起来,依旧靠在岩壁上,微微提高了点声向岩洞内问道。咳嗽声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就在叶秋生觉得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时候,终于传出了百里疏那什么时候都显得冷冷清清的声音:嗯。哦,还只有一个单音。单音就单音吧,好歹人是醒过来了,怎么样也比昏迷着半死不活好。叶秋生靠着冷冰冰硬邦邦的岩石,看着在夜色中神秘诡异的鬼城,风带着一点碎沙吹过来。背后的火堆要灭不灭的,叶秋生眯了眯眼,觉得有些冷。怎么样?叶秋生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没事,几位客人来拜访了一下,发现主人不欢迎它们,就走了。我嗅觉没有问题,也不是盲人。百里疏淡淡地回答。叶秋生靠在岩洞外的岩壁上,看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一地尸体,闷笑了一声,像以往一样,口气轻佻地道:好吧,那换个说法?早餐自己送上门,所以就把他们留下来了?第109章 千山夜雪叶秋生靠在岩石上, 从纳戒中找出烈酒, 左手拍开酒坛盖,提起来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刀子一般地滚下喉咙, 火一般地在体内燃烧起来, 驱散了鬼城夜风的寒气。叶秋生晃了晃酒坛:你要不要也来一口, 这里的风有点古怪。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挡住了肆虐的风沙, 但鬼城中仍旧有风穿行而过。而且这风虽然不大,吹在身上却像冰刀子一样, 冷气一直渗进骨头缝里。背后的山洞没有传来百里疏的回答,叶秋生听到几声闷闷的咳嗽。算了算了,我差点忘了你不喝酒。虽然不知道百里疏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想来伤员总是不应该喝酒的。一边想着伤员不该喝酒,叶秋生自己却又是一口烈酒灌下了肚。他摇晃着酒坛,发出水声。岩洞中恢复了安静,叶秋生侧过头,向里看了一眼,火堆被头狼压得快熄灭了,洞穴中显得格外昏暗,看不清楚青年的脸。昏暗的洞穴中, 百里疏依旧躺在石上, 没有起身。看来不是什么小事。叶秋生转回头, 肩头上血肉模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着,他又灌了口酒,然后左手将酒坛举到右肩头。烈酒哗啦啦地倾倒而下, 尽数淋在了那狰狞的,面积不小,血肉翻卷可见骨的伤口上。傍晚起风了,我就把你也带进鬼城里头了。叶秋生和百里疏说着话,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巨大庞然的岩石上,想着什么。酒味浓郁,弥漫开来。混合了鲜血的烈酒从伤口上流淌下来,沾湿了叶秋生的大半衣襟。叶秋生一边和百里疏啰里啰嗦讲着话,一边扔掉了酒坛,空了的烈酒坛子在地上滚了滚,碰到石头,发出清脆的声音。光武迁徙的流民在瓜州建立的堡垒几乎全在绿洲附近,离这里最近的一个,也得穿过鬼城。很多人烦叶秋生不是没有道理的。哪怕是个假书生,好歹也带个书生,民俗见闻,旧事杂谈,叶秋生似乎都知道得不少,一讲起来又像没完没了。坐在岩洞外的地上,叶秋生一边说着光武流民北迁的旧事,一边从纳戒中翻出了一粒丹药,捏碎了洒在自己的伤口上。有一次,伏矣王朝北上,本来是打算取路鬼城,然后奇袭瓜州。但是三千轻骑进入鬼城之后,一个月了也不见出来。叶秋生一时半会还没搞清楚自己体内的那诡异的空间之力是怎么回事,拿捏不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身上的丹药还有一些却也不敢浪费。将丹药在伤口上大致撒了一遍,叶秋生撕下儒服宽大的袍袖,包扎起自己的伤口。右肩上伤得不轻,右手垂在身侧一时半会用不上力气,只能单用左手包扎。但他这种事似乎做得不少,动作格外熟练。百里疏在岩洞之内,虽然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打断叶秋生的话。夜风将烈酒的味道吹了进来,百里疏沉默地听着叶秋生讲着那些他早已经知道的事情。包扎好伤口,叶秋生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将压在火堆上的头狼尸体拖开。头狼腹部的毛被火烧掉了,黑糊糊,散发出焦臭味。叶秋生将狼尸拖到下风向的地方去,从纳戒中又翻出了点火把,重新把火堆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