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月道:“是的。可是我父亲万万没有料到的,景晖竟断然拒绝了他的全部提议。这个结果完全出乎我父亲的意料,令他十分懊恼,又惊又怕,更担心这么一来,景晖反而会将他们的图谋报告给您。但是,景晖也没有这么做,他对我和我父亲承诺说,他自己对于李武之争实在没有半点儿兴趣,所以只要我父亲的行为不伤害到您,他便可以听之任之,也不会对您透露一丝一毫。只是从那以后,他便对我日渐冷淡,却与恨英山庄的陆嫣然越走越近,后来甚至公开出双入对,完全不顾媳妇的脸面,令媳妇我也彻底寒了心……”
狄仁杰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并没有搭话。
陈秋月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继续道:“阿翁,实际上,媳妇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自从五年前的事情以后,不仅景晖对我心生厌恶,我父亲也对我多有责备,怪我收不住丈夫的心,没有本事让景晖与我们同心同德,从此便不再向我透露他的计划,只在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才吩咐我做事情罢了。可是,景晖与我既然早已貌合神离,只不过维持个夫妻的脸面,我的话对他也起不了什么的作用,他在做什么,我也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些感觉罢了。我这个做妻子做女儿的,早已经被自己的丈夫和父亲双双抛弃掉了。”她从鼻子里轻轻地哼出一声,冷冷地道,“阿翁,秋月早已经了无生趣,若不是实在舍不下一双儿女,我,我……”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呆呆地坐着。
狄仁杰端详着陈秋月,并不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实际上也没什么宽慰的话可以说。他默默地走到门口,背对着陈秋月,低声道:“秋月,你所说的这些非常重要,谢谢你。”说完,便迈步出了门。
陈秋月泪眼迷茫地望着老人的背影,脸上现出如释重负般的表情,嘴角边甚至挂上了一抹冰冷的微笑,只是这笑容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将她与红烛闪闪的屋子隔开。
这一切,对于她来说,终于要到尽头了吗?
狄仁杰和陈秋月谈完后,并没有马上离开狄景晖的宅邸,而是来到狄景晖的书房中,就着桌上的笔墨纸砚,飞快地修书一封。叫过狄忠,嘱咐了几句。狄忠连连点头,拿着书信出了门,很快又返了回来,向狄仁杰汇报:“老爷,已经找妥当的人把书信送出去了。您就放心吧,这里暂时还没有人监视,呵呵,不像咱们府上,已经给围成个铁桶了。”
狄仁杰点头,道:“景晖已经让陈松涛收监,这里只住着陈秋月,他自然不会派人来监视自己的女儿。不过,这里的仆役中一定有不少陈松涛的耳目,我和陈秋月谈话的事情,估计陈松涛已经知道了,说不定他正在往这里赶呢。好吧,既然他要来,咱们也该走了。狄忠,回府!”
“是!”
狄忠伺候着狄仁杰上了马车,一行人离开狄景晖的宅邸向城北的狄府而去。狄仁杰端坐在车中,掀起车帘往天上望望,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着,映着出奇静穆的夜色,只是这夜色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深邃幽蓝的天际远端,隐隐约约地仿佛能看到些许红光。狄仁杰皱起眉头,久久地眺望着这不多见的一抹嫣红,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牵挂和担忧,还有深深的不祥之感,瞬时令他全身冰凉。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声:“狄忠,你看,那是怎么回事?”
“啊?”狄忠连忙顺着狄仁杰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老爷,看着似乎,似乎是……”
“似乎是什么?”狄仁杰喝问。
“似乎是火光。”
“火光,火光?”狄仁杰重复了几遍,“狄忠,你看那是什么方向?”
“老爷,看着像是东面,应该是城东头。”
“嗯,那就不是临河客栈,临河客栈在城北……城东,会是什么事情呢?”突然,狄仁杰下了决心,吩咐道,“狄忠,咱们过去东面看看。”
“老爷,都过四更天了,您……”
“哎,哪来那么多话,去弯一下,要不了多少时间。”
一刻钟后,狄仁杰的马车就来到了城东土地庙前。土地庙依然在熊熊燃烧着,里长指挥着人在灭火,周围聚起一些百姓,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狄忠将狄仁杰扶下马车,觉得狄仁杰的胳膊不停地哆嗦着。狄忠也很紧张,咽了口唾沫,道:“老爷,我过去问问。”
“嗯。”狄仁杰觉得喉头干涩,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会儿,狄忠匆匆跑回来,道:“老爷,是个荒废多时的土地庙,平日里从没有人来,今天也不知怎么就走了水。”他观察着狄仁杰的神情,犹豫着加了一句,“老爷,我问过了,这里面确实没人,您别担心。”
狄仁杰摇了摇头,径直朝土地庙走去。狄忠急得拉住他的袖子:“老爷,那里还救着火呢,您过去太危险了,别过去,我求您了。”
狄仁杰停下脚步,仰头对着熊熊的红光,眯起眼睛看了很久,方才转身对狄忠道:“走,咱们到周围看看。”
狄忠搀扶着他,两人围着土地庙转了个大圈,一直转到了庙后的荒草丛。有火光的映衬,荒草丛倒是能看得很清楚。狄仁杰慢慢朝荒草丛的深处走过去,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晃,狄忠赶紧扶住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前面大片的荒草被踏得倒伏在地,还有整片整片的血迹,溅得到处都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没有尸首没有伤者没有兵刃。
很显然,这是一个已经被打扫过了的战场,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只有流出来的鲜血无法收走,将荒草染成斑驳的红色。
“老爷!”狄忠紧紧搀着狄仁杰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面直打转。
“别急,别急。”狄仁杰低声说着,踏在血迹之上,一步步坚定地往前走着,迈了几步,脚下突然踢到样东西,捡起来一看,是块铸铁马掌,已经被血染成鲜红。狄仁杰指着马掌上的一个刻印给狄忠看。
狄忠轻轻念道:“并!啊,这是官军的马。”
狄仁杰点点头:“嗯,这就是官军在此制造惨祸的最好证据。百密一疏,他们的战场终究还是打扫得不够干净。”
慢慢地,他们走出了荒草丛,前面是大片树林,一眼望不到头。血迹、足迹和马蹄印在此分成了多路,而且杂沓不清,再也无法继续跟踪下去了。
狄仁杰轻轻拍了拍狄忠的肩,低声说道:“从英没事,这里有过激战,而且所有的足迹都是往远离土地庙的方向,就说明火没有困住他。而从英只要能战斗,就没有任何人能打败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坚持住。”
狄忠抹了把眼泪,重重地点头。
狄仁杰转身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回府之后,你立刻带上府中的家丁再来此地搜索。”
他走了几步,又扭回头看着荒草丛上的血迹,紧咬牙关,低沉地道:“我必须回去了。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到时候有人会来找我,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城南,狄景晖宅邸。
陈松涛匆匆忙忙地走进陈秋月的房间,看见女儿又坐在椅子里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发狠道:“难怪狄景晖不想回家,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死人都比你好看。”
陈秋月毫无反应,连眼珠都没有转一下,如果不是鼻翼轻轻地扇动,她的这张脸也确实和死人一般无二了。
陈松涛也拿她没办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换了稍稍缓和的语气问:“狄仁杰来过了?他来干什么?”
陈秋月冷冰冰地回答:“您把他的宝贝儿子都抓起来了,他来找我有什么奇怪的?”
“嗯,那你看他的情绪怎样?是不是已经方寸尽乱了?”
陈秋月连眼皮都没抬,依然用那副空洞平淡的语气答道:“他倒没多说什么,就是一再说不相信景晖真的有罪,还问我有没有机会去探视景晖。”
“哦?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一切全凭爹爹做主,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他就走了?”
“就走了。”
陈松涛皱起眉头思忖着,脸上的表情将信将疑。
陈秋月突然抓住父亲的手,语气急促地道:“父亲,我求你了,千万不要伤害景晖。他毕竟是我的夫君,是我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您已经快成功了,就饶了景晖的性命吧。”说到这里,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陈松涛的面前,两只手死死地攥着陈松涛的袍服下摆。
陈松涛“咳”了一声,掰开陈秋月的手,气急败坏地说:“你干什么!疯了吗?我什么时候说要杀狄景晖了?再说事到如今,你我与狄仁杰、狄景晖已经不共戴天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算我杀了狄景晖,那也是必须的。秋月,难道你想要我死吗?我看你简直是神魂颠倒理智尽失了,真是令我心寒。我告诉你,只要有需要,我随时会杀了狄景晖,你就干脆当他已经死了吧!”
陈秋月又扑上去拉父亲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嚷着:“爹,让我去看看景晖,去看看景晖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陈松涛重重地将陈秋月的手甩开,转身走出房门,从门内传出陈秋月凄惨的哭号。
门前,一个手下急急地凑过来,向他报告道:“大人,袁从英和韩斌没有抓住,让他们给跑了。”
“什么!”陈松涛声色俱厉地吼起来,“这么多人,抓不住一个重伤之人和一个小孩子?你们这些饭桶,居然还有胆子回来复命!”
“属下们确实没想到,袁从英会从庙后的窗户里逃走。那扇窗户离地足有两丈来高,他居然能带着一个孩子从那里逃走,确实是匪夷所思啊。本来在庙后安排的伏击人手就比较少,大队人马都在前门堵着呢,袁从英从后面逃走,遭遇的仅仅是小队人马,所以他一通猛杀才得以脱身。大人,此事确实是属下无能,但事已至此,还请大人示下,接下去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继续全城搜索。只要见到他们就杀,再令各城门守卫严加防范,只要是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个小孩子的,全都要仔细盘查。”
“是!”
太原城,东门内的树林中。
韩斌紧紧地依偎在袁从英的身边,周围是这么的静,他把耳朵牢牢贴在袁从英的胸前,能够清楚地听到那颗心的跳动,这坚韧的声音让他感到很安全,这孩子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只管等待着。终于,天空中响起悠远绵长的钟声,这是五更二点的晨钟,虽然月亮还升得高高的,太阳的影子也见不着,但毕竟新的一天到来了。
随着钟声,韩斌感到袁从英的身体动了动,他一下子抬起头来,正对上袁从英的目光。那么清亮锐利的目光,平静温和中却带着一丝疑虑。韩斌知道这疑虑来自哪里,便勇敢地挺起腰来,准备好面对袁从英的问题。
袁从英开口了,声音依然嘶哑低沉,却十分有力。他直视着韩斌的眼睛,慢慢地问道:“斌儿,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
韩斌从怀里掏出纸包,小心地打开来,捧给袁从英看。纸包里面是许多颗深褐色的小药丸。袁从英只看了看,又重新注视着韩斌的脸,问:“这是什么?你从哪里得来这些?”
韩斌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知道只吃一回没关系的。我看到你那么难受,那么疼,就像我哥哥那样,我受不了。所以……”他的眼泪又慢慢流了下来,语气一下子急促起来,“这就是害死我哥哥的东西,也是害死蓝玉观里很多人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是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弄来的,他们让哥哥和我把这些药丸掺在糕里头,给蓝玉观里的人吃,说是好东西,要看看效果。可是……后来就出事了。”
他颤抖起来,袁从英默默地把他搂住,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
韩斌继续说着:“这东西刚开始吃的时候会觉得特别精神特别舒服,什么样的痛都能治,什么样的病都会觉得好了。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很高兴,说是找到了包治百病的仙药。但是后来却发现不对劲,这药吃上了就不能停,一停下来就浑身难受,骨头痛得在地上打滚,还会越来越严重。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就让我们不要再给他们吃这东西,还找来人守着蓝玉观,不让他们出去,说想办法给他们治,可最后也没找到办法。有些人就那么死掉了,死的时候样子可怕极了,拼命地叫喊挣扎,好像都是活活痛死的。狄三郎和嫣然姐姐没有办法,只好又给他们吃这药,吃一次能管一两天,然后就又不行了,还得再吃。本来嫣然姐姐说好不让我和哥哥碰这东西的,可我哥哥总想为嫣然姐姐做些事情,什么都愿意为她做。所以,刚开始嫣然姐姐说要试试这药的效果时,他自己就偷偷地吃上了。结果,结果……”韩斌抽抽搭搭地说不下去了,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哇”的一声猛扑到袁从英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袁从英静静地等着,待韩斌渐渐止住悲声,才轻轻抬起他的脸蛋,低声道:“斌儿,不要伤心。你做了很对的事情,现在我全都明白了。”然后,他微笑着伸了伸胳膊,“这药还真是神奇,我现在什么痛都感觉不到了,而且还很有力气。非常好。如今就是再来个几十号人,我都能轻松对付。”
看见韩斌还在那里抽噎,袁从英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低下头贴着韩斌的耳朵说:“男孩子应该勇敢,好了,不要再哭了。现在我送你去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你刚才说什么?这药能管一天?还是两天?”
“我也不知道,大概一天吧。”
“行,抓紧时间一天也够用了。再说,你这里不是还有很多嘛。”
“啊,不行!”韩斌吓得脸色大变,回过身来死命揪住袁从英的衣服,“不可以吃第二次的,不可以的!”
袁从英笑了笑:“傻孩子,放心吧。我明白的。”说着双腿一夹,用剑身轻轻一拍马屁股,那马仰天长嘶,高高扬起前蹄,像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东城门的守城兵卒,听到晨钟敲完最后一响,方才欣欣然打开城门。天气越来越冷了,离太阳升起来还有一个多时辰,外头更是冻得连鬼都龇牙,赶早进出城门的人这几天已经绝了迹。两个守城兵卒百无聊赖地往城门两侧一站,正寻思着如何打发这段难熬的时光,却骤然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待他们两个反应过来,就只能看到一匹马绝尘而去的背影了。
两人目瞪口呆地向城外的方向傻望了半天,才互相嘟哝道:“怎么跑得这么快,简直是见了鬼了。”
这已经是袁从英第四次走上去蓝玉观的路了。胯下这匹从敌人手中夺来的马竟是少有的良驹,跑起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既快又稳,骑在马上只听见耳边的风声呼啸,眼睛被凌厉的寒风吹得几乎睁不开。不过这也没有关系,这条路他现在不用看都不会走错了。最重要的是,身上不觉得冷,不觉得痛,只有取之不尽的力量和永不枯竭的勇气……突然,他猛地一拉缰绳,马匹再次振蹄长嘶,蓝玉观的绝壁就在眼前了。
袁从英跳下马,牵着韩斌的手慢慢转入绝壁。一切都如他所推测的那样,这里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如果不是满地流淌的血迹,谁又能猜出几个时辰前,在这里还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此刻,这个地方又被所有的人遗弃了,仿佛从来就只是一个渺无人迹的空山幽谷。袁从英带着韩斌轻轻踏过满地的血污,穿过热泉潭前的空地,站到了最小的那间丹房门前。袁从英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模一样的月光,从整整五天之前的那个夜晚一直照耀到此刻,而在他自己的身上,却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竟使得五天之前的回忆,都宛如隔世一般了。
袁从英感到韩斌在悄悄地拉自己的手,便低头朝他笑了笑:“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间屋子通向热泉瀑布后面山洞的路口,所知道的人除了我和大人,就只有你、你的哥哥、陆嫣然和狄景晖。所以,现在我要把你藏到山洞里面去。我想,在那里面你是绝对安全的。”
韩斌眨着眼睛不说话,袁从英也不等他回答,就把他牵进了小屋,翻开木榻,掀起覆盖在洞口的盖板,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后回身伸出双臂,把韩斌也抱了下去。划亮一个火捻,袁从英领着韩斌踩着窄窄的石阶往上走,两人都没有说话,爬完长长的百多级台阶,眼前就是那个宽阔平坦的大洞穴,耳边是哗啦啦的瀑布流水声,从瀑布后面透出细微的亮光。黎明到来了。
袁从英在韩斌面前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好了,现在你安全了。我要走了。”
韩斌不说话,只是死命地搂住袁从英的脖子,牢牢地贴紧他。袁从英便让他这么抱了一会儿,才把他的小手掰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放到韩斌的手中,那东西一动便闪出光来。
袁从英笑道:“这是你的武器,第一次见面时我没收的,现在还给你。万一有什么事情,你就用它来保护自己。不要手软,要像第一次对我那样。”
韩斌把那东西扔到地上,还是伸手过来紧紧抱住袁从英。
袁从英轻轻说:“斌儿,你就在这里等着,要有耐心。等着我,即使我来不了,我也会让那位老爷爷来找你。如果是他来,你也要像对我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不管有没有对我说过的,全都告诉他。如果你想为你的哥哥报仇,如果你想救你自己,如果……你还想帮助我,就一定要照我说的做。”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韩斌的回答,便又笑了笑,轻声道:“斌儿,你给我吃药丸的时候,叫我什么?怪好听的,再叫一声给我听,好不好?”
韩斌把头靠到袁从英的肩上,袁从英感到肩头顿时变得湿湿热热的,然后便听到很轻的一声:“哥哥。”
“嗯。”袁从英含笑应着,又加了一句,“下回再见到我,也要这么叫,以后一直这么叫。”
“好的。”
从瀑布后面透过来的光线越来越亮了,袁从英最后一次轻轻推开韩斌的身体,正色道:“斌儿,药丸你都放好了吗?”
“放好了。”
“再给我看看。”
“哦。”韩斌把纸包掏出来,袁从英打开看看,又小心地包好,递还给韩斌,“不要放在身上,在这里找个地方藏起来。除了我和那位老爷爷,其他人谁都不能给。”
“我知道。”
袁从英站起身来,没有再和韩斌道别,便急匆匆地循着那条窄小的石阶走了下去。等他再次站到蓝玉观前的空地上时,眼前已是霞光万道,一轮红日在绝壁后喷薄而出,他抬起头直视这轮新升的朝阳,双目顿时被光芒灼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悄悄地落满了面颊,倒也不用去擦抹,更不需要掩饰,因为这里除了他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既然想哭就哭个痛快吧,今天之后,这一生便都不用再流泪了。
袁从英摊开手掌,里面是一颗深褐色的小药丸,他充满柔情地回想着韩斌清澈的眼睛,孩子毕竟是孩子,终究还是容易骗的。他从胸前摸出一块粘着血迹的丝帕,将药丸包好。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
在清晨的冽冽寒风中,袁从英闭起眼睛,静下心神,细细感受着一副毫无负担充满力量的躯体所能带来的全部勇气和信心。虽然明知这种感觉是虚假的、暂时的,却还是让他热血沸腾兴奋不已。如果有需要,他真的不在乎像韩锐那样死去,只要能够用好自己所剩下的全部能力,去帮助他愿意舍命守护的人。
想到这里,袁从英情不自禁对自己嘲讽地笑了笑:愿意舍命去守护,却不愿意放弃那一点点骄傲,就为了这点儿骄傲,自己一定狠狠地伤了狄大人的心。但是他并不感到后悔,他所拥有的本来就不太多,付出的时候又很大方,到今天也快给得差不多了。可就算是付出一切,总还是要为自己保留最后的一些什么,那么就保留这点骄傲吧,睿智如狄大人,终归会理解的。
太阳很快地升高,袁从英跑出绝壁间的夹缝,找到那匹意外得来的好马,倍加爱惜地梳理了下马的鬃毛,便纵身上马再次向并州飞驰而去。要做的事情还有太多,而时间很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