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通的这一瞬,罗德象触电那样心悸一下,眼前的所有景物都象水面上的泡沫一样晃动着。他死死抿合血色大减的双唇,现在的他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恍然大悟。马尔斯以极快的速度衰微下去;好象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全部孤注一掷地用在说出这个死守一生的秘密上。他脸上的汗水越聚越多,脸色从苍白渐渐变得青紫,全身上下都在轻微抽搐。他伸出手,颤巍巍地去触摸罗德的头发,我可以带走一缕黑头发吗他衰弱地请求道。罗德的神色依旧镇静,只是前额已经渗出一片凉凉的汗珠。他从床柜中找出一把小刀,抓起鬓侧的一缕头发,嚓地一声削断半截。马尔斯即将咽气,迷蒙的视野中罗德的黑发黑瞳糊成一片。罗德摊开他汗湿的手掌,将发绺塞进他手里。马尔斯将发绺贴紧自己的面颊,留恋地磨蹭几下。在碰到黑色的发丝时,这种微微扎人的痛感让他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他不禁哽咽,却又矛盾地慢慢翘起干裂的唇角,扬起一个可称为治愈的微笑。谢谢你罗德马尔斯声音温暖地说,他从未跟我这么亲近过话音一落他便彻底咽了气。奴隶们为病逝的主人擦洗身体,在他全身涂抹防腐的香料。他们擦干净先前准备好的棺材,在里面摆鲜花和熏香;女奴为马尔斯化妆,在他口中放进一枚钱币,并摘掉套在他指间的金饰。根据法律,黄金不能用作陪葬品。直到入殓结束,罗德才走出宅子的屋檐。此时已经入夜,一轮刺眼的亮月象钢钉一样钉在夜幕之中。屋檐黑色的暗影宛如面纱般,掩住他的前额和眼睛;而他赤红的双唇和刚毅的下巴,就这么暴露在白得发冷的月光下。家奴从角落出来,为他披上厚实的兽皮。罗德已经成为他的新家主了。罗德站立在原地,脸上没什么神色。冷风迎面吹过来,从衣料的缝隙间慢慢渗进去,象冰霜一样攀附在他的皮肤上,再挤进他的毛孔、一点点冻结到心脏。一种沉甸甸的宿命感从四面八方袭来。这种不祥的预感过于强烈,近乎要将罗德灭顶。月光象白漆一样涂抹罗马的一切,秋风中有树木独有的清木气味。这一刻的罗德一边沐浴着世间明亮而柔和的月光,一边深刻地感觉到命运是个阴险而恶毒的东西。您该休息了。家奴好心提醒道,明天还要举办葬礼。罗德收回出神的眼光,葬礼上会来很多宾客吗?这倒不会。家奴摇摇头说,主人生前不善交际,朋友很少。罗德点了点头。他无声地思索一会,对家奴说:你去给多米提乌斯大人送个口信,告诉他我继承了全部的家产,出于义务必须要留在这里为马尔斯守灵。家奴问道:您要留在这里多久?按照丧葬的规矩,一个月。罗德闷声说。马尔斯的葬礼并不铺张。第二天清早,奴隶在庭院里泼水和草木灰,扫干净蟹壳色的青石板,几个女奴哗啦哗啦地踩着纺布机,编织葬礼用的盖棺布。身穿黑丧服的司葬们在脸上涂抹白油彩,坐在石阶上号啕大哭。门庭实际上比预料中还要冷清。来参加葬礼的不到十人,都是与马尔斯同级别的骑士或者指挥官。他们将携带而来的油脂涂抹在棺材上,用红豆杉枝叶制成的扫帚清理圆柱上的灰尘,有的跟随而来的女眷还会礼节性地流下泪水哭嚎几声。罗德走过干净的青石板,从家奴的手中接过一把榛果,撒在涂满油的棺盖上。这安宁的一幕正好被前来吊唁的门希摄入眼中。他看见了一张酷似情敌的脸,脚步不由地打滑,被门槛绊得踉跄一下。罗德察觉到动静,瞥向门口。门希僵硬得仿佛浑身上下都浇筑了一层水泥。他的耳朵象灌风一样嗡嗡响着,因为惊恐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的面色太红,这种红色几乎马上就要撑破他的脸皮。身份贵为元老,却屈尊来参加一个骑士的葬礼,这并不符合葬礼的常规。罗德拍掉残留在手上的榛果渣,一步步朝他走去。他的黑发黑眼象封印已久却又复活的诅咒,直击门希的灵魂深处。门希一脸惊骇,脸孔颇为扭曲。他呆愣愣的,不断提醒自己泰勒斯已被钉死的事实,好象一个在临危之际疯狂念叨神明圣号的教徒。罗德很快就走到他面前,平淡地说:作为高贵的宾客,您可以摇铃召唤我们门希听他说话时寒毛不禁倒立,有时间倒退的错乱感。一时之间他认为自己身处地狱。你你门希抽动着嘴唇,眉毛象断了线一样在脸上忽上忽下。罗德微微抬眼,冷静的眼里有审视的意味。你你是谁门希有些口齿不清地问,你姓什么罗德警惕起来,我是多米提乌斯的亲卫。他躲避性地回答这个问题。噢该死的门希错乱地说,因为年老而泛紫的嘴唇抖动着,又是一个亲卫该死的罗德如临大敌般地正色起来。他审视着惊恐之中的门希,那双可称之为美艳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释放出波澜摇荡般的微光。门希被这双似曾相识的黑眼睛盯得头皮发麻。他连连后退,前额不断冒出冷汗,看起来有些神经兮兮。他那颤抖的眼睛瞄了罗德两下,紧接着就象见到鬼一样,逃命般地跳上了来时的马车。罗德看着远去的马车,双唇紧闭,神情有些警觉。门希坐马车回到家宅时,象一个罹患老年病的人一样,手脚控制不住地抖动。他满脸狰狞地下了马车,跌跌撞撞地走到天井边,用飘着落叶的井水狠狠洗了两把脸。这时,安东尼象一条滑腻腻的泥鳅那样,从屋檐下的黑暗中钻出来。他穿着他特意定制的、女性风格的卷边长袍,慢悠悠地晃到他的兄长旁边。你就要把你的五官搅和成一团了,我的哥哥。他阴阳怪气地说。正洗着脸的门希从指缝间瞥见他,压抑已久的怒气借此炸裂开来。该死的,离我远点!他忿忿地骂道,不男不女的狗东西!安东尼被他的仗势逼得后退一步,有些恼怒地说:你不能这么骂我!门希用袖子胡乱揩去脸上的水,象中邪一样,嘴里骂骂咧咧,象蜂鸣一样嗡嗡响:你们这一帮杂碎!用一张不伦不类的脸去勾引别人,在别人被迷惑时又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清高的臭脸!你们就是枯河里的臭虫和毒蝎,就是下水道里的蛆虫!我诅咒你们的脸被划成烂泥,四肢被活生生地卸掉,尸体被剁碎和屎尿混在一起流进下水道里他骂着骂着居然要抽泣起来,迅速倒抽气的喉咙发出哨声一样尖利的声音。安东尼正色起来,提着过长的袍子慢慢走过去,将手搭在兄长的肩上。谁惹着你了?我的哥哥。他关切地问,你从没象现在这样毫无贵族的礼仪,这可真是前所未有。门希依然抽着气,浸湿的金发紧紧贴在他通红的前额。他的脸涨红到极致,几乎就要吞没那几绺暗沉的金发。一旁的银发奴隶拿来毛巾和橄榄油,很贴心地给他擦脸和涂油。他的眼珠机灵地转了转,象只小猫一样钻进主人的怀中,十分乖巧的样子。安东尼从鼻孔里发出轻薄的声响。门希搂着他的奴隶,慢慢恢复了正常的样子。我今天见到了大贞女茱莉娅提到的那个人他恶狠狠地说,就是尼禄的亲卫安东尼回想了半晌,才艰难地记忆起来。他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他真的跟泰勒斯长得很像吗?像!而且是像极了!一样的黑发黑眼、一样令人讨厌的冷冰冰的臭脸、就连身高都差不多简直就象披着泰勒斯的皮一样那么像!门希惊魂未定,他向我走过来时,我还以为那是泰勒斯的鬼魂,要过来向我寻仇安东尼嗤笑道:卡里古拉和尼禄这对舅侄俩的口味还真是出奇地一致。门希拍了拍奴隶的后背。他的银发奴隶心领神会,主动亲吻他的鬓侧,识趣地离开了。他放低声音说:我遵循了茱莉娅的提醒,派人重新查了那个孩子的下落安东尼眉毛一挑,还是一无所获吗?这次不一样。门希眯了眯眼睛,虽然线索还是很少,但至少我知道了他在泰勒斯死去之后就躲在jūn_duì 里藏身。原来就在jūn_duì ?!安东尼惊讶道,为什么到现在才有线索?门希将眼睛挤成一道缝,从中闪出阴险的光泽,因为阻碍我找到真相的人死了安东尼不解道:是谁?马尔斯。门希面容阴森地说。安东尼倒吸一口气,瞪着眼睛说:他可是跟随你十多年的属下门希慢腾腾地站起身,从衣襟上扯下为葬礼而戴的红豆杉枝叶。罗马人相信,这种植物的枝叶可以在不洁净的葬礼上辟邪。我真没想到一直效忠于我的他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门希将枝叶扔在地上,用鞋底使劲碾了碾,要不是因为他病重退休,我到现在都还会被蒙在鼓里!安东尼来回踱几步,冒着被喂狮子的危险去保护那个孩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定也被泰勒斯媚惑了。门希的脸上蒙起一层暗色,他和泰勒斯曾经是战友,两人同住一张帐篷安东尼哂笑:如今他饱受病苦的死去,那个受他恩惠的孩子说不定会来参加他的葬礼当然!门希瞪着眼睛,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才不会屈尊纡贵、去参加一个低等骑士的葬礼!想着想着,他再次战栗起来,眼前不断浮现泰勒斯英俊的面目,宛如附骨之疽。他一想到泰勒斯就浑身难受,好象有蠕虫在血管里爬的那种难受。他深呼吸几下,脸色惨白,我敢保证,那个亲卫一定就是泰勒斯的外甥噢!安东尼摇了摇头,就凭他长得像泰勒斯?这个理由比帕西帕艾披着母牛皮与公牛交|配还要荒唐!这并不荒唐,那个孩子的生母是泰勒斯的双胞胎姐姐。门希笃定地说,为了遮掩他姐姐的罪恶,泰勒斯一直都把外甥说成是自己的儿子,以此来掩人耳目。安东尼思索着说:或许这只是个巧合门希突然狂躁起来,大声呼喊道:天啊!我发誓!我以我的灵魂发誓!安东尼被他放大的声音吓一跳。门希前额的青筋突起,几乎是咬紧牙关地说:我恨泰勒斯!就算他被钉死也不够解恨!我恨他拥有我望尘莫及的爱情、我恨他象躲避垃圾一样躲避我爱的卡里古拉、我恨他长相俊美又充满担当、我恨他活得任性又潇洒!他是钉在我灵魂上的一根刺,我以全部的灵魂和血肉去诅咒他!无论我经历什么样的人生低谷、有多么的走投无路,我都能秉着对他的恨意而挺过来!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恨他,不恨泰勒斯的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安东尼叹息道:你把自己逼疯了,我可怜的兄长!门希回想罗德的面容,愤愤地说:那个年轻人接近我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滚,就和泰勒斯带给我的感觉一样!这是我赖以生存的、十多年的恨意告诉我的,绝对不会错!要知道,有些东西是从骨血里散发的,永远都摘除不了。安东尼笑笑,好吧,假如你想的是对的,那么那个亲卫就是贞女黛妮偷偷生下来的孽种。噢!这个讽刺神明的身世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门希浑身激灵一下,象是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浑身大汗淋漓,慌里慌张地往门口走去。他浑浑噩噩的,两条腿和两只胳膊很不协调地摆动,好象出了故障的机械一样。安东尼连忙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我要去元老院揭露那个亲卫的身份!门希语速很快地说道。你真的失去理智了!哥哥。安东尼皱了皱眉,黛妮在当年由你掌管。因为她的犯戒,你甚至丢掉了大祭司的位子。现在再把这件事拿出来翻旧账,难道你还想再受第二次责罚吗?!我当然不会那么傻!我要揭发的,是他作为泰勒斯儿子的身份。门希阴狠地说,弑君者之子,哦仅仅凭这个用来掩人耳目的身世,就已经足够让他千夫所指了!好吧安东尼扬了扬眉头,可你确定不会弄错人?我不会看错的。门希眼里冒着不太正常的、激动的亮光,在这个世界上最恨泰勒斯的人就是我。正因为如此,我比任何人都能感知到他。安东尼的嘴角抽搐几下。作者有话要说:话不多说,感谢大家不杀之恩!很羞愧,躺平任打求原谅~~~另外特别感谢所有在断更时期还给我投雷和留言的读者,感动,是你们妙手回春治愈了我的懒癌!无论还有多少人看,我都会好好把这篇文完结的。我写文的初衷就是为了抒发胸臆。第52章 苦肉计关于罗德身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当年本该和泰勒斯一起钉死于十字架的男孩,如今竟作为未来皇帝的亲卫重新面临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