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谷主苦笑一声。看在我师兄与九玄的交情上,这最后,给老朽一个体面罢。易鹤平点点头,走出了房间。房门之外,是等候着的贺擎川。贺擎川还是和平时一样,对易鹤平没有什么好脸色。易鹤平也不以为意,问他确定了没有。沈长歌。贺擎川说出一个早在他们预料中的名字。看来金唐按捺不住了啊。易鹤平微微眯起眼,将沈长歌的名字抹去吧,就说亡于囚荒塔中了,晚白他们回来之后,也告知他们一声。贺擎川沉默地点了点头。背后房间内的生机消失了。送姚谷主回药谷吧,大寿直接改为丧宴,也省了一番力气。易鹤平拂了拂袍袖,朝着璧雍阁下走去。贺擎川忽然开口:青冥塔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死了那么多守塔弟子,真的一点犹豫都没有?送姚谷主回去吧。易鹤平没有回答。璧雍阁位于九玄门最高的主峰上,阁上风大,易鹤平就像普通人一样,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下去,风吹起他的袍袖,猎猎作响。贺擎川开口问他的时候,易鹤平恍惚好像又看到秦师弟与他决裂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也是问他到底怎么想的。然后秦师弟就再也不肯喊他一声师兄。可是,有些事情,不论好坏,总是要有人来做的。骂名,终究要有人来背。这些都是注定好的事情。就像九玄门乾脉的峰主,其实从一开始定下的就不是沈长歌,而是贺州一样。【第一卷百里留香莫相识终】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以易鹤平说药谷谷主欠他一份人情起,以这份人情终,以沈长歌说仙人凌云上,俯首观海沧起,最终也以这终。也终于可以回答了曾经一个读者调侃的问题药谷谷主的客人还在路上。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寿辰,大寿是真,人情是真,可是不是祝寿,而是葬礼。第二卷·归去故地 第106章 瓜州鬼城第二卷一梦方醒知古今, 荒唐尽处是旧乡卷首词瓜州, 戈壁滩。风从西边吹来,卷着黄沙穿行在形态诡异的岩石堆中, 昏沉沉的夜色中, 那些岩石看上去比白日更像一座坐地广阔的古城。风经行岩石上大大小小的小小窟窿, 被那些锋锐的岩石边缘, 扯出凄凉的声音。鬼城连绵,风吹如哭, 黄沙暗生阻行人。入夜之后的瓜州荒野戈壁,像极了出现在人间的阎罗鬼城。叶秋生听说过一些关于瓜州鬼城的故事,如果是平时, 就算是孤身一人直接进入夜幕之下的瓜州鬼城,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是眼下情况却与以往大不相同。打囚荒之塔出来,他的修为被那股诡异的空间之力封印住,眼下也和普通人差不多。在这种情况下,叶秋生不得不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以往听说过的那些鬼城传说。更重要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百里疏。在傍晚的时候。黄昏沉沉,在未散尽的霞光中,穿着白袍至始至终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青年靠在岩石上, 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叶秋生走过去, 握住他的手腕。刚碰到百里疏手腕, 叶秋生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百里疏的手,不正常地冷着。修仙者的气血远比普通人旺盛,但是百里疏的体温却低得不像样。这也许和他的功法以及剑招有关百里疏每次出手, 都一副冰封千里的样子。但是百里疏的脉搏却也低微虚弱得不像样。百里疏?百里疏?叶秋生喊了两声,总是将所有事情都收在眼里的青年毫无反应。青年靠在颜色暗沉的岩石上,在昏暗的天光中,脸苍白得出其,没有一点儿血色。青年本来皮肤就冰玉一样的白,因此就算他脸色不对,也难以察觉。叶秋生伸手碰了碰百里疏的额头。意料之中的冰冷。修为被封,真气无法调动,叶秋生也只能像普通的郎中一般,给百里疏把了把脉,没办法用真气仔细查看百里疏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即使是如此,却也能感觉,百里疏的情况糟糕到了极点。就百里疏的气脉来看,跟人说这是一个重病卧床垂危的人,都不会有谁怀疑。但百里疏却一副没事人一样,雁门地底,囚荒之塔,生死线上打转地去,破折九积,镇青铜圜土,还从荒兽虚影和古帝群像底下,将古帝符拿到手了。鬼知道百里疏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叶秋生瞅着闭上眼,昏睡中退去几分锋锐的青年,觉得自己越发搞不懂百里疏这个人了。该说九玄门真的都是,净出一些疯子吗?无法查看百里疏体内的情况,再加上自己也修为尽封,叶秋生只能先从纳戒中勉强寻出些普通的,没有什么特定要求的续气丹先给百里疏服下。帮昏迷的百里疏服下丹药的时候,叶秋生发现百里疏已经将古帝符收起来了。这家伙叶秋生不知道是该感叹百里疏的确将每一步都算到了,做什么事情都滴水不漏,还是该感叹他这活得步步谨慎,简直不像人。太阳一落,沙漠的夜晚很快就到了。天色转眼就黑了下来。瓜州的夜晚,和白天完完全全是两个级别的温度。气温转眼就降得很快,真气被封,连叶秋生都感到冷。他转头看昏迷的叶秋生,青年的唇也泛着白色。哪怕百里疏一剑冰封千里,眉眼总是封着雪,可到头来还只是一个人而已。修仙者修仙者,归根到底,不过是强大的人。所以哪怕是平日看着就跟冰刃一样的百里疏也是会感到冷的。叶秋生第一次认识到,糟老头口中的定数,眼里埋着很多很多心事,什么事都可以料到的百里疏也是会感到冷的。叶秋生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到安静昏睡的青年身上,伸手将他背了起来。青年不重其实应该说很轻,这个人平时看着就觉得瘦削,实际上更瘦,只是他总穿着宽袍,显得没那么瘦,又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副哪怕天塌下来,也能顶住的样子,让人总是不自觉地忽略了这点。背着百里疏一步一步朝着那片状若古城的岩石山走去的时候,叶秋生扭头看了一眼背上的百里疏。青年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张脸就很近。近到每根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青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安安静静地轻落在苍白的肌肤上,历历可数,一根一根,清晰无比。总是封着雪般的眉眼中,冷意退了大半,看上去倒有几分柔和。这个时候的百里疏看着倒更像一名钟鸣鼎食之家中,满身书卷气与世无争的书生。千斤求一见,死生亦可往。叶秋生想起了自己在苍濮王朝奔走时,偶然在茶楼中听说书人讲仙门八宗的轶事,讲的是九玄门罕现人前的大师兄,说这位九玄门大师兄长得极好看。怎么个好看法呢?好看到合欢宗的大师姐也是为出了名的美人,愿意用千斤上品灵石换见九玄百里疏一面,就是这个好看法。说书人这般说道。然后这长得好看,一面值千万的家伙,做的却都是随便拿出来可以惊掉一地眼珠的事。叶秋生想起黑沉沉的雁门地底,踩着铁索迎着黑色螭蜥念出《太乙录》的身影,想起囚荒之塔下,青年将刀插进青铜长案的身影活得这么累做什么?叶秋生轻声说,像是在问百里疏,也像是在问自己。人烟稀少的大漠深处,鬼哭一般的风声不绝,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叶秋生不再说话,背着百里疏朝着鬼城走去。他们原本待的那里,是在鬼城岩石山的边缘处,一块孤零零的岩石下。往外走就是连绵起伏的沙丘,风就是从沙丘上刮过来的。而眼下,叶秋生得背着百里疏一同进到鬼城巨岩堆里头去。这也是无奈之举。比起关于鬼城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说,摆在他们眼前的现实更加紧迫。瓜州位于大漠深处,地平万里,西风凛冽,秋冬夜晚的时候,就像《风俗通计》中所说的鬼城连绵,风声似哭,黄沙暗生阻行人,凛冽的风带着沙子铺天盖地,转眼就会在原本的平地上堆积成新的沙丘。这里的沙丘,像浪潮一样,不是静止的,时刻都在流动。傍晚风中夹杂的沙已经预兆着入夜后将会有一场可怖的沙暴。而他们之前所在的地方,到了夜里,恐怕就会被黄沙掩埋。若是他修为没有被封,应对起来并不难。但是此时百里疏与他修为尽皆被封,百里疏还处于昏迷之中,根本没办法对付这些。修仙者面对普通人的傲慢,大抵也是因此而起。在天地的力量面前,凡人就如同蝼蚁。不过如今,面对天威,叶秋生也只能选择进入那传说纷纭的鬼城中,退避三舍。风渐渐大了,鬼哭之声变得格外凄厉,风中夹杂的砂石越来越多,刮在岩石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好在他们本就在鬼城边缘,距离并不算远。踩着一片片岩石崩解后落于地上的石叶,叶秋生进入了这个在塞上牧人口中颇富诡异色彩的岩石城。叶秋生没有往里头走太深,感觉风已经被那些形状各异的巨大岩石山阻得差不多,估量可以挡住沙暴的时候,就停下来了。进入到鬼城之后,才发觉这由无数巨大岩石天然组成的石城的确有着奇异之处。在鬼城之中,外头的风声变得小了,那种隐隐约约凄凄厉厉若鬼哭的感觉因此越发地强烈。走在离地数十丈自百丈的岩石之间,目力所及岩石巨大影子重重叠叠,生出万分离奇之意。叶秋生只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在这里都显得诡异。在一古峰般的岩石下寻了个可容一人躺下的地方,叶秋生将地上的砂石清理干净,想了想还是从纳戒中找出几件以前备的衣袍先垫上去,再将百里疏安放上去。天知道他以前在野地,就算受了重伤照旧是能有块地囫囵躺下就行,管身下有什么小石头沙子的,更别提还要垫上些东西这么精贵。没办法,任谁来瞅眼满身矜贵的百里疏,都会觉得让这人睡意躺下简直是罪过。天外来剑天外仙,红尘有客不可见。他当初那几句果真没有写错,哪怕在这种境地,这个人还是犹如世外仙一样。可是,哪里的世外仙会有着百里疏这么多的心事呢?叶秋生想着,从纳戒中翻出些火把,凑合着点起了一个火堆,自己在岩洞外坐下,开始守夜。第107章 岩洞之火瓜州的戈壁滩上, 流沙移动着, 沙丘丘脊起起伏伏,傍晚叶秋生百里疏所在的那处岩石沙子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 在黑夜中成了另外一个新的沙丘。黄沙在风里, 铺天盖地的。叶秋生坐在火堆边, 透过昏黄的火光望着对面奇形怪状的风化山岩, 瓜州鬼城内的巨石,被长年累月的风吹着, 表面坑坑洼洼的,但是很多岩石的边缘却呈现出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简洁线条。整个瓜州鬼城就像一座巨石的迷宫。庞然的巨石迷宫由各种矩形,弧形, 有棱角的,边缘圆滑的巨石组成,在夜色之下显得冷冰冰的。入夜之后,大漠中的寒冷让那些岩石笼罩上了一层硬且无情的色彩。叶秋生望着对面的岩石出神。他很少能够拥有这种安静的,可以放空下脑子的时间。事实上,因为糟老头的各种指派,叶秋生一年到头,十有八九都是在十二王朝大地奔波, 大多数时间都得改头换面不引起他人注意。明明是太上宗的大师兄, 过得倒跟脑袋系在腰带上的杀手一样。想到这里, 叶秋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百里疏。百里疏也是九玄门的大师兄,以前活得怎么样不知道,但是打他见到百里疏开始, 这个人也是成天做着玩命的事,现在更是把自己整得昏迷不醒。这么说起来,仙门八宗的大师兄果然都不是人当的活。火堆不大,火光有些昏暗,只能将不大的岩洞照得半亮不亮。哪怕是在火光里,百里疏的脸色也没有显得好看到哪里去,叶秋生伸手握住百里疏的手腕,发现脉搏依旧微弱,没有半点儿好转的迹象。这下子麻烦了啊叶秋生靠在岩石壁上,喃喃自语。百里疏的手还是冷得出其。叶秋生侧着头,瞅着昏迷中的青年。青年躺在垫了几层衣服的岩石上,哪怕重伤处于昏迷中,脸上的神情依旧不显露出半分端疑,冷冷淡淡的。泛白的薄唇也像往日一样抿着,不露痕迹。就像哪怕在梦里,这个人也下意识地控制着自己。叶秋生太熟悉这种反应了。只有总是一个人的家伙,才会下意识地露出这种神情,明明受伤重得要死了,还是若无其事的,一副我没事,可以应付的模样。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个样子。他替糟老头做的那些事情,没有哪一件轻松的,而且件件都是不怎么见得了光的,因此从来就没有什么师兄师妹和他一起。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活下来,又何必再搭上自己的师弟师妹呢?想想看,雁门郡灵星祠地底,百里疏这家伙也是让他的师妹师弟去走左边的生路,自己踏上了右边的死路。叶秋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些年一个人追寻那些茫茫的线索,有什么好同情的。但是今天晚上,看着躺在岩洞中,昏迷着的青年仍旧绷着一张什么事都没有不用担心的脸,他忽然就觉得莫名的难过。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也许是觉得百里疏可怜。这种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因为觉得百里疏可怜,岂不是连带着觉得自己也可怜起来了?操。叶秋生恼火地低低骂了一句,转过头不再去看百里疏。可是扭过头,他还是下意识地想着百里疏冷得出其的手。什么时候人的手会那么那么地冷呢?受着重伤,躺在没有人的山洞中,头顶上的钟乳石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着冰凉冰凉的水。意识模模糊糊的,用尽全身力气,向比较安全的地方挪了挪,然后彻底动弹不得,恍恍惚惚血液一点一点地浸透冰渣,于是手脚也随着一点一点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