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姜羽压根儿没打算真能跟上戚然明,只不过是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一下戚然明的态度。看现在的情形,确实在意料之中,又确实有些伤人心了。公孙克就比较直接了,愤愤不平地说:大人,您在那种危急时刻,在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时候,孤身出城去救他,他倒好,转头就走!显然是半点都没有念及你相救于他的恩情,像这种人,也不知道大人您救他干什么。若不是您不肯,以他现在的伤势,属下再找几个人,就能把他拿下,去哪儿可由不得他。行了。姜羽看了看右边空出来那个位置,摇摇头,此战他本不必参与,他是因我而来,受了那么多伤,还救过我几次,又立了那么多功,最后分文不取,一点酬劳不要,立下的功也不居。我救他,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恩情不恩情的。说恩情,还是我欠他的多。姜羽说的是实话,公孙克反驳不了,一着急,脱口而出道:可若不是他,宁将军怎会公孙克话说到一半,迎上姜羽的眼神,吓得本能地闭上嘴,垂下眼道:属下失言。姜羽沉默了半晌,并没有动怒,望着前方的路,静静地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分明是我的过错。可即便再来一次,姜羽心想,他应该还是会选择出城。如果他不出城,戚然明未必能挺到齐国来和谈。只是,他确实对不起宁坚。宁坚守边十余载,一代忠良,却由于他的失职而战死沙场。大人闭嘴。是。回京的路途似乎比来时更遥远,姜羽身上伤未完全愈合,加上舟车劳顿,且心里也不大痛快,竟有些吃不消。不痛快,一是因为宁坚的死,二是因为戚然明的离开。虽然对着公孙克时,嘴上说得漂亮,可戚然明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姜羽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只不过这份失落,也只能藏在心底,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罢了。回到蓟城后,依旧是太子姬春申在城门口迎接,姜羽回家修整一日,第二日进宫拜见燕侯。虽然回到蓟城时,姜羽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燕侯仍准了他半个月的假,在家休息。此外,进姜羽为亚卿,燕国大夫有长大夫、上大夫、中大夫,及下大夫之称,大夫之上为卿,卿分为上卿、亚卿。姜羽之前为上大夫,这此直接跳到了亚卿。而此战之中有功之人,都得到了嘉赏。但是,在对于如何嘉赏的问题上,却出现了分歧。荀书建议燕侯为此战中立有大功者加官晋爵,但董熊却认为赏些财帛之类便可。这件事看着小,实际上却是十分敏感的朝政大事,涉及到整个燕国的吏治和公卿爵位。不少要员闻着□□味,都察觉到了封赏之争下,隐藏着的东西,一个个不是称病就是告老,不敢在朝堂上与两个大员争论这件事。无论是附和荀书,还是附和董熊,都不妥,搞不好就是要杀头的罪。荀书每每和董熊争得急赤白脸,口沫横飞,燕侯在上面听得昏昏欲睡,两人也没个结果。姜羽则乐得在家休养生息,把这些头疼的事丢给别人便好。然而,姜羽想躲也是躲不了的,他身在风口浪尖,时时刻刻都有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他。随着这件事情愈演愈烈,很快,荀书的目光不再只盯着封赏一件事了。荀书身为执政,掌管燕国军政大事,在朝堂上直言,此次燕齐之战,虽然大获全胜,却暴露出不少问题。最直接的,就是军费耗费过大,致使国库亏空,为此,荀书矛头直指所有公卿大臣的世袭爵位,当庭怒骂许多公卿享受着采邑内的赋税,鱼肉百姓不说,还隐瞒赋税,不如数上缴国库。每月拿着俸禄,为官却不司其职,浑噩度日。因此,荀书恳请燕侯改革吏治,整顿世袭爵位。荀书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下,那些卿大夫们头也不疼的,也不告老了,群情激愤,纷纷上书弹劾荀书,说他咆哮朝廷,骂尽百官,为臣不忠,为同僚不义。不过,荀书也并不是单打独斗,以他为首,有少数原先是布衣,后经他举荐入朝为官的官员,都和荀书站在一起。这些人人数虽少,但巧舌如簧,言辞铿锵,似乎燕侯不改,他们就要一头撞死在金殿上。事态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封赏的小事了,而是涉及到整个燕国的改革之大事。为此,燕侯特意把姜羽叫进宫去,询问他的意见。大人,今日国君传你进宫去,都说了些什么?姜羽在家休养,公孙克自然也跟着他休养。眼下,姜羽着一身青色长袍,领口下露出少许白皙的皮肤。一头如瀑长发并没有全部挽起来,而是用玉冠挽了一半,剩下一半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他颈项如玉。姜羽坐得闲适,微斜着身子,靠着椅背,垂着眼,右手里拿着笔,正在写东西。细看去,像是什么曲子的减字谱,字迹略显潦草,却自有风骨。而公孙克正在旁边替姜羽研磨。还能有什么?最近蓟城里还有什么事,值得国君把我叫去宫里单独说?笔尖上没墨,姜羽到砚台里蘸了蘸,继续写。公孙克好奇地问:那大人您是怎么答的?姜羽淡淡道: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结束,要么,执政大人赢,那些公卿就要倒霉了,这些人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上到国君,下到士大夫,都是世袭爵位。要么董大人赢,姜羽的笔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雪,那执政大人,就要倒霉了。他回京已有月余,蓟城已经进入深冬,雪下了快两个月,没化过,层层叠叠在枝头,在房檐,堆出了一个银白的世界。怎么个倒霉法?公孙克问。姜羽抬眸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说呢?车裂还是凌迟,选一个吧。公孙克顿时头皮发麻:大人您要不要帮帮执政大人?好歹他是你舅舅。写完了手里的减字谱,姜羽放下笔,把纸张拿起来,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问道:你说怎么帮?这公孙克语塞。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姜羽把那减字谱看了几遍后,便对折起来,嘶的一声,撕成两半。而后还嫌不够似的,对折再撕,直到将整张纸都撕成了碎屑。改革非同寻常,想要如执政大人的意,削弱公卿,革新选官标准,并非易事,受到的阻力绝对是难以想象的。等国君真的同意了改革,那些公卿发起疯来时,不知道会做些什么。我就算帮着执政,也不过是多一个被针对的目标而已。我若是劝执政,更加不可能有什么用了。姜羽既不像荀书那么激进,也不像董熊那么保守。他深知改是迟早要改的,改革是天下大势,秦国、楚国早已经改了,晋国与齐国也改了一些,只有燕国落后了几步,国力也比另外四国弱。如果燕国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准会愈来愈弱。让荀书打头阵,先磨一磨公卿们的锐气,他再接手过来,兴许能成功。何况,姜羽笑了笑,我自小与太子一同长大,太子会是什么态度,想来你也知道。所有人都把我当做太子/党,我也不好明着打太子的脸。第68章太子性子敦厚孝顺, 本不是什么激进之人。即便他真有心想变革,只要王后不同意, 他就不会同意。公孙克若有所思地说。姜羽把纸屑丢到一遍:但王后不可能同意。毕竟王后是董家人。公孙克叹了口气。所以我先静观其变为好。姜羽说, 我可不想为了这件事丢了性命。古往今来, 凡变革必要流血,姜羽没那没伟大, 并不想成为流血的那一个。公孙克默然,将刚才姜羽撕碎的纸屑捡起来看了几眼, 总觉得这减字谱有些眼熟, 好像姜羽这一个多月以来,写了不少减字谱,都是这一首曲子。大人, 公孙克按捺不住说道, 您回蓟城以后,这曲子都写了这么多遍了,写一遍撕一遍,是有哪里不满意吗?若真不满意, 何不请蓟城那些音律大家一起来品鉴品鉴,兴许能听出什么问题。姜羽抬眸轻轻瞥了他一眼。公孙克立刻收音。姜羽:要你多嘴。公孙克不明白,对着一张碎纸屑上唯一一个完整的字念了出来:燕拿来!姜羽从他手上抢过那张纸屑,揉成一团,而后将所有纸屑都揉成一团,扔给公孙克,拿去烧掉, 别让我再看见它!公孙克暗自咕哝了两声。你说什么?姜羽没听清,一个眼刀杀过去。公孙克连忙捧着纸屑逃离现场:属下什么也没说!虽然是隆冬,但姜羽和公孙克都是习武之人,根本用不着火盆,公孙克把纸屑拿去厨房,才找着纸盆烧掉。回来时恰好接到一只信鸽,公孙克展开看了一眼,顺手拿回来给姜羽。姜平把姜固给杀了?姜羽看着纸条上的内容,有些诧异。姜固即位时,也没对姜平下手,谁想到姜平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清洗了姜固。公孙克摇了摇头,叹道,这个姜平未免也太心狠手辣了一些,那好歹是他的哥哥。姜羽轻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还有这等菩萨心肠了。若是姜固早一步把姜平给杀了,又怎么会沦落到今日?公孙克插嘴道:不过,像咱们燕国,甚至秦国,就比齐国要好。王后膝下就太子一个公子,秦国王后膝下虽有两个儿子,公子喜却自小体弱,对广陵君根本没什么威胁,也不至于走上这等兄弟相残的地步。姜羽不赞同地摇头:可你要知道,先齐侯原本也只有一个嫡长子,这不说因为他人没了,才会庶子相争的么。这倒也是。公孙克道。姜羽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沉思了半晌,道:你多派两个人,多关注一下楚国的动向,我觉得楚国应该很快就要有大动作了。是。公孙克答应一声,正要下去。慢着。姜羽道,还有秦国,广陵君刚愎自用,他受伤以后,秦国一败再败,他们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忍气吞声,定然还会有所行动的。如果秦国应付不过来,咱们可以适时地提供一些帮助是。就这样,你先下去吧。公孙克领命离开以后,姜羽找出大周朝的地图,盯着地图看了许久。楚国以北,自西向东分别是秦国、郑国、晋国、宋国,以及齐国。宋国是个墙头草,但近年来看着楚国日渐长大,跟楚国关系不错,郑国年初刚和秦国联了姻,算是秦国同盟。晋国受死的骆驼比马大,刚在与秦国的交战中打了个大胜仗,楚国不会去触他的霉头。因此楚国接下来,姜羽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秦国与郑国楚国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对这两个国家用兵。秦国刚在晋国那儿吃了败仗,以楚侯的个性,很可能会打秦国而不是郑国。但秦国哪是那么好打的?燕国现在与楚国关系不错,可齐国又与楚国关系匪浅,贸然进攻齐国,楚国绝不会同意。那就只能姜羽的指尖落在晋国针对晋国了。晋国现在外强中干,秦国应该也看出来了,想削弱晋国,决不能用兵事这种方式,而应该采取更狡猾聪明一点的,从内部分裂晋国。姜羽摸了摸下巴,回想起晋侯姬孟明曾许给他的诺言,该怎么利用这一点比较好呢?大人!正思索之间,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伴随着扣扣的敲门声,姜羽头也没抬:进来。仆役依言推门进来。何事?姜羽问。仆役道:宫里来人,说是太子和王后娘娘,请你进宫一叙,一起用午膳。太子和王后?姜羽略略挑眉,心念一转,便明白了他们的目的,点头道,知道了,我这就去。更衣之后,姜羽带着公孙克,两个人就进了宫。今日是王后做东,在王宫里设宴,除了王后,还有太子和太子妃,姜羽到时,三人都已经到了。此外,竟还有姜羽的舅妈,荀书的夫人,荀荣氏。降压药不由有些疑惑,让荀荣氏来干嘛。见过王后、太子殿下、太子妃,见过舅妈。姜羽朝三人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快起来,王后忙着笑着道,到我们这儿,哪儿那么多规矩!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如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王后年逾四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却风韵犹存,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个一等一的美人,端庄典雅,秀丽娴静。王后和太子、太子妃及荀荣氏今日都穿得很简便,像是简单来吃个家宴。姜羽每次都这样,姬春申斜斜坐在软榻上,嘴里吃着点心,笑着瞥姜羽一眼,我同他说了多少次,他也不听,我就懒得说他了。荀荣氏笑着道:他在家里也是这样,说也说不听。太子妃才二十余岁,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闻言掩唇笑了笑:睢阳君知礼仪,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来,别站着了,坐。王后站起身来,拉着姜羽坐下,指着桌上摆着的一道道精致的菜肴,都是你爱吃的,我特意让小厨房做的。姜羽也没客气:平日自己在家,一个人吃着没劲,我都懒得让厨房做得那么麻烦。今天人多热闹,又有好酒好菜,正好解解口腹之欲。王后笑着说:一个人没劲,再娶几个到家里,不就热闹了?姜羽嘴角僵了僵原来王后今天叫他来,是为了这回事,难怪把荀荣氏都叫来了。不过一想倒也不难理解。王后别取笑我了。姜羽想跳过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