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 丸
并州大都督府,后堂。
陈松涛气急败坏地在后堂里埋头踱步,旁边站着几名手下,一个个噤若寒蝉,提心吊胆地等着主子发话。陈松涛嘴里嘟嘟囔囔,似乎在自言自语:“范泰死了,我折损了一员大将啊。袁从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不是离开狄府了吗?啊?怎么又跑到蓝玉观去了?你说!”两眼精光四射地对着一个手下怒吼。
手下哆哆嗦嗦地答道:“属下不知。”
“废物!”陈松涛一甩袍袖,“好在我及时赶到狄府,当着狄仁杰的面截下了狄景晖,才算阻止了他们父子交谈案情,否则还真不好说是否会让狄仁杰推断出真相来,那样就麻烦了。不过,总算狄景晖还在我的手里,料定狄仁杰也不敢轻举妄动,呵呵,投鼠忌器嘛。而今的当务之急是要除去袁从英,留着他后患无穷。”
“大人,袁从英在蓝玉观一战中已经身负重伤,只要能够找到他,结果他的性命应该不难。”
“可他现在已经离开了狄府,去向不明,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这时,旁边的一个手下凑上来说:“大人,今天上午狄仁杰派出沈槐去蓝玉观以后,监视狄府的人看到狄忠急急忙忙地出去跑了一趟。我们的人跟上了他,发现他去的是城郊的一个客栈。”
“哦?他去干什么?”陈松涛忙问。
“小的们去客栈打听了,伙计说昨天有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子住进了这个客栈,不过今天一早就走了。听伙计的形容,那个男人很像是袁从英,小孩倒像是韩斌。”
“什么?袁从英竟然和韩斌在一起,这可是桩大麻烦!”陈松涛惊得面色大变,连忙又问,“查清楚袁从英离开客栈后去了哪里吗?”
“伙计也不知道了。”
陈松涛十分失望,正在发呆,那名手下又得意地接着道:“不过当时属下想着,也许他们还会回去,故而就派了人守在那里,结果还真有收获。”
“哦?快说!”
“晌午时候,那个小孩韩斌居然偷偷摸摸地跑回了客栈,到他们原先住过的房间里头摸索了半天,似乎是取了样什么东西,就又跑掉了。小的们一路跟踪,发现他躲在城东土地庙里头。属下想,袁从英一定还会去找他,所以就嘱咐手下不要打草惊蛇,只将那里团团围住,打算守株待兔。”
陈松涛大喜过望:“你做得很好!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如果这次能把袁从英和韩斌同时灭口,谅他狄仁杰纵然有再大的本领,也无力翻天了。”他喊过那几个手下,吩咐道,“你们分头行动,一方面继续严密监视狄仁杰的动静,另一方面增加人手包围城东土地庙。客栈也不要放过,还要留些人在那里继续监视。剩下的人留驻都督府,狄景晖这边千万不能有什么差池。等解决了袁从英和韩斌,也就是我和狄仁杰直面相对的时候了。”
城东土地庙。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又一个夜晚要来了。秋天已近尾声,严冬即将光临,天也是暗得越发得早。韩斌一个人躲在破败的土地庙里,只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害怕,几乎要哭出来了。下午他偷偷跑回临河客栈,是为了去取一样落在那里的、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早上被袁从英带来土地庙时,他刚刚醒来,还有点儿病后的迷糊,完全忘记了自己藏在客栈柜子下面的东西,等袁从英离开土地庙后才想起来,只好一个人又跑回客栈去取。他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从小就颇有些胆量,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蜷缩在昏暗的土地庙里,却感到莫名的紧张和恐惧。他的小身体不停地哆嗦着,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快来呀,快来呀,快来呀……”念着念着,眼睛不知不觉地潮湿了,周围变得愈加模糊,似乎有鬼影憧憧,又似乎正变幻出噩梦中的景象,他惊叫一声紧紧闭上眼睛,再也不敢睁开。
突然,韩斌感觉肩膀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搂住了,有人在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斌儿,你怎么了?害怕了吗?”韩斌的心狂喜地猛烈跳动起来,赶紧睁开眼睛,正碰上袁从英关切的目光,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欢叫了声:“你总算来了!”猛地扎向他的怀里。
袁从英向后一仰,靠在土地爷神像的底座上,一边拼命挡住韩斌不让他往自己的胸前扑过来,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把他搂到自己的身边。两个人一起坐倒在地上,韩斌晕头转向地抬头朝袁从英看,才看见他满脸的汗水,还有唇边渗出的鲜血,大叫道:“啊!你、你怎么了?”
袁从英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竭尽全力用左手把韩斌按住,好半天才微笑着说出一句:“劲头还真不小。你要是真扑上来,咱们两个可就同归于尽了。”
韩斌又惊又怕,直勾勾地瞪着袁从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袁从英只轻声道:“别怕,没事的。你先别动,让我歇一会儿。”
说着,他把头靠到墙上,闭起眼睛。韩斌依偎在他的肩头,身子一动不敢动,眼睛却在上上下下地仔细搜索,一下看见了袁从英胸口上那支被削断的箭身,顿时吓得吸了口凉气,眼泪又涌了出来。
袁从英睁开眼睛,侧过头来看看他,笑道:“一个男孩子,还这么爱哭。”
韩斌擦着眼泪,嘟囔道:“是你吓人嘛。”
袁从英道:“嗯,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说着,他坐直身子,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皱眉道:“斌儿,今天你出去过没有?”
韩斌吞吞吐吐地回答:“没、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袁从英点点头道:“那就好,可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再待一会儿应该没问题。”他又瞧瞧韩斌,微笑着说,“帮我一个忙,好吗?”
“嗯。”
袁从英伸手把滚在一边装着衣服的包裹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件白色的袍衫,“哗啦”两声,撕下两根布条。他将其中一根团了几下,做成个布团,交到韩斌的手上,说:“斌儿,你听好了,现在我要把胸口的这支箭拔出来,拔出来的时候会出很多血,所以你要用这个布团马上把伤口堵住,做得到吗?”
韩斌紧紧捏着那个布团,连连点头,眼泪却又滚了出来。袁从英轻轻擦了擦他的脸,低声道:“不该让你做这种事的,可没有别的办法……好了,别怕,我尽量快。”说完,他用左手牢牢捏住露在外面的箭身,咬了咬牙,向外猛地一用力,那支箭被拔了出来,大片血沫顿时从伤口涌出。韩斌整个人往前一探,堵住伤口,两个人又一齐倒在地上。
土地庙里面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响,倒在地上的两个人都没有再出声,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都陷入了昏迷,又好像只是睡着了。就这样静静地过了好一会儿,袁从英才伸手按住布团,轻轻地捅了捅韩斌,低声问:“喂,没吓晕过去吧?”
韩斌这时方能腾出手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回答:“谁说我怕?是你自己晕了。”
“我有吗?”
“有。”
袁从英不说话了,搂着韩斌又躺了一会儿,才道:“斌儿,扶我起来。”
韩斌“嗯”了一声,费力地把袁从英扶着坐起来,靠在墙上。
袁从英把另一根布条递给他,说:“用这个包扎,尽量裹紧点儿。会吗?”
“会。”
韩斌拿起布条开始裹,弄了好一阵子,搞得满头大汗,才算把伤口包扎好了。等他忙完,两个人互相瞧着,都大大地舒了口气。韩斌跪在袁从英的面前,小心翼翼抚摸着伤口边的布条,仰头看着袁从英苍白的脸,轻轻地问:“你疼吗?”
袁从英也轻声道:“还好,多亏有你在。”
韩斌想了想,又问了一遍:“真的还好吗?那你刚才为什么会晕过去?不是因为太疼了吗?”
袁从英摸了摸韩斌的脑袋:“不是,是因为我老了。”
韩斌嘟着嘴道:“你哄我,你才不老。”
两人又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袁从英朝紧闭的庙门偏了偏头:“斌儿,去看看外面天黑了没有?”
韩斌跑到庙门边,凑着门缝往外看了一会儿,又跑回到袁从英的身边,报告道:“还没全黑,不过到处都阴森森的,风好大,怪吓人的。”
“我们还是得离开这里,我总觉得不安心。”袁从英的脸沉下来,显得异常苍白。
韩斌眨了眨眼睛:“离开?你能走吗?”
“现在不能,可是等到天全黑以后,我们必须走,不能走也得走。”
韩斌有点糊涂了,问:“那怎么走啊?”
袁从英温和地看着韩斌,轻声道:“所以你还要帮我一个忙。”
“好,你说。”韩斌感觉自己很有用,很重要,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
袁从英看着他的样子,轻叹了口气,说:“我太累了,我要躺一会儿。不用很长时间……”他停下来,微微喘息着,继续说,“过后我就能走了,带着你走。可是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守在门边,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如果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你就马上来叫我。我应该不会睡着,但是假如我睡着了,你只要看到天全黑下来,就立刻叫醒我,然后我们就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都听不见了,但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韩斌的脸,最后又竭尽全力说出一句,“一定要照我说的做,懂吗?”
看到韩斌拼命点头,袁从英这才往后一靠,合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发现韩斌还跪在自己身边发呆,便抬起手指了指门,韩斌忙跑到庙门边,回头瞧瞧,袁从英朝他微微一笑,慢慢躺了下去。
韩斌趴在庙门上努力地往外望着,能看到的只有几蓬枯草在风中摇摆,还有遍地的泥沙被大风卷起,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他隔着门缝往天上看去,天上没有云,也没有西沉的落日和初升的圆月,只有一大片阴沉暗淡的天空,过一阵子就变得更加阴沉一些,大概不久就会变成漆黑。
韩斌在门边坐下来,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也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心里空落落的,又觉得有些紧张,很想立即跑回袁从英的身边,守在他那里。可知道不能这么做,这样做他会生气……韩斌不由又朝躺在地上的袁从英望过去,他的侧脸看上去是多么像自己的哥哥啊,韩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下回要是能见到嫣然姐姐,一定要问问她,她是不是也这样想,可是这还用问吗?她一定会说,对啊,多像啊……韩斌把头埋到臂弯里,对哥哥的思念一下子向他袭来,他那颗小小的心痛得受不了,便悄悄地无声哭了起来。
哭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自己的任务,赶紧朝门缝外看,眼前已经是黑黢黢的一片,就在他哭泣的这段时间里,天完全黑了。啊!韩斌在心里惊叫了一声,赶紧跑回到袁从英的身旁,张开嘴刚想喊,又停下了。土地庙里此时已黑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是韩斌觉得,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张沉睡中的脸——他看上去多累啊。
韩斌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不叫醒袁从英,很快他就会为了这次自作主张后悔的,但现在他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第一次可以替别人做一次主。在袁从英的身边又坐了一会儿,韩斌也开始犯起困来。要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保持清醒本来就不容易,何况他昨晚上还刚刚生了病。迷迷糊糊地,韩斌在袁从英的身边躺了下来,眼皮慢慢粘到一处,挣扎着张开来,最后还是被困倦打败了。
韩斌开始做梦了。像许许多多次做梦一样,他又梦见了自己和哥哥在一起,嗯,还有嫣然姐姐。他们三个在蓝玉观前的热泉潭边,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他盯上了空中飞舞的一只绿色蜻蜓,正在努力地和蜻蜓斗着心眼、比着速度,无意中一瞥,却看见哥哥和嫣然姐姐坐在一块儿,他想去吓他们一跳,就悄悄地凑过去,可是他看见了什么?为什么哥哥在哭呢?呀,他的哑巴哥哥真的在哭啊,哭得那么伤心,嫣然姐姐好像也很哀伤的样子,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然后他看见,嫣然姐姐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金闪闪的链子,抓过哥哥的手,把链子放在哥哥的手心里,她说:“我知道你的心,可我的人我的心都已经给了别人了,不能再给你。这条金链,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纪念,现在我就把它送给你,让它天天陪着你,你就当是我在你的身边吧。”哥哥呜呜地叫着,抓住嫣然姐姐的手不肯放,可嫣然姐姐还是站起身来跑开了,只留下哥哥对着手中的金链子,哭了很久、很久。韩斌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哥哥哭,不知道是该过去安慰他,还是该远远地跑开。蜻蜓早就飞得没影儿了,阳光是这么暖和,照着哥哥也照着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金灿灿的……
突然,韩斌被人猛地摇醒了。他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立即看到袁从英蹲在自己面前,煞白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吓人,紧盯着他好像要把他吃了似的,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问:“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韩斌知道自己犯错了,但他不明白袁从英的神情为什么那样恐怖,他求饶地抓住袁从英的胳膊,带着哭音说:“我看你睡得那么熟,我、我……”
袁从英满脸怒气地瞪着他,忽然一把将他揽到怀里,用尽全力抱紧他,轻声道:“你呀,你闯了大祸了。”
韩斌感觉到袁从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但是他的胳膊又是那么有力,说的虽然是抱怨的话,语调却是那么温柔,听上去倒更像在安慰人。韩斌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原先阴冷刺骨的土地庙里突然变得暖和了,周围热烘烘的,耳朵边还有噼噼啪啪的声音在响,那是什么声音呢?
韩斌把脑袋搁在袁从英的肩上,听到他又轻轻地对自己说:“斌儿,我们有麻烦了。但你不用害怕,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嗯。”韩斌答应着,依旧稀里糊涂的,只觉得身体暖暖的好舒服,可是心底里却升起隐隐约约的恐惧。他朝庙门看过去,好像从门缝里瞥见一道红光,周围似乎也变亮了,他突然有点儿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啊”了一声,韩斌把头埋在袁从英的肩头,他再不敢看,也不敢想了,只是拼命搂住袁从英的脖子,把整个身子蜷缩到他的怀里。
土地庙里的温度在迅速地升高,噼里啪啦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了。袁从英突然用力推开怀里的韩斌,对他大吼了一声:“找那支箭,快!”
韩斌被他推得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赶紧又一骨碌爬起来,在地上到处找刚才被拔出来的那支断箭。袁从英也从地上抓起那件被撕掉一大片的白色袍衫,又开始“哗啦啦”地猛撕,很快就撕出了好几根长布条。他把这些布条一根连一根地打起结,一会儿就连成了长长的一条。
韩斌在地上找到了那支还沾着血的断箭,赶紧捡起来递到袁从英的手中。袁从英把箭身系到了布条的一端,拉了拉,足够结实了,才站起身来,朝四下看了看。在土地爷挂满蜘蛛网的泥像前,有一个满是灰尘的供桌,供桌上有一个铜香炉,里面的香灰早被倒掉了,盛了满满一炉的水,是袁从英早上为韩斌储存好,准备让他口渴时候喝的。袁从英拿起这个香炉,朝韩斌招了招手,韩斌马上跑到他面前,却不料袁从英拎起香炉就往他的头上倒。
韩斌给冰冷的水淋得直打哆嗦,水滴滴答答地顺着脑门往下淌,他也不敢吭声,咬着嘴唇连连眨巴眼睛。袁从英将剩下的一些水浇到了自己的头上,便把香炉扔到地上,拿起那根顶端系着箭的布条,走到土地庙中间,往后墙的最上面看。那里有一扇木窗,关得严严的,上头也挂满了蜘蛛网。韩斌跑到他的身边,仰头看着他。
袁从英低声说道:“斌儿,咱们准备走。你先让开。”韩斌闪到一边,袁从英甩了甩布条,猛地一掷,断箭直接刺穿了木窗板,只留下布条在里面。袁从英立即用尽全力,把布条死命往下一扯,这扇年久失修的木窗竟被他整个拉脱了框,砸落在庙内的地上,朝外的一面上全是熊熊燃烧的烈焰。一方夜空顿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只是这方夜空再也不是平时那片宁静的黛蓝色,而是被周遭的火舌所包裹,呈现出令人心悸的艳红,炙热的空气变换着妖异的形状,使得这方夜空变得那么模糊、鬼魅,遥不可及。
突然,韩斌感到自己被一下子抱了起来,他听到袁从英大声吼道:“抱紧我!”
他立即伸出双臂,死死地环抱着袁从英的脖子,整个身体都贴牢在袁从英的身上。袁从英一手抱着韩斌,一手握着若耶剑,一步跨上供桌,又一步跃上土地爷神像的肩头,再一步便高高地跃起,带着韩斌从那方唯一的逃生之窗飞过。刹那间,韩斌只看到眼前红光闪过,全身都能感觉到突如其来的高温,鼻子里呼吸到灼人的热气,就在他觉得马上要窒息的一瞬,他们重重地落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出了好远。
韩斌从袁从英的怀里摔了出来,但他立即挣扎着从地上挺起身来,回头一看,整个土地庙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屋顶开始倒塌,大片的火焰跟着断裂的横梁砸向庙里,可他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火星。
韩斌刚想回头找袁从英,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快跑!”
他一扭头,袁从英一把拉住他的手,带着他朝远离土地庙的方向飞快地跑起来。他们像飞一般地跃过倒塌的院墙,跑入庙后的那片荒草丛,继续没命地往前狂奔。
韩斌跑着,脸上身上被枯草的草杆扎得生疼,可是他不管,他紧紧攥着袁从英的手,气喘吁吁地用他所能使出的全部力气往前冲着,忽然脚下一绊,他朝前重重地摔了个大跟斗,他伸出手去抓袁从英,可是扑了个空。
韩斌发现不对劲了,一直伴随在他耳边的急促脚步声停下了。他连忙抬头,看见袁从英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韩斌也往前望去,那里有些人,还有些马,都站得整整齐齐的,朝他们看着。韩斌的心猛地一沉,不自觉地往袁从英的身边靠过去,袁从英伸过手来轻轻揽着他的肩,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月亮升起来了,白茫茫的光洒在荒草上,风吹过来,他们的面前泛起一片银色的波涛,那么静谧,那么安详。
终于,对面有人说话了:“真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还能逃出生天。太不容易了。看来今天我们没有白等。”
韩斌觉得过了很久,才听到袁从英的回答,可是他的声音听上去竟是那样悲伤,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的是:“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在孩子面前杀人?”
然后,袁从英蹲下身子,拉过韩斌,轻轻地对着他的耳朵说:“闭上眼睛,我不说就不要睁开。”
韩斌点头,紧紧地闭起眼睛,感觉自己又被稳稳地抱了起来。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韩斌全都没有看见,他只知道袁从英一边抱着自己,一边挥动着若耶剑,冲进了对面的人马中间。他的耳朵里,各种声响顿时混成一片,刀剑相碰、人喊马嘶、惨叫、怒吼,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发生在片刻之间。
随后他们便跃上了一匹马,那马长啸一声后飞驰起来,韩斌依然紧紧闭着眼睛,耳朵里面的各种杂音都渐渐远去了,代之以呼啸的风声、急促的马蹄声,还有沉重的呼吸声。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马由疾驰转为慢步,周围变得十分安静,韩斌觉得一直紧紧搂着自己的那只手松开了,他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横坐在一匹马上,他们已经进入一片黝黑的树林里面,周围除了树木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或人。
他惊喜地叫起来:“我们跑出来了!”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韩斌回过头去,正好迎着袁从英朝他软软地倒了下来。韩斌吓坏了,拼命用力抱住那倒下来的身子,可是毕竟人小力气不够,两个人同时摔到马下。袁从英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努力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来,可是再也无法从身体里面找到一点点力量,剧烈的疼痛占据了四肢百骸,他也无法抵抗了,只好任凭疼痛侵吞掉最后的一丝清醒。
韩斌用尽全力抱住他,摇晃他,大声喊:“别这样啊,你醒醒!我们还要走呢!”袁从英张了张嘴,想回答他一句,可是没有发出声音,反而是鲜血从嘴里涌出来,接着便一头栽在韩斌的身上。
韩斌把袁从英拖着靠在一棵树上,自己一下便跪在他的身边,全身哆嗦着,眼泪流满了稚嫩的面庞,太行山道上让他永生难忘的情景再度出现在眼前。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要经历一次同样的痛苦,只觉得心缩成了一团,痛得就快要死掉了。终于,这孩子下定了决心,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来,颤颤地捏起个圆圆的小药丸,把它送到袁从英的嘴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哥,哥,好哥哥,你吃吧,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袁从英昏昏沉沉地把药丸吞了下去,韩斌靠在他的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身子,一声不响地等待着,不停地流着泪,把袁从英胸前的衣襟哭湿了一大片。
城南,狄景晖宅邸。
陈秋月冰冷的语调在一片静穆的屋子中响起来,她面无表情地述说着,似乎在说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故事:“魏王武承嗣任并州牧的时候,父亲就成了他的亲信。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太大的秘密。毕竟,能够在并州这样的北都重镇担任多年长史,执掌并州的一概军政要务,如果没有魏王的深刻信任,是不可能的。只是父亲行事一贯谨慎,在场面上从未显露过对武家的特别仰仗,反而和众多亲近李唐的官员也保持了不错的关系。当初,他把我嫁给景晖,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但是私底下,父亲早已同魏王相互合作,一点点将并州的大小官员都换成了武氏亲信。大约五年前,魏王窥伺太子之位久而不得,便暗中图谋,意欲向圣上兵谏,如果圣上不肯,甚至作好了谋反的准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把脑筋动到了景晖的身上。”
“景晖?”狄仁杰喃喃。
陈秋月含泪点头:“是的。彼时,景晖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尤其是他经营药材,因此不论是他的财富本身,还是他手中所握有的救死治伤的珍奇药材,都令父亲和他的同谋们觊觎不已。父亲对景晖多有试探,从景晖的言谈中感觉到他的桀骜不驯,甚而对您也多有不满,便觉得有了可乘之机,于是就叫媳妇去说服景晖,让他一起参与魏王的阴谋,还许以事成之后,或官封王爵,或助他独霸整个大周药市。总之,是对景晖百般利诱,妄图将他拉下水。”
狄仁杰听到这里,点头道:“嗯,恐怕陈松涛这样做,还有我的原因。毕竟,将景晖拉下水,也就等于擒住了我的臂肘,好歹毒的计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