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停止了颤抖,面色象沉没一样深暗。他站起身抱住罗德,却在一直沉默。罗德任他抱着,神色轻松,轻笑着在尼禄的耳畔说:直到现在,我的人生几乎被这个血统毁掉了大半。难道还要再让它毁掉我爱一个人的权力吗?噢尼禄转过身,满心感动地环住他。他的嘴唇和下巴都埋进罗德的肩膀里,谢谢你罗德谢谢你能这么说罗德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细微振动,微笑着闭上眼睛,拥紧他的后背。祈求洪水止息的祭祀结束,尼禄开始投入到翻修剧场的计划之中。建筑师们上交很多张画在羊皮纸上的设计图,所构思的剧场在外观上都十分精美。但这些方案都被尼禄否决了。在尼禄的强烈意愿下,罗德同意将卧室搬到他的隔壁。爱情之中的尼禄对罗德很依赖,尽全力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野。奴隶们合力抬着木床和被褥走上二楼,将腾出来的房间清扫干净,装上窗帘和地毯。他们安置好床榻,摆齐新添的餐桌和烛台,把保养作用的油脂涂在床脚。罗德的餐桌和尼禄的一样,高脚果盘中的水果定期更换,永远都是新鲜的。罗德看着材质名贵的家具,神情冷冰冰的,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平民身份的近卫来说,似乎太重了些。尼禄攀着他的手臂,双眼紧盯他的眼睛,表情象是在宣誓一样认真而肃穆。一点也不重,罗德。他一字一顿地说,一点也不重。罗德回视着他,冰冷的面孔出现融化般的温热气。尼禄瞥一眼四周,凑近一些,压制着声音说:我已经派人去查你的家族过往,还有你的父母罗德的眸线缓缓移过他认真的脸孔。其实你不必对那些死人们如此上心。他笑了笑,翻新剧场的计划到现在还没确定,你应该将精力放在那上面。尼禄顿一下,随即叹息道:可建筑师给我的那些方案图没有一张能让我满意。是不够漂亮吗?罗德问。不,是不够新。尼禄摇头道,现在的剧场只能竞技、斗兽、赛马和表演戏剧,翻新之后还是这些,可以说除了换个壳子外毫无亮点和新意他沉思着,眼睛纹丝不动,要想获得民众的支持,就要创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剧场,让所有人都耳目一新。他们想变着花样去娱乐,而我身为亲民的行政官,就要去满足他们。罗德神情深沉地看着他。这时,家奴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雕刻精致的木盒,伏身跪在尼禄的皮靴前。他将木盒递给尼禄说:您定制的锁和两枚钥匙戒指已经由工匠打好了,主人。尼禄将木盒打开一道缝,从缝间窥看到里面的两枚黄金戒指。他的眼角因有笑意而弯起,因为忧郁而长久隐蔽的卧蚕象苏醒一样充盈起来,连鼻梁上的雀斑都显得尤为稚气了。他向来阴郁的脸庞被这个纯净的微笑所覆,这一刻的尼禄就象返璞归真一样露出孩子般的纯真笑容。他阖上盒盖,神情有些兴致冲冲,挽着罗德的手说:让我们去试试那把特殊的锁。家奴很有眼力地退去准备马车了。两人乘坐马车来到洪水漫溢的山脚,沿着石阶拾级而上。他们在半山腰路过洪水祭祀的神庙,再走一段就到了山顶的庄园。庄园门前的草坪被奴隶打理得很平整。他们用砂纸抛光石板路两侧的大理石石雕,在神像的头顶戴上蓝紫色的花环。青绿色的爬山虎象绿漆一样覆盖在墙壁上,廊柱之间架着厚实的葡萄藤。庄园比我上次见到它时更有人情味了。罗德站在殿门前的石板路上说。已经成熟的紫葡萄就垂在他的脸前。我买了一些奴隶来打理它。尼禄摘掉一颗葡萄说,一个贵族总不能只有一个住处。罗德摘掉很多颗葡萄吃光,跟着尼禄走进曲曲折折的地下通道,来到存放珍宝的地窖。地窖和通道都是新挖的,角落未除干净的泥土很黏湿,整个地窖有浓重的泥灰味。尼禄举着火把挨个点亮烛台,浅黄的烛光象流萤一样悬浮在宛如古墓的地窖。两人驻足于地窖的石门前。尼禄摸了摸湿润的石门,转过脸对罗德说:这道门里藏着的雕像和珠宝几乎占到我全部财产的一半。他天生轻哑的嗓音荡开在空寂的地道里,又象回潮一样以更厚重的回声弹来。罗德拿起挂在石门上的锁,仔细观察起来。这把特制的铁锁镀了一层金箔,侧面有两个锁孔。尼禄将两枚戒指从盒里取出。钥匙由黄金制成,钥匙头镶在同为黄金的指环上。罗马人所穿的长袍没有衣兜,他们会把印章和钥匙都镶在戒指上,方便随身携带。罗德把两把钥匙插进锁孔,两人同时拧动,铁锁啪地一声被打开。还不错,这是一把好用且灵活的锁。罗德将铁锁重新锁上,拔出两枚可称为金戒指的钥匙。他怔一下,将金戒指放置于掌心,以类似解剖的视线反复审视它们。尼禄举着火把,看他半天没有动作,惊疑地问:罗德?罗德没出声,一直低头盯着戒指,长长的鬓发滑落到肩前。他的思绪飞快地往前漫溯,画面象五颜六色的颜料一样在他眼前划过,最终一切淡去,定格在当年落魄的、赠予自己金戒的尼禄的旧影上。罗德的眼神迟滞,他预见到这是一个自己在垂垂暮年回顾人生时会反复咀嚼的画面,甚至在临终的回光返照时也要冒出来。尼禄将手插进他的鬓发,抚着他的侧脸担忧地说:你怎么了?罗德?罗德抬起视线,尼禄以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站在他对面,火把的红光点亮他半边尚为稚嫩的脸。罗德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迷茫,有着仿佛跨越千山万水的徙旅感。他出神地盯着尼禄的双眼,唇锋轻轻地动两下,这次让我来给你戴。他的神色恍然不明。尼禄读不懂他的话外深意,但也乖巧地伸出手。罗德捏住他纤细的手指,把戒指缓缓套上去。在戴好后,他低下头在戒指上落下一个吻。尼禄抖一下后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从脚尖到发丝都象变成大理石一样静止。罗德吻过之后,望向呆愣之中的尼禄,认真地说:其实我一直都欠你一句话。尼禄愣愣地问:什么话?谢谢你,尼禄。罗德以极为罕见的认真神情说,主动拥住他僵直的脊背。尼禄的双手象不知道怎么摆放似的悬在半空。他的余光瞄到罗德柔亮的黑发,那里象具有吸力一样使他移不开眼。罗德这种桀骜不驯之人显露出温柔,就象张扬的烈日偶尔被暗影所侵蚀,给人一种表面敬畏的、只能暗地里欣赏的变相美感。罗德在他耳畔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以及你让我感受到的一切。你说过是我让你变得完整,其实你同样也让我活得象一个真正的人。尼禄耳边象炸开鸣响一样。他感到骨鲠在喉,眼前泛起黑白交织的雾。他呼吸紊乱地说:我也想为你戴上戒指罗德笑着站好,递给他剩下的那枚戒指。尼禄捧起他的手将戒指套上去。这一瞬间尼禄进入一种纯粹的感触。他凝视罗德的指间,感觉从灵魂生长出丝缕,穿透皮囊缠住这枚金戒,宛如母胎之间的脐带。生命中总有这样的瞬间,使人产生隔绝于物质的、脱离理智思考的感性;而只有在这些毫不理性的瞬间中,人才有绝对意义的自由。尼禄象头重脚轻一样站不稳,脸庞逐渐泛起绯红。他垂着头,如幼鸟啄食一般反复吻着罗德的金戒,发出细碎的亲吻声。罗德忽感心疼,阻止了这个可谓神经质的行为。他把尼禄搂进怀里,揉着他的一头卷发说:别再这么卑微了尼禄尼禄浑身打颤地抱紧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此时家奴站在通道的另一端清咳两声,绷着脸地敲了敲墙壁。尼禄箍紧罗德的腰,泛红的眼睛从碎发之下睁开,因为激动声音难免不稳:有什么事?家奴脸色为难,压低的声音通过幽暗的通道传过来,我刚才接到口信是从亲卫大人的养父家传来的罗德心里一揪,眼前顿现马尔斯的那双被病痛折磨得的、变得黯淡的绿色眼睛。很遗憾您的养父病危,家奴沉重地说,他希望您能过去看他一趟第51章 处女之子罗德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马尔斯家。推门之时,浓烈到熏鼻的药草味象泥流一样从门缝里溢出,罗德额前的碎发这股风吹动,戴着黑手套的手悬在半空迟疑片刻,才推门而入。屋里摆着密集的白蜡烛,门开时烛苗象涟漪一样荡过去。奴隶们端着药碗轻声行走,看到罗德时脸上流露出遗憾的神情。你们的主人呢?罗德低声问道。奴隶端碗的手停滞着,脸色肃穆地说:主人的状况很不好。医生说该给他置办火葬用的棺材和口含的钱币了。罗德的眼角隐隐抽动。奴隶指了指里屋说:他正在卧榻上等您,还说要嘱咐您一些事情。罗德颔首,侧身走进卧室。他的脚步越来越沉,最终驻足在床前。苦涩的药味从床幔中传来。凌乱而潮湿的薄被之下,鼓起一个扁扁的包,再往上就是一张消瘦到不成人形的惨白脸孔。这是弥留之际的马尔斯。病入膏肓的他双颊凹陷进去,口唇干瘪到象被太阳晒干了的虫子。他的呼吸微弱,胸膛几乎没有起伏。蜷缩在被褥中的他瘦弱得象一只抽干血肉的木乃伊。罗德的呼吸停顿一瞬。马尔斯将眼皮张开一道细缝,从眼缝间透射出浅亮的黯绿色光芒。在看见近在眼前的罗德时,他的瞳光象流星闪逝一样忽闪一下,再陷入到长久的怔神之中。片刻之后他干枯的嘴唇挪动着,坐到我身边来,我的孩子罗德沉默地坐到床边。马尔斯枯瘦的手在枕头下摸索一会,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羊皮纸。我立了遗嘱,在我死后所有的房宅都赠给你他因病重而干裂的唇角一扯,咧出一个微笑。罗德定定地看着他,并没有接过遗嘱,我并不希望你离开,马尔斯。他沉重地说。马尔斯释然地笑笑,青紫的眼睛轻微地弯起,我现在很高兴,我将在一双黑眼睛的注视下死去,受到的所有病苦都会被冥河水洗清,维护终身的家产也即将姓作法恩罗德停顿一下,轻声说:可我并不能在房脚下公开刻印这个姓氏。马尔斯蹙起汗津津的眉头,上一代的恩怨与你无关那是你不该背负的罪责。罗德扫视过他虚弱的眉目,深黑的睫毛渐渐下沉,你不用再安慰我了,马尔斯。我的家族覆灭于卡里古拉之手,唯一存活的泰勒斯与其说是他的亲卫,不如说是他股掌之中的禁脔。而我是这个悲剧家族的遗孤马尔斯抖一下,深绿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强行压制的痛苦。微弱的烛光从散乱的鬓发间照进来,他的脸庞被乱七八糟的光影照得恍惚不明。你还知道了什么?他的语气紧张。罗德平静地回答:还知道他有个姐姐。马尔斯惊悸。他紧抿着嘴唇,下巴和面腮都震颤着,好象里面都塞满了要往外涌出的秘密。罗德拿起床头的手帕,擦拭他额头的凉汗,我是多米提乌斯的亲卫,他已经派人去调查我的身份和家世。他拿着手帕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两下,但随即被天生的冷静克制下去:也就是说我迟早就能知道一切。马尔斯审视他的神色,逐渐怔忡起来。他神情复杂地盯了罗德很久,最终象逆来顺受似的,用手背挡着眼睛,褶皱的袖子盖住他过于骨感的脸。看来我的弥留之际,就是告诉你我藏匿了一生的秘密他沉闷的话音从布料下传来,不太流畅,象慢慢浸透的闷油。罗德挪开他挡着眼睛的手。那双幽深的黑眼睛就这么刺进马尔斯虚弱的视野。你可以选择不说。罗德说。不没人比我更适合告诉你这件事马尔斯象负伤重重的伤者似的,摇晃着强撑起身体,尤其是你那个才刚刚成年的、控制不好情绪的主人罗德眼前浮起尼禄的影像,脸色深暗了一些。马尔斯靠着床头,衰弱地呼吸着,忽然握住了罗德的手。听着泰勒斯并不是你的父亲他干瘪的嘴唇互相搓磨,他实际上是你的舅舅。这句话游离在耳外,不如说更象一种幻听。罗德先是迷惑,在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涵义时视野猛然晃荡一下。这一瞬间因为过度震惊他好象灵魂出窍一般,从指尖到脑后都传来象结冰一样的麻意。他沉默很久,久到好象在重拾说话的能力。他为什么要骗我?他低声问。为了保护他的姐姐也就是你的母亲马尔斯呼吸艰难。他打量着罗德虚弱的脸色,枯瘦的手沿着他的手臂上移,最终停留在他因为惊骇而僵硬的肩头,有一些安慰的意味。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但事到如今不得不说马尔斯病重的脸上显出忧虑,她本是应该终身守节的贞女罗德的思绪象行徙千里一样,跌跌撞撞地联想到尼禄的神谕。原来他就是那个会让尼禄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的处女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