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不像话。他声音很低很轻,虚弱无力,本以为姜羽会听不到,但没想到他才叫出口,姜羽就睁开了眼睛。看到戚然明醒,姜羽眼里浮现起惊喜:你醒了?戚然明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动:渴。我给你倒水。姜羽说着,转头便去给戚然明倒了杯茶水,端过来。戚然明想自己去接,姜羽小心翼翼把他扶起来,揽在怀里,把戚然明的手塞回被子里。别乱动。姜羽说。戚然明本就四肢无力得很,只好顺着他,低下头,由姜羽把水喂给他。我又没断胳膊断腿喝完水,戚然明轻轻笑了一下。姜羽用上内力,直接远远把茶杯扔到了桌上,替戚然明理顺长发,低声道:你要是断胳膊断腿,昨天我就不会放嬴喜离开了。戚然明又说:谢谢你。姜羽道:你别因为嬴喜谢我,从昨个儿回来让太医给你处理伤口起,到刚才你醒来之前,我已经追悔莫及,心里把嬴喜杀了千百次了。戚然明又笑起来,知道他在逗自己笑,却还是向姜羽保证道:我以后不会再和他来往了,真的。以后他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管。不是不让你和别人来往,姜羽的手指摩挲着戚然明的鬓发,低下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下,叹口气,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心疼你,这人太危险。你总是这样一身伤,总是让我提心吊胆的戚然明:对不起。姜羽:所以你日后,尽量不要去做危险的事,不要将自己置身险境。遇事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别总是不要命,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戚然明点点头:我知道了。戚然明流浪多年,很少体会到这种被人关怀着,被人放在心上,被人珍视着的感觉。事实上,他从前确实不太在意受伤与否,反正不死就无大事,受点伤算什么?这时姜羽又说了一句:你将心比心,倘若躺在这里的是我,你又会怎么样?戚然明一愣,抬头看着姜羽:我没想过姜羽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似乎所有问题在他面前都不是问题,所有危险都会化险为夷。他尚未想过,有一天姜羽也会受这样重的伤。但姜羽也是人,姬孟明一代诸侯都能被杀,姜羽自然也能受伤。我会杀了伤你的人。戚然明想了想说。姜羽忽而觉得戚然明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简单,善良,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姜羽认真地说,要真有那一天,你不许去。能伤到我的人,绝不是什么普通人,你不能以身犯险。戚然明抬头看他,那我能做什么?姜羽:喝药。戚然明重伤也面不改色的表情,此时竟有了变化。姜羽扬声对外吩咐了一句,命人把药拿来,又低头对戚然明说:我让太医在药里多加了甘草,放心,不会很苦。戚然明抿着唇,唇角有一点浅浅的笑意,没有说话。喝完药还有奖励。姜羽说。什么奖励?戚然明好奇地问。喝完再说。下人将药端上。姜羽接过后,戚然明要去接,姜羽躲开了,又一次说道:不要乱动。戚然明:我自己可以。姜羽:你自己可以,还不许我疼你了吗?戚然明:嗯。张嘴。戚然明简直服了姜羽了,这是把他当儿子养吗?他不张嘴,姜羽就一直用汤匙盛着药放在他唇边。行吧戚然明泄气地想,谁让他现在打不过他呢?第114章戚然明别别扭扭地张了嘴, 姜羽便把药喂下去。就这样一勺接着一勺,喂到一半, 程太医来了。程太医看着姜羽手里的药碗和汤匙, 以及靠在姜羽怀里, 嘴角粘着药渍的戚然明,年迈的大脑一时有些转不过来。他愣了愣, 心想眼前的男子虽然相貌俊美,但看身量是个习武之人, 不像男宠那一类人啊。程太医憋了半晌, 找到一个自以为合理的解释:睢阳君对待下属可真是体贴。说完,他放下药箱,对戚然明伸出手, 戚然明便将手伸给他。等程太医把完脉, 检查过戚然明身上的伤口,姜羽才继续给戚然明喂药,并且十分淡定从容地说:不是下属,我是他男人。程太医:戚然明:在门口耳力极好不小心听到这句话的公孙克:戚然明险些恼羞成怒, 但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太好发出来,否则简直更像小媳妇儿在发脾气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戚然明耳朵都红了,垂着眸不看他,也不看程太医。姜羽倒是一点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继续淡定地问程太医:他的伤怎么样?程太医道:公子习过武,身子骨不错, 但他根底似乎有些毛病,外伤愈合起来不难,但内伤要慢一些。我再给公子开两贴药,每日服用三次,慢慢调养。有些毛病,姜羽当然知道是什么毛病,颔首道:有劳程太医。送走程太医,姜羽再回来时,便看到戚然明自行躺下了,面对着墙,背对着他,不看他。姜羽心下好笑,上前给戚然明掖了掖被角,理顺耳边的发,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先休息,我有一点事,去去就来。戚然明这才回头看他,问道:是昨日在纪府的事?你好好养伤便是,不必多问。姜羽说,思虑过重,不利于伤口愈合。戚然明微微点头,道:早些回来。姜羽微微笑起来:会的。来人是赵狄,在驿馆内候着姜羽。石襄听说是寿宴那日伤势加重,所以近来一直在家中养伤,没有外出。姜羽出去时,二人见过礼,赵狄便道:睢阳君,赵某此来,是有一些事情想问问睢阳君。请讲。姜羽道。赵狄道:不知睢阳君可否将昨日在纪府发生的事,一一说给赵某听?这个自然。姜羽道,曲沃是赵大人统领的地方,自然该告诉赵大人。昨日,我接到钟离君的消息,他说在纪府附近看到过鬼鬼祟祟的黑衣人。纪路是个什么样的人,大人也知道,因此我便怀疑到已故废侯身上,故而传讯给赵大人,让赵大人去查看宫中。我自己则先行去了纪府。在纪府里,我发现了已故废侯,以及两名黑衣人,还有我的那名下属,他被囚禁在柴房里,用过酷刑。杀害废侯的歹徒是在其后过来的,此人杀害废侯之后,又意图杀死我和我的下属灭口,没能成功。这时赵大人便来了。姜羽简明扼要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避重就轻,真真假假混在一处。不知睢阳君可看清歹徒样貌?赵狄问。姜羽道:他就是那日劫走我下属的人。赵狄并没有见过嬴喜,但有了画像他自然会查,此刻已经知道画像上的就是秦国二公子嬴喜。嬴喜想杀姬孟明可以理解,想杀了姜羽和戚然明灭口也可以理解。但是,嬴喜那日抓走戚然明,姬孟明又劫走戚然明,就让赵狄有些不能理解了。姜羽似乎知道赵狄在想什么,解释道:事实上,他们抓我的下属,本意是冲着我来的。赵大人想必已经查到,此人便是年节时在曲沃挑拨你和石大人之人,姜羽说,但此人或许是看姜某和赵大人走得近,便想将姜某一起除掉,他知道我十分在意这个下属,便从他身上入手。只是没想到被已故废侯抢走了人。若不是这个原因,姜某便也不知道为何了。有时候适当的装傻也是必要的。至于废侯仇视我,姜某实在是有些无辜。在此之前姜某便同赵大人说过,他曾经想让我帮助他重掌大权,当着他的面我当然不好拒绝,因此废侯便觉得我欺骗了他,故而才会拿我的下属撒气吧。姜羽解释得清清楚楚,赵狄没有同他计较这些细节,反正他和姜羽现在也没有冲突。原来如此,赵狄道,赵某自然是相信睢阳君的,只是怎么?姜羽问。只是那个纪路,有些麻烦。赵狄道。姜羽微微蹙眉,其实昨日他便有预料,纪路后来冲进去时,许昭只是把他打晕了,没有杀他。以纪路这人的个性,绝不会闷着不敢说,相反,他不仅要说,还要记下来别忘了,他曾经是史官。他进纪府时,对姬孟明的敌意表现得很明显,纪路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纪路,非说是睢阳君弑君,赵某不好处理,故而来问问睢阳君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处理。姜羽笑了笑道:纪老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楚,也是正常的。既然纪老这样说,那姜某便跟赵大人走一趟,与他当面对质。如此便好。赵狄道。出门前,姜羽有些放心不下戚然明,本想将公孙克留在驿馆内照看戚然明,想了想,又让赵狄派人帮他看着。自己带着公孙克,与赵狄一起去了纪府。纪府。赵狄坐在主位上,姜羽陪坐在旁边,命人将纪府的人给召来,当面一一审问。纪府除了老太爷纪路,底下还有一个儿子,在朝担任太史之职,人称纪太史。两个孙子,长孙人称纪伯,次纪仲,翻译成白话就是纪大和纪二。这年代的史官是世袭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因此纪大和纪二现在是纪太史的副手。纪路年纪大,赵狄给他赐了座,纪太史与纪大和纪二则站着。纪老,我将睢阳君带来了,你若有什么话,便当着他的面说吧。赵狄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垂眸轻轻道。纪老一看到姜羽,便立刻红了眼。纪老经过昨日姬孟明之死后,整个人便又苍老了许多。白了一半的头发此刻是全白了,干枯的脸上,一双眼睛混浊不堪,却直勾勾地盯着姜羽,像是盯着不共戴天的仇人。赵大人,纪路一字一句说道,草民虽辞官多年,却也听闻过睢阳君的美名。世人都说,睢阳君是皎皎君子,犹如清风朗月。却不曾想到,此番一见,却发现睢阳君竟是如此不忠君主、不守臣道的狼子野心之辈!纪路义愤填膺:草民可以确保,昨日就是此人残杀了国君!赵狄看了姜羽一眼,姜羽面不改色,并没有被戳破的慌乱,亦没有被污蔑的愤慨,平静地看着纪路,问道:纪老,您如此言之凿凿,姜某想问一句,您是否亲眼所见,看到是姜某杀害了晋侯?这纪路迟疑了一下,旋即又斩钉截铁道,草民虽没有亲眼所见是你杀了国君,但昨日你闯进房来时,将草民打晕,追上国君,那分明就是要杀害国君。姜羽道:也就是说,纪老没有看到,是吗?是,但是纪老,姜羽打断他的话,说道,姜某想请问一句,昨日您进屋时,可还有看到别人?草民看到你和你的下属,另外还有三个,是你的党羽。纪路说。姜羽轻笑了一下:我的党羽?纪老这话从何而起?我的下属被打成重伤,其中一个到现在还躺在驿馆里不能下床,姜某怎么会有这样的党羽?这纪路答不出来。姜羽道:纪老,还是由姜某来告诉你吧。昨日姜某来贵府,是因为姜某得知晋侯被歹徒挟持,藏在贵府。由于时间紧迫,姜某通知赵大人后,来不及等他,便先行赶了过来。在纪府上,姜某果然发现两名黑衣歹徒,身材高大,武功高强,将晋侯挟持了。姜某便与下属与他们交起了手。没想到才交手到一半,又来了另外一群歹徒,姜羽看了赵狄一眼,微微一笑,继续说,这便是纪老所说的姜某的党羽了。这伙歹徒杀害了晋侯,又想杀姜某灭口。姜某的下属为了保护我,受了伤,纪老若是不信,他可以现在解衣让纪老查看。幸而赵大人及时赶到,才救了姜某一命。姜羽睁眼编着胡话,这一番话当然大部分都是假的,但这一番话是赵狄也愿意听见的。国君被歹徒挟持,赵狄和姜羽救驾不及,使君主惨遭杀害,圆满的解释。说到这里,姜羽站起来,向赵狄施礼道:姜某还未感谢赵大人的救命之恩。睢阳君客气了。赵狄道,说完转头去看向纪路,问,纪老还有什么意见吗?纪路看看姜羽,又看看赵狄,终于知道他们其实是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指着姜羽的手气得直哆嗦,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半晌,猛然吐出一口鲜血。父亲!爷爷!纪太史和纪大都慌张地上前来,扶住纪路。只有纪二哆哆嗦嗦地跪在原地不敢动,姜羽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纪路喘匀了气,推开他们的手,气得浑身发抖,继续骂道:你们你们这些,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