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里皮娜脸上没表现出任何表情。她转过身,往帘幕后的厨房走过去。你也躺下来,阿格里皮娜。克劳狄乌斯叫住她,今天是屋大维娅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她需要一个母亲在场,给她一些指点烤蜗牛和鹅肝数量不太够。阿格里皮娜指着餐桌说,我是皇后,也是这个家庭的主妇,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她轻轻抬着步子,走进帘幕后头的厨房。客厅里安静又尴尬地吃了一会。克劳狄乌斯把一片蒜烤蘑菇捏进嘴里。阿斯,他叫了其中一个青年,你担任法官也有三个月了吧。名叫阿斯的青年是这群年轻人之中唯一一个元老阶层,是最有政治前途的一个。他只有十五岁,刚刚成年就子承父业,父亲是德高望重的法官。克劳狄乌斯有意提点他。皇帝吞掉蘑菇,翻着眼皮瞟阿斯一眼,忽然愣住。阿斯的前额缠着绷带,战战兢兢地看向自己,腮帮子里的食物都没来得及咽。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克劳狄乌斯惊道,你看上去一点也不象法官,而象一个被打败的小兵!阿斯把嘴里的蜗牛肉囫囵吞下,回答道:这段时间不太平,我的君主。每天都有平民围在法院门口,张口闭口就是拉丁姆的火灾,朝我们扔带血的玻璃渣。为了疏散他们,我们不得不向jūn_duì 求助。克劳狄乌斯只觉得头疼,据我所知,行政官已经给平民拨了款。阿斯局促,稚嫩的脸上露出不安,其实人们质疑的并非火灾本身,而是火灾的原因至今都未查明,火事总长却免于刑罚的事实。克劳狄乌斯仿佛早已预知,气恼地哼一声,对嘴里的食物大嚼特嚼。阿斯小声说道:我们还要雇佣公共奴隶清理街道,从浴场的池檐到贫民窟的下水道,每一堵墙都刻着人们的调侃。他们大骂腐败,用尽世上所有词汇来骂我们。克劳狄乌斯不禁震惊,停下咀嚼的动作,民间的舆论竟何以至此了吗?!阿斯垂下头,小心翼翼,不知该怎么回答。克劳狄乌斯逐渐正色,前额的青筋象苏醒的虫子一样慢慢鼓起。他越想越气,手里的汤匙摔在银盘上。我年老体衰,距离死亡的时间太短,轻易不敢发指令。我对羽毛一般的罪恶视而不见,就怕严厉的决策让我晚节不保。他激愤地说,但现在,人们藐视政府,唾弃法律!这是罗马的耻辱,是奥古斯都的耻辱!就连我这个老人也看不下去尼禄无原则的庇护提到尼禄,他忽然顿住。一种阴暗的欣喜在他心里掘地而生,好象阴沟的脏水汇入大海那样,与他表现的光明正大的愤怒融合了。克劳狄乌斯一阵激动,偷摸地攥紧拳头。阿格里皮娜就站在帘幕后,手里端着一碗从东方进口的胡椒酱。她的叔父最喜欢用烤蘑菇蘸酱吃。克劳狄乌斯情绪激动,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将隆起的肩背挺到极限,我要以皇帝的名义,给失职的火事总长治罪!按照法律,但凡失职的官员,都要流放到叙利亚行省去!他早就痛恨尼禄,又碍于阿格里皮娜的面子不敢直接惩处他,就打算趁这个机会流放他的心腹。这是皇帝对尼禄的报复。阿格里皮娜冒出来,端来胡椒酱,按照贤妻良母的模范动作,把酱汁浇在丈夫餐盘里的烤蘑菇上。胡椒是从东方进口的。她微笑着对正胡思乱想的皇帝说,它价格昂贵,您就象在吃一张丝国进口的丝绸。克劳狄乌斯忽地变怂,缩了缩脖子,象一只被打到头的乌龟。经历过麦瑟琳娜后,他习惯于对妻子卑躬屈膝。皇帝软言细语地道谢:哦谢谢。他怕阿格里皮娜听到自己对尼禄的抱怨。从小敬畏优秀的哥哥、活在哥哥阴影下的克劳狄乌斯,对哥哥的女儿有着来自血脉的畏惧。阿格里皮娜他试探着开口,我打算流放尼禄的亲卫。阿格里皮娜停住动作,不慌不忙,安静聆听他说话。你也知道,尼禄的巨额保释金已经引起一场地震。作为尼禄的继父,我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没想到舆论恶化到这个地步。不过保释金我会命令法院退还,之前尼禄修理毁于洪水的房屋,还是向你借钱才渡过难关,我知道他其实并不富裕他偷偷摸摸瞅阿格里皮娜一眼。您是皇帝,有权左右罗马境内任何一个生命。阿格里皮娜莞尔一笑,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女人,您不必对一个天性懦弱的女人报备事务。她顿了顿,笑着补充一句:从今以后都不必这样做。克劳狄乌斯连连点头:谢谢你的理解,阿格里皮娜。他捏起一片烤蘑菇,在胡椒酱里滚一圈,伸长脖子,就象小鸟衔食那样,把他最爱的蘑菇衔进嘴里。屋大维娅,你也尝尝,这大概是我吃过的最鲜美的胡椒汁。克劳狄乌斯为女儿送去一片蘑菇。屋大维娅用长长的蟹钳接住,嗖一声把蘑菇吸进嘴里。阿格里皮娜转身,从厨师手里接过一碟鱼肉,端到克劳狄乌斯面前。这是加了马齿苋汁的鱼肉泥。阿格里皮娜说,马齿苋可以延缓衰老,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躺在一边的屋大维娅伸出长柄匙,也想分一块鱼肉。她的汤匙够到一半,被阿格里皮娜用刀子拦下。你不能吃这个,屋大维娅。阿格里皮娜说,你即将结婚,现在就要准备怀孕。一个备孕的女人是不能吃马齿苋的。屋大维娅羞红满脸。她用余光扫一眼侧位沙发的青年们,把脸藏到红蟹钳后面。尼禄得知罗德被捕时,还在元老院对着十几名白袍元老辩论。他从元老围成的人墙中挤出来,情急之下花大价钱购买一辆速度最快的双马马车。之前,山脚被洪水淹没。为了上山,尼禄在水上建了一座简易的木板桥,直通半山腰。重甲银盔的近卫军在桥边站着,沿着山腰一直排到山顶,象排成两路的黑蚂蚁。尼禄跳下马车,脸色苍白,神情狰狞。他没来及换衣服,还穿着洁白的元老袍。一名大胆的近卫军拦下他,您不能上去,多米提乌斯大人。皇帝下令尼禄从腰间抽出匕首,直接扎进他的咽喉,迅速拔出刀。近卫捂着血涌的脖子,跪倒在木板桥上,脸上保持着惊讶。尼禄用白袖子擦掉脸上的血,一声不吭,提着带血的匕首往山上走。没有人再敢拦他了。周遭拢起一片迷雾,雾水沾湿他的额发。尼禄在白雾里越走越快,到山顶时,雾到最浓,白袍的他象一口白烟吐进烟雾里。四周愈发浓白,简直象一锅熬烂了的鱼汤。罗德呢他气喘吁吁地发问。一阵脚步从雾障后传来,一片浅淡的黑影出现,就象黑墨透过一层层纸那般,逐渐显现出来。罗德被一帮近卫簇拥着,黑衣黑发,两只手腕捆在一起。他的黑色眉目,以及宛如朱砂勾勒的双唇,象凭空画在纸上的图画一样,印在白雾之间。他与尼禄对视一眼,神色出奇地镇定。押解罗德的,是个蓄着络腮胡的近卫。尼禄认识这个近卫。这人跟随皇帝多年,算是他的心腹,地位相当于近卫军长官。然而,多疑而胆小的克劳狄乌斯因为卡里古拉的死,没有授予他正式的头衔。尼禄握着刀柄的手不停抖,下巴也是,冲络腮胡说道:把你的手从他肩上拿开!这是皇帝的命令,多米提乌斯大人。络腮胡淡定地说,我们必须把他送到叙利亚去给我闭嘴!尼禄红着眼睛说,他是我的亲卫,是属于我的财产。除了我,谁都不准动他!现在他不是您的亲卫,大人。他是罗德·法恩。络腮胡说,他是罪犯的儿子,现在又因为失职导致火灾。流放已经是减刑了。我交过保释金,以我的官职和家产做过担保。尼禄高声道,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出尔反尔流放他!皇帝对任何人的任何财产都有任意处置的权力,大人。络腮胡说,您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我会与皇帝商量,尼禄克制着情绪说,他一定会改变主意的。络腮胡没有表情地说:我是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武夫,您与我辩论是没用的。我们今天一定要带走他。你尼禄用匕首指着他,刀尖在雾气中抖动着。雾气越来越浓,缭绕在尼禄的耳鬓。山风很冷,他却热血上头出一身汗。这种诡异的、又热又冷的感觉,仿佛一只体魄寒冷的鬼在朝他耳边哈热气。别再挣扎了,尼禄。罗德开口说,你放我走吧。尼禄双手紧握刀柄,面色铁青,任何人都不会带走你!任何人!罗德看着他又青又红的脸,转头对旁边的络腮胡说:我要跟我的主人单独说话。络腮胡沉默一会,深沉地说:你们只有半小格水钟的时间。几句话而已。罗德笑笑,够了。于是黑压压的近卫军往两侧列开,腾出一条细细的小道。罗德领着尼禄走到空旷的崖边。罗德伸出被捆绑的手腕,凭空抓一把白雾,让我跟他们走吧,尼禄。尼禄牵过他的手,相当冰冷。他们的指间还戴着之前定制的金戒指。不,没人能把我们分开。尼禄用刀尖指了指天,就连神也不能。罗德笑道:只是流放而已。或许是去矿区做苦力,又或者是看守庄稼地不,你没去过叙利亚,你不懂那里的境况。尼禄正色道,流放的犯人,没一个活过一年。那里充斥着饥饿、暴力和劳苦,而生活的黑暗会滋生堕落和犯罪。一向身份优越的你,定会成为恶人的眼中钉。你受不了的,罗德。尼禄抱住他的双肩,笃定说道:我要说服皇帝撤回命令。罗德垂下眼睛,望着脚边游荡的白雾,反问他:你听说过有皇帝收回成命的吗?这一问扎在心上。尼禄宛如清醒,一时语塞。他让法院退还保释金。罗德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铁了心要给我治罪,不惜跟以善辨为名的法院大费口舌。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承认吧,尼禄,罗马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只要我还在这里,就会把你慢慢拉进和我一样的境地。尼禄果断说:我不在乎。可我在乎。罗德说着,往山边迈出一步,而且,我已经烦透了这样的生活。山顶的云雾在脚下滚动,宛如盛沸的镬汤。抬眼望向极远处,一道亮金的阳光紧咬天边,如熔化的金属一般焊接云天。罗德凝视那道光,突然唤道:卢修斯这是尼禄许久之前的小名。他反应一会,应道:怎么了?罗德仿佛没听见,自言自语道:卢修斯他眼睛低垂,脸庞染有天边的淡金色。尼禄一边望着他令人惊艳的气质,一边强烈预感到一场大劫即将到来。悲剧的前提必须是美,本质是美不容于世。卢修斯罗德接着又唤一次。尼禄莫名悲从中来,我就在这,罗德。罗德转过身,垂着眼睫懒懒看他,那双通透的黑眼睛冷不丁撞过来。他以阅尽人事之眼,看破整个世界不过是生灭和衰变的组合。但他此刻妄图从万千流逝之中,强行给这一刻命名为永恒。他忽然凑近,用力吻尼禄一下,凑到他耳边说:这次换我。山风猛烈灌进尼禄的耳朵。他依稀听见这句话,头皮发麻。就象之前奋不顾身倒进他怀里一样,罗德推开他,闭着眼睛,直直倒向山边的云雾里。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瞬间而已。尼禄还很懵,没意识到罗德已经跳崖,就象圣徒跟随神明一样,出于本能跟上去,也要踩到云雾里。身后的近卫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抓住他。尼禄在混乱中跪在山边,愣愣的神情,象痴傻一样,用手来回抓着翻滚的白雾。翻开手掌,白雾蒸发般散去。尼禄眼角鲜红,死盯僵白的手掌。这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同时迸发出嘲笑。轰的一声,脑海聒噪起来,脊柱仿佛硬生生抽离身体。尼禄昏死在崖边。作者有话要说:我道歉!he!嗯!第63章 克劳狄乌斯之死尼禄最爱的亲卫自杀,成了坊间爆炸性的话题。罗马的文艺领域得到新的灵感,戏剧和音乐一时涌现不少悲剧故事。人们普遍对死者更宽容,更何况是自杀这种悲壮色彩的死亡。天性解放的罗马人崇尚死亡和爱情,罗德的死同时符合这两点。于是舆论陡然扭转,从讽刺转向美化他们的关系。然而,这件事很快就被另一个新闻盖过风头:皇帝病危。这意味着罗马要易主了。阿格里皮娜坐在铜镜前梳妆,用黑头纱挽出式样朴素的发髻。她看起来很平静。女奴用潮湿的木条沾取雌胭脂虫的脂肪,试图涂在她紧抿的嘴唇上。我不涂口红。阿格里皮娜瞪她一眼,拿起木梳梳理鬓边的碎发。刚给医生结完账的家奴走过来。所有种类的奴隶中,家奴地位最高,相当于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