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行
洛阳城外,洛水亭。
一大早,天上就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这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了。洛水已经冰封,河岸两侧都铺满了厚厚的白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
洛水亭中,沈槐从早上起就一直等在这里,不停地朝官道上举目眺望。终于,远远地从行人稀落的官道上,来了一队小小的人马。沈槐一眼就认出了腰杆挺直地骑在马上、一身黑衣的袁从英,还有走在他前面,虽被缚着双手却同样昂首挺胸、迈着大步的狄景晖,他们身边还有两个差役,每个人的脸都冻得通红,身上头上落满了雪花。
沈槐大声叫着:“从英兄,景晖兄!”从洛水亭中跑出来,迎着他们跑上官道。袁从英看到沈槐,立即从马上跳了下来,踏着积雪朝沈槐快步走来。走到对面,两人互相一抱拳,都露出笑容。
沈槐有些激动地道:“从英兄,我从一早上就等在这里了,就想能送送你和景晖兄。总算没有白等。”
袁从英微微喘着气,也笑道:“这么冷的天,你还来送我们,真叫人过意不去。”
沈槐朝袁从英的身后瞧瞧,狄景晖一脸傲然地站着,那模样不像是被押赴流的囚犯,倒更像是个来巡查的官员,不由会心地一笑,上前一步道:“景晖兄,我来给你送行。”
狄景晖点点头,道:“多谢你的美意。我很好。”
沈槐听他说得不伦不类,有点儿忍俊不禁,又回头看看袁从英,道:“从英兄,下起雪来了,你们这一路往西北,路会越来越难走的,天气也会越来越差,真要多加珍重啊。”
袁从英淡淡一笑:“沈贤弟,我本就是从西北那边来的,倒也过得惯那种日子,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他嘛……”他瞥了眼狄景晖,又朝沈槐挤挤眼睛,“恐怕要吃点儿苦头。”
沈槐会意一笑,二人携手走进洛水亭,沈槐感叹道:“亏得你们俩同行,相互有个照应,这样狄大人还能略放宽心。”
袁从英听他提起狄仁杰,神情略变了变,沉思片刻,道:“沈贤弟,卫国戍边是我一向的心愿,今天终于成行,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只有狄大人。沈贤弟,而今你已是大人的侍卫队长,从今往后,大人的安危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沈贤弟能保得大人平安,便是对愚兄的大恩大德。愚兄,这就谢过沈贤弟!”说着,他唰地撩起衣摆,单膝着地,向沈槐行了个大礼。
沈槐大惊,赶紧拉起袁从英,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袁从英又从腰间取下若耶剑,轻轻抚摸了下剑鞘,平端起宝剑,注视着沈槐,郑重地道:“沈贤弟,这柄若耶剑是十年前我刚到大人身边的时候,大人赠给我的。如今我既然离开大人,便还请沈贤弟帮我个忙,替我将此剑还给大人。”见沈槐犹豫着,袁从英微笑道,“沈贤弟,本来我应该亲手把剑还给大人的。可我知道,那样的话大人必不肯收,还不免伤感。所以,我早就想好了让你把剑带给大人。我料想,你今天一定会来送我们的。”他把若耶剑又往前递了递,轻声道,“沈贤弟,请你接好,这是把宝剑。”
沈槐这才双手接过若耶剑,轻轻把剑往外一抽,森森寒气顿时盖过凛冽的北风,剑身闪出耀眼的光芒。沈槐由衷地赞叹:“真是把难得的好剑。”
突然,寒风中传来一声孩子的呼唤:“哥哥!”
众人回头一看,狄忠驾着马车来到洛水亭旁,马车一停稳,韩斌便连蹦带跳地朝袁从英飞奔而来,一头扑进了袁从英的怀中,嘴里不停地嚷着:“这下你不能赶我走了吧?”
袁从英蹲下身搂住韩斌,含笑道:“你这个小坏蛋,怎么还是来了?狄府不好吗?”
“不好,哪里都不好!”韩斌一个劲地叫着,死命抱着袁从英的脖子。
袁从英好不容易才把他略略推开一些,问:“吃过早饭了吗?还饿不饿?”
韩斌眼珠一转:“有好吃的吗?”
袁从英笑着从怀里掏出个纸包:“豆沙馅饼,想不想吃?”
“想!”韩斌举起一块豆沙馅饼,正要往嘴里送,突然开心地喊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想我来,你想我来的!”
见袁从英只是微笑着不答话,韩斌把豆沙馅饼往他的嘴边送了送:“哥哥,你先吃。”
“我不爱吃这个。你吃吧。”
“不要,你不吃我也不吃!”
袁从英无可奈何地咬了一小口,韩斌这才心满意足地大吃起来。袁从英直起身子,看见狄忠远远地站在马车旁,便朝他点了点头。狄忠也冲他点头,背过身去悄悄地抹了抹眼泪。
“好了,我们该出发了。”袁从英说着,将韩斌抱上马背,又朝沈槐抱了抱拳,自己也飞身上马,调转马头,一行人重新回到官道,沿着铺满积雪的道路缓缓向前行去。
洛水亭边,沈槐和狄忠久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漫天飞雪遮蔽了天地间的一切。
官道旁,都亭驿。
傍晚时分,都亭驿里人声喧哗。大堂里,熊熊燃烧的炭火带来暖意,在寒风大雪中赶了一天路的旅人们,终于可以在这个温暖的所在歇歇脚,吃点儿热汤热饭,再睡上一觉,明早才有力量去继续那艰难的旅程。
柜台旁的角落里,袁从英正在和驿吏商量着什么。驿吏指着狄景晖,皱眉道:“您要三间房没问题,可他是个服流刑的犯人,不允许住客房,要住监房的。”
袁从英轻声道:“这里又不是官府,哪来这么多规矩,你多挣些钱还不好吗?”
驿吏为难道:“哎哟,我这都亭驿也是官办的驿站,自然要讲些规矩。否则……”
袁从英想了想,道:“算了,那也不为难你了。我就要两间房,让他和我住一起,你就不要管了。行吗?”
驿吏“咳”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袁从英回到一伙人身旁,安排两个差役回房歇息,让伙计把饭菜送到他们房中,才带着韩斌和狄景晖去楼上的客房。狄景晖一瘸一拐地登上楼梯,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三人进了房间,狄景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袁从英看了看他,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喝口热水吧。”
韩斌见了,凑过来道:“哥哥,我也要喝热水。”
袁从英也倒了杯茶给他,问道:“斌儿,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一路上都在睡觉,我抱你抱得胳膊都快断了。怎么困成这个样子?昨天晚上没睡觉吗?”
韩斌眨眨眼睛:“是有点儿困。昨晚上大人爷爷和我说了一晚上的话。”
袁从英皱起眉头,没好气道:“大人爷爷,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大人和你有什么话可说的?还说了一个晚上?”
韩斌一扭头:“不告诉你,你凶。”
袁从英瞪了他一眼,走到狄景晖面前,蹲下身说:“把靴子脱了,我看看你的脚。”
狄景晖一愣,脸腾地涨红了,袁从英笑了笑:“你从来没走过这种长路,现在脚上一定起了泡,不赶紧处理明天就走不了了。”
狄景晖这才犹犹豫豫地弯腰脱下靴袜,脚底果然起了一大溜水泡,有的已经破了。袁从英看了看,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凑到烛火上去烧了烧刀尖,端起狄景晖的脚,挨个把水泡挑破,又取来干净的袜子给狄景晖,让他自己换上。
袁从英走到水盆旁,一边洗手,一边道:“明早这些水泡处就能结疤,走一段路后还会再破,如此两三次,脚底就会结上厚厚的老茧,像我一样,你便再也不怕走长路了。”
狄景晖轻轻道了声谢,想了想,又有些不忿地道:“咱们再买匹脚力多好?我也舒服,你也不用这么麻烦。”
袁从英道:“你这是在赴流刑,又不是游山玩水。你是不可以骑马的。”他回到桌边坐下,喝了口水,又道,“这样吧,明天离开驿站以后,你先走一段,到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就让你和斌儿一起骑马。等快到镇甸的时候,再换回我来骑马。咱们在关内就这么办,等到了关外,就没人理这个茬了,到时候我再去多买匹脚力来。”
韩斌听着,噘起嘴嘟囔道:“我才不要和他一起骑马。”
袁从英问:“那你想怎样?”
韩斌道:“我和你一起走路。”
袁从英笑着摇头:“你啊,走不了一个时辰就该累趴下了,到时候怎么办?”
韩斌往他的身上一靠:“那你就背我啊!”
袁从英轻轻敲了敲韩斌的脑袋:“小混蛋,你想累死我啊。”
韩斌朝他吐了吐舌头,道:“你也知道累啊,那就自己骑马嘛。”又指了指狄景晖,“他又没病又没伤,壮得像头牛,凭什么他骑马你走路!”
袁从英被他说得愣了愣,笑起来:“才跟大人待了一个晚上,就学会捉弄我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韩斌跑过去打开房门,伙计端着饭菜走进来,放到桌上,袁从英道了声谢,伙计正要往外走,狄景晖突然问道:“你们这里可有好酒?”
伙计道:“有啊,客官您要喝什么酒?”
“这个……有没有五云浆?或者新丰酒?梨花春也行啊。”
伙计为难道:“这位客官,您说的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名酒,咱这里可没有。”
狄景晖不耐烦地说:“你就说你们有什么吧?”
伙计道:“我们这里最好的也就是石洞春酒了。”
“行,就要这个,先给我们来两斛。”
袁从英一直听着没吭声,此时才开口道:“狄景晖,你想喝什么酒你自己买,我可没钱。”
狄景晖将眉毛一竖:“怎么可能?川资路费不都在你那里吗?”
“咱们一路上就靠这些钱了,往前走说不定还要遇上大雪封路,我估计最少要走一个月,这些钱还未必够花。”
“你!”狄景晖气得一拍桌子,“果然学得和我爹一样小气。”
伙计道:“客官您还要不要酒了?如果不要我就先下去了。”
狄景晖忙道:“等等,你别走。”说着全身上下一通乱摸,可惜一无所获,袁从英也不理他,自顾自和韩斌吃起饭来。
忽然,就听狄景晖一声大笑:“哈哈,有了!”说着从桌上抓起根竹筷,往脑袋上一插,顺手就把原来的发簪褪了下来,往桌上一放,道,“就这个了。我用这个换你两斛酒,总行了吧?”
伙计瞥了眼发簪:“这东西能值多少钱?”
狄景晖笑道:“你先拿下去给你们管事的瞧瞧,就知道了。”
伙计捧着发簪跑下楼去,袁从英好奇地问:“你那东西很值钱吗?”
狄景晖一撇嘴:“哼,买下他这座驿站都够用。”
“那你就用它来换酒喝?”
“嗳,钱财嘛,本来就是身外之物,不花白不花。我狄景晖千金都已散尽,不在乎再多花这点。”
袁从英笑着点头,就见驿吏点头哈腰地走进门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伙计,每个手上都捧着酒菜。驿吏指挥着他们把酒菜在桌上布好,又亲自斟了两杯酒,这才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狄景晖心满意足地端起酒杯,对袁从英道:“袁从英,怎么样?今儿我狄景晖真心实意地敬你这杯酒,你喝不喝?”
“当然喝!”袁从英也端起酒杯,两人一碰杯,仰头就干。却不料韩斌劈手夺过袁从英的酒杯,嘴里叫着:“不许喝酒!”
袁从英眉头一皱:“斌儿,你胡闹什么。”
韩斌理直气壮地站在他的面前,大声道:“不许喝就是不许喝,大人爷爷叫我管着你的!”
袁从英愣住了:“大人让你管我?管我什么?”
韩斌得意非凡地说道:“昨天夜里大人爷爷和我说了一个晚上的话,就是让我管着你。他说,他把你托付给我了。”
他话音刚落,狄景晖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从椅子上摔了出去,嘴里还道:“袁从英啊袁从英,你完了。好不容易离开我老爹,他居然阴魂不散,还弄了这么个小鬼头来管着你,我看你这辈子就死在我老爹手里了,哈哈哈。”
袁从英一把揪过韩斌,瞪着他:“你说,昨晚上大人都跟你说什么了?”
韩斌拼命地挣扎,气呼呼地道:“我才不会告诉你呢,大人爷爷不让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