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质
城北,狄府。
狄仁杰一回到府中,就在书房里埋头查看各种典籍。狄忠在门口守着,虽然一夜没睡,倒也不感到困倦。见狄仁杰忙得不亦乐乎,狄忠送进香茶,凑在他身边轻声道:“老爷,您都两宿没好好休息了,要不要睡一会儿?”
狄仁杰摇头:“不必。还有些资料需要落实,再说,我估计客人很快就要上门了。就是睡,也睡不了多久。”想了想,又说,“狄忠,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你从现在起就到门前去候着,一旦有人来,就立刻领到书房。”
“是。”狄忠答应,又犹豫着问,“老爷,您能告诉小的您等的人是谁吗?小的也好确定来人对不对啊。”
狄仁杰抬头看他,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等的是谁。我只知道今天一定会有人来。”
“哦。”狄忠郁闷地退出书房,快步来到府门前。家人看他过来,招呼道:“大管家,您来了。”
“嗯,情况怎么样?”
“还是那样。隔着一条街,就有人不停地在咱府外面绕来绕去,而且一天比一天放肆,那几张脸小的们都看熟了。”
狄忠闻言,凑着门缝往外瞧瞧,忽然嘟囔道:“好像换了些人?怎么这几个有点儿眼生?”
“哦?”家人闻言忙凑过来看,“是啊,好像今天突然换了一批?”
狄忠想了想,搬了把凳子往门后一坐,安静地等待起来。等的时间并不算长,便听到门上响起敲击门环的声音。
家人刚想去应,狄忠伸手一拦,自己来到门边,微微开启一条缝隙,只见门前站着一人,青色斗篷罩着全身,只露出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
狄忠刚想开口,那人已不紧不慢地招呼:“在下来拜访狄大人。”
“您是?”
看到狄忠面露警惕的神情,那人从袖筒中抽出一封书信,递到狄忠手中。狄忠一瞧,正是昨天夜间,自己让人从狄景晖府中送出的那一封,顿时眼睛一亮,立即打开府门,将来人放了进来。关门时,狄忠特意望了望街对面,那几个陌生面孔一起朝这里盯着看。身边,青衣人轻轻说道:“大管家放心,这些都是自己人。”
狄忠点点头,连忙引着来人直奔狄仁杰的书房。来到书房门口,狄仁杰未卜先知似的已经站在门前了,对着来人轻轻一颔首,两人便一起走进书房,狄忠在他们身后将房门紧紧闭住,自己守在门前。
书房内,狄仁杰站定身形,微笑地看着青衣人,道:“阁下是否可以让狄某见识一下真面目?”
青衣人褪下帽子,露出一张富态镇定的圆脸,朝狄仁杰作揖道:“吴知非见过狄大人。”
狄仁杰手捻胡须:“并州司马吴大人。”
“正是下官。”
“吴司马请坐。”
“狄大人请。”
二人分宾主落座,狄仁杰细细打量着吴知非,含笑道:“可惜我一回到并州,就被搅进一大堆的麻烦之中,否则也不用等到今天才同吴大人相识。”
吴知非哈哈一乐,道:“狄大人这些天的烦心事,下官略有所闻。不过,下官虽没有机会一睹狄大人的风采,倒是已经有缘和狄大人的心腹卫队长袁从英将军喝过酒了。”
“哦?”狄仁杰微微一愣,“你是……”
“狄大人的三郎君平常挺看得起我,请袁将军喝酒时还让去我作陪了。”
狄仁杰点点头,脸色沉了下来,道:“你们在一起喝酒是在三天前吧?可叹今天景晖已经入监,从英下落不明,作为他们的父辈,老夫的心情吴大人能体会吗?”
吴知非沉默着,脸上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狄仁杰朝他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当然,老夫今天请吴大人过来,不是为了谈狄景晖和袁从英,而是为了谈陈松涛。想必,吴大人已经从老夫的信里面看出了这一点,否则绝不会亲身而来。”
吴知非口中念念有词道:“狄大人的诗作得好啊。‘卅载光阴弹指间,峻松古柏不失颜。惊涛恨起追前浪,难有当年勇作帆。旧恙未平新病至,消沉筋体志何堪。陈疴问治需新药,廿五年华正向前。’这不正是‘松涛有恙,沉疴五载’吗?”
狄仁杰笑了:“吴大人果然精明,一眼就看出了老夫这首歪诗里面的玄机。吴大人是在五年前就任的并州司马吧?”
“哦?狄大人一定是查过吏部的档案了?”
“哈哈,吏部的档案在京城,查一次来回恐怕得十多天的时间。而老夫刚刚才见到吴司马,哪来的时间去查档?”
“那……”
“老夫所说的,仅仅是推断而已。只不过,你刚才一承认,就等于肯定了老夫的推断。”
吴知非的脸色变了变,神情恭敬了一些,朝狄仁杰微微欠身道:“狄大人的睿智下官早有耳闻,仰慕之至。昨日下官看到狄大人的信,便知道狄大人已经掌握了许多内情,故而今天特意来向狄大人请教。”
狄仁杰捋了捋胡须,笑道:“请教不敢当。不过,吴司马是不是也该亮明了真实身份,否则老夫怎知能否畅所欲言呢?”
“这……”吴知非面露难色。
狄仁杰冷笑:“既然吴司马不愿直说,老夫就代你说吧,吴司马,你是皇帝派来的内卫吧?任务就是监视陈松涛!”
吴知非大惊,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狄仁杰又是微微一笑:“推断。不过你的反应再次证实了我的推断。而且,根据你的反应,我还可以进一步确认说,沈槐也是内卫。我说得对吗?”
吴知非再难掩饰脸上的惊愕表情,甚而流露出了些微的惶恐。狄仁杰瞟了他一眼,再一次淡淡地笑了,端起茶杯,抿了口香茗,慢悠悠道:“此次并州之行前,老夫在洛阳曾与相王有过一次交谈。那次交谈,便是方才我这些推断的一大基础。”
狄仁杰向吴知非回忆了同相王的那次谈话,随后道:“正是由于相王的嘱托,老夫在出发来并州之前,就去吏部调取了并州军政官吏的档案。粗粗浏览一番之后,唯一的发现就是,五年前朝廷曾向并州派出过几位文官和武将,其他再未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吴知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待着狄仁杰的下文。
狄仁杰继续道:“我是在六天前到达并州的,一到这里便被卷入了种种事端,吴大人对这些事情一定非常清楚,我就不再一一细述了。总之,所有的事端似乎都试图要将我的儿子狄景晖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景晖由于多年来与我之间的嫌隙,也由于他本人在这些事情中的牵连关系,始终不愿对我开诚布公,使我陷入了空前被动的局面中。我既无法探知这些事件背后所隐匿的真相,也不知道应该对自己的儿子采取何种立场。在这短短的六天中,我感到的是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无助!”
狄仁杰的声音略变暗哑,脸上的神情却显出愤怒和坚毅来:“但是,阴谋终归是阴谋。计划得再周密,执行得再成功,总有它的破绽与漏洞。就在那个幕后之人步步紧逼的同时,他也把自己的意图越来越清晰地暴露在了我的眼前。哼,他太小看我狄仁杰了,以为只要挟制住我的儿子,就可利用我的拳拳爱子之心来逼迫我,令我头脑昏乱,丧失判断力。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不,仇恨与愤怒只会更加激励我的斗志,纷繁复杂的局面也只会提供出更多的线索。我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思考的时间。这六天虽然很困难,但是我一直没有停止过思考,到了昨天,这些思考的脉络终于被联系了起来。”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微笑,问吴知非:“吴司马,你一定知道,我所说的幕后之人就是陈松涛吧?”
吴知非聚精会神地听着狄仁杰的话,此时默默地用眼神肯定了狄仁杰的话。
狄仁杰正色道:“陈松涛的狠毒狡诈最终反害其身。他利用狄景晖来胁迫我的时候,似乎完全忘记了,他自己的女儿正是景晖的妻子。昨天夜间,就在景晖被押入监之后,我和儿媳陈秋月谈了一次话。谈话揭露出了五年前发生过的一桩阴谋,成了我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的关键。我知道,并州还有人对这桩五年前的阴谋也很有兴趣。因此我便根据自己对沈槐的判断,写了一封藏头诗派人送给他。我预料,沈槐看了这封信,要么会亲自来找我,要么他背后的势力会来找我。结果——就等到了你,吴司马。呵呵,既然你来了,老夫便不妨将所了解到的情况,与你详细地说一说。”
接着,狄仁杰便将陈秋月所叙述的五年前的阴谋,对吴知非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吴知非听完,频频点头道:“狄大人真是帮了下官的大忙。狄大人刚才已经点穿,下官是皇帝派来的内卫,下官也就直说了,五年前皇帝得到密报,说魏王曾经策划过一次谋反,陈松涛和并州上下均参与其中。皇帝投鼠忌器,不愿意公开调查此事,便派了内卫来并州潜伏,收集各方线索。我和沈槐正是在五年前的那次官吏调动中,分别被安插到了大都督府和折冲府,从军政两头分别着手调查。然而,陈松涛此人十分老辣细致,我和沈槐下了很大的功夫才博得他和当时的折冲都尉刘源的信任,调查取证都要用最隐蔽的方式进行,因此进展非常之慢。转眼魏王已逝,我们的调查仍然没有重大的突破,皇帝在密折中多次指责我们办事不力,唉,最近这一年多时间,下官也是度日如年啊。”
狄仁杰接口道:“但是最近这一年来,由于相王接任并州牧,陈松涛既害怕相王利用手中的权力,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并州地盘抢夺过去,也害怕在官员调动和人事变迁中,五年前的罪行会暴露出来,因此他的活动开始猖獗起来。虽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我判断,王贵纵将军的死一定与他有关。另外,发生在我和我儿子身上的一系列事件,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吴知非迟疑着道:“狄大人,景晖是我的好朋友,这五年来我和他交往颇欢,对他的为人也有一定的了解。坦白说,他在恨英山庄和蓝玉观这两个案子里面究竟做了什么,下官认为很不好说。景晖绝不是一个邪恶之徒,但他做事情太过大胆不计后果,我担心他被人利用了。”
狄仁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此刻也并不想为狄景晖开脱。恨英山庄的案子老夫心中已经有底,蓝玉观目前还是疑窦颇多。但老夫深信,只要有机会与景晖当面交谈,就一定能够问出事情的全部真相。只可恨陈松涛卑劣地将景晖收入监中,隔断了我与他的联系。另外,蓝玉观案件还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就是小孩子韩斌,我也是昨天刚刚得知,韩斌被从英所救,并保护了起来。可是……就在今天凌晨,我发现城东土地庙大火,附近还有官兵与人搏杀的痕迹。如果我所料不错,那应该是陈松涛派出的人马,与从英发生了遭遇战。”
吴知非惊讶道:“我说怎么昨天夜间,大都督府有异常的兵马调动,还听说城东的土地庙着了火,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袁将军的处境恐怕很危险。今天陈松涛已下令全城搜索一个带着小孩的年轻男子,还要格杀勿论。”
“这个陈松涛,该杀!”狄仁杰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双眼怒火爆燃。他看看吴知非,语气郑重地道:“吴司马,虽然陈秋月向我袒露了五年前的事情,但要她去作证揭发自己的父亲,恐怕是不可能的。而今,狄景晖便是五年前事件的重要知情人。陈松涛现在的所作所为,目的就是要阻止景晖揭露五年前的罪行。所以我认为,如果想在五年前的案件上求得突破,同时彻底查清蓝玉观的案子,狄景晖都是最关键的人证。今天我之所以传递书信引出吴司马,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要请吴司马助我一臂之力,共战陈松涛,把你我都关心的案件,包括五年前的和现在的,全都搞得清清楚楚,让无辜之人得到解脱,也将有罪之人绳之以法!”
吴知非正色道:“下官完全同意狄大人的见解。事实上,下官在来狄府之前,就已经吩咐沈槐设法营救狄景晖。沈槐目前正在谋划。陈松涛的手中几乎握有并州全部的兵马调动之权,我们历时五年,虽然逐渐培植了一些自己的人马,但毕竟人少势孤,行事仍需非常小心,万一打草惊蛇,恐怕陈松涛会狗急跳墙。今天我来这里,就暗中将监视您府邸的兵卒调换成了我的人手,否则你我的会晤,早被陈松涛知悉了。”
狄仁杰点头道:“老夫相信沈槐的能力,他一定能找到妥当的办法救出景晖。”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道,“其实,老夫也是从沈将军这些天的行动中,才推断出内卫在并州的这个结论。”
“哦?”吴知非一脸茫然。
狄仁杰理了理胡须,解释道:“老夫刚才说了,自从踏上并州的土地,老夫便处处受制于人,时时面临各种威胁。但是老夫也发现,一直有一股势力在想方设法地帮助老夫,沈槐,便是这股势力的代表。一开始,沈槐就主动提供了许多和蓝玉观有关的线索,包括韩锐、韩斌兄弟的情况,都是由他之口说出。也是沈槐,与从英夜探蓝玉观,发现了道众被杀害的惨况。后来,还是沈槐,帮助我们把并州半年来发生的一些怪事同蓝玉观联系了起来。坦白说,从一开始我就对沈槐的真实身份产生了怀疑,作为并州折冲府的主将之一,他的行为明显地与陈松涛的意图大相径庭,他还很主动地博取了从英的好感,他的种种表现都非同一般。我也曾经怀疑过,他是在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将我们引入蓝玉观事件,并且通过取得我和从英的信任来掌握我们的动态。因此,当从英搬离我府,景晖又被引到蓝玉观的时候,我让沈槐去解救景晖,其实是下了一个大大的赌注!当时的情景下,我也确实别无选择,但我是在拿我儿子的命来赌啊……”
狄仁杰停了片刻,平复了下心情,才继续道:“万幸沈槐还是与从英联手救下了景晖,虽然陈松涛抢先一步截走了景晖,但这恰恰说明了,沈槐确实与陈松涛不同路,否则陈松涛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而从英和景晖也会遭遇到更大的危险,甚至将面临死亡。因此我断定,沈槐所代表的,恰恰是与陈松涛针锋相对的另一股势力。那么,这股势力究竟是什么呢?几天前,我曾因沈槐的洛阳口音,询问他是否洛阳人士,何时来的并州,他回答说,自己是五年前从羽林卫中被派到并州折冲府的。
“想起了这番话,我便立即联系上了离开并州前查阅档案时所发现的状况。我马上想到,沈槐也是五年前被派往并州的那批官员中的一个,而且还是来自于皇帝亲率的羽林卫,难道说,这股势力来自于皇帝?对此我还不敢立即确认。但接下去与陈秋月的对话,终于完全肯定了我的推断。很显然,五年前魏王的这场阴谋,皇帝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她从朝廷调派了若干官员到并州,就是为了暗中调查事情的真相,沈槐便是其中之一。那么,能够肩负皇帝如此机密任务的,除了她最信赖的内卫,又能是什么人呢?”
吴知非长吐一口气道:“狄大人的智慧真是令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狄仁杰摆手道:“如今景晖和从英的情况都很危急,我还是希望吴大人能够伸出援手,与我共同应对陈松涛,将案情的真相调查清楚,还朝廷一个安定可靠的北都!”
吴知非肃容道:“狄大人所言极是。调查五年前的案子本就是下官的职责,陈松涛在并州嚣张至此,下官早有心将其查办,怎奈始终收集不到可靠的证据。今天下官既然来了,就是想要不遗余力地与狄大人联手。只是……”他的脸上突然换上一副为难的神情。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问:“只是什么?”
“唉,狄大人有所不知。皇帝派来了一个钦差大人,昨日已到并州,命下官今日要与狄大人一起去向他陈述案情经过。”
“钦差大人?是谁?”
“这位钦差是……张昌宗张将军。”
“什么!”狄仁杰也难掩惊诧的表情,直直地瞪着吴知非,“张昌宗来并州过问此事?太奇怪了,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
吴知非叹道:“唉,狄大人有所不知,恨英山庄的冯丹青正是张昌宗的姨妈。”
狄仁杰愣了半晌,方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难怪陈松涛不肯进恨英山庄查案,反而引我卷入此事,我现在算是都明白了。”他冷笑了一声,又道,“也好,如此老夫倒更想会会这姨甥二人,向他们好好分析一下恨英山庄范其信被杀的案子。我会给他们带来意外的惊喜。”
吴知非有些担心地道:“狄大人,撇去蓝玉观案子不提,恨英山庄的案子也牵涉到景晖,只怕张昌宗这个钦差不会很公正啊。”
“不怕,我狄仁杰为官为人,秉承的始终是一个无愧于心。面对任何复杂困难的局面,只要心中有正义与公道,便会无所畏惧。吴司马,我们何时出发?”
吴知非道:“如果狄大人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趁府外还是我的人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府邸。而今还要多加小心,不能让陈松涛有丝毫察觉。”
“好,老夫现在就随你去恨英山庄。”
并州大都督府。
沈槐正在问一个副将:“狄景晖情况如何?”
“末将去监房探听过了,狄景晖昨天下午醒来之后,先是大吵大闹了一番,要求见狄大人和陈大人,遭到拒绝之后便不吃不喝不睡,像个木头人似的待在监房里头,一直到现在都是这个样子。”
“狱卒里面有没有咱们的人?”
“目前这批就是咱们的人,如果想救狄景晖,从现在开始到今天晚上是最好的时机。”
“嗯,夜间子时会换一班人吧?那班是陈松涛的人?”
“是啊,所以如果我们现在救出狄景晖,到夜间换班的时候肯定再瞒不住,那时恐怕就要刀兵相见。”
沈槐皱眉道:“时间太窘迫了,万一今夜吴大人、狄大人和钦差大人在恨英山庄无法取得共识,陈松涛又狗急跳墙,我们就会非常被动。如果能够再多争取一些时间就好了……怎么才能找到个万全之策呢?”他看了一眼副将,吩咐,“你先去和咱们这班的班头打招呼,做好救人的准备。我这里再谋划一下。”
“是。”副将匆忙出门去了。
沈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叫了声:“沈贤弟。”他猛地一抬头,见袁从英正站在面前朝自己微笑。袁从英穿了一身稍显肥大的蓝色棉布袍服,脸色很苍白,神情却十分镇定安详。
沈槐又惊又喜:“从英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袁从英摇头道:“说来话长。”看到沈槐上下打量自己,他笑道,“我原来的那身衣服已经不成样子了,所以就向路人‘借’了这一身,有点儿不合体,但总算可以不太引人瞩目。沈贤弟,你能不能告诉我,昨日在狄府门前一别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事?”
“这……唉,从英兄,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昨天我们把狄景晖救回狄府,不料陈松涛大人已经堵在那里,直接就把狄景晖截下并收监了。”
“居然会这样?”袁从英皱眉道,“这我倒没有想到。如此说来,大人没能和狄景晖说上话?”
“没有。”
袁从英说道:“我方才在狄府旁观察了一下,周围监视得十分密集,所以我才没有贸然进入,想先找你了解情况,却不料狄景晖还是出了事。”他低下头默默地思考,沈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半晌,袁从英抬起头,对沈槐淡淡微笑道:“沈贤弟,愚兄有些心里话,想和你谈谈。”
沈槐连忙跑去牢牢挂上门闩,回到桌边时,袁从英已经坐下,沈槐便坐到他的对面。
袁从英眼望前方,慢慢地说:“沈贤弟,我与大人是在六天前来到并州的。万万没想到,这六天竟会是我一生中所度过的最艰难的六天。我相信对于大人来说,恐怕也是如此。沈贤弟,这六天里的事情,你都很了解,关于狄景晖与我之间发生的一切,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如果狄景晖不是大人的儿子,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可他偏偏是大人的儿子。这几天来,我眼看着大人因他而百般为难、焦虑异常……我可以不计较狄景晖对我的敌意,只要能够帮助大人,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我在无意中遇到了一个孩子,就是这个可怜的孩子,给我带来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他看看沈槐,问,“沈贤弟,今天我在城门口看见兵卒盘查带着孩子的男人,你也听说了吗?”
沈槐低声应道:“是的,陈大人在找你和韩斌。”
袁从英轻轻点了点头:“韩斌,就是这个孩子,他的身上藏着蓝玉观案件的真相。跟随在大人身边整整十年,办案时我总是把搜集到的全部线索交给大人,由他来总结梳理,揭开谜底。这一次我本也应该这样做,但当我发现蓝玉观的案件牵扯到狄景晖时,我犹豫了。案件的真相还不清楚,我无法判断狄景晖究竟有没有罪,如果我将韩斌交给大人,一旦大人发现狄景晖有罪,那么他必将遭受到沉重的打击。这几天来,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大人对狄景晖的舐犊之情,我不敢想象大人会怎样面对狄景晖的罪行。但是假如我不交出韩斌,又该如何处置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呢?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还面临着被灭口的危险,如果没人帮他,这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到这里,袁从英苦笑起来,道:“沈贤弟,愚兄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过去每每遇到纷繁复杂的局面,我都习惯向大人求助,但这一次,却偏偏不能去问大人。你知道吗?我甚至想过带着韩斌,就此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我想,也许这样做既可以保住孩子的一条性命,也可以从此湮没蓝玉观案件的真相,那么或许大人会感到轻松些吧。但问题是,即使狄景晖有罪,大人就会因此而不希望揭露蓝玉观的真相吗?那些在蓝玉观案件中冤死的人们就白白死了吗?我自己的良心也断然无法接受这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