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然明身上的伤口早已经崩开了,血从伤口里渗出来,且身上不断增添着新的伤口,不过这根本不重要。于他而言,除死无大事。齐军的包围圈被他们两人渐渐撕开了一条口子。之前为了引诱戚然明过来,南宫绰把老夫妻的囚车安排得靠近营地外围,此刻正方便了两人逃走。杀出包围圈时,姜羽和戚然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着不同的方位逃离开来。这样追兵也就不得不分成两个方位。当然,他们的目标仍是一致的,还是郭公山。至于郭公山能不能藏住他们,这是之后的事情了。在两人逃离之时,在齐军驻地以东不远处,正有一个身穿甲胄的使者,星夜兼程,朝南宫绰的驻地而来。那是齐侯的使者,至于目的,自然是来命南宫绰休战的。楚军有备而来,齐军却毫无防备,而楚军兵马众多,各个强悍,比燕军要强上许多。只一发兵,就接连拿下齐国数座城池,比燕军还要惊人。同时遭受燕国和楚国的南北夹击,齐侯顿时坐不住了。他才上位,肯全心全意听他命令的将领本就不多,因为燕军来得急,他紧急派了南宫绰前来应战,五万人却久久没有把城池夺回来不说,还三番四次折损兵力。齐侯听到时恼火之极,现下楚军比燕军还要势不可挡,齐侯匆匆派去的人全部被亲征的楚侯打得落花流水。年轻的齐侯慌了。他的三弟主动请缨,愿领兵前去抗楚,可齐侯根本不敢让他去,谁知道三弟带着人跑去抗楚,抗着抗着是不是就变成抗齐了?而这时,朝野之上对他的异议也越来越多,三公子姜平带头,公然质疑他,质疑南宫绰。不仅仅是朝堂上,百姓们对新君亦颇有微词。在这种外忧内患的情况下,齐侯不敢再继续打下去了,他怕越打越不利,只好向南北两方都派了使者谈和。年轻的新君本也想靠大杀四方扬自己的威名,但是现实太残酷。使者赶到南宫绰的驻地时,南宫绰正想放火烧山,把姜羽几人从郭公山里逼出来。听到临淄来人,南宫绰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想起夜里姜羽对他说的话,他心想:难道姜羽说得是真的,三公子真的掌握了政权,要按楚侯的意思和燕国交好了?想到这些,南宫绰出于谨慎,没有再放火,只是派人围着山,先回去接旨。郭公山里,姜羽与戚然明、老夫妇两人正警惕地望着山洞外。天已经亮了,经过一夜的厮杀,姜羽和戚然明都已极度疲倦,衣衫上尽是干涸的血迹,有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不过,这些比起外面虎视眈眈的齐军,都不算什么。四人心里都清楚,南宫绰很有可能会放火烧山,他们如果等在这里,迎接他们的就只有死亡。第66章南宫将军, 国君对你此次的表现,十分不满。不过, 国君新上位, 不希望给世人留下他穷兵黩武, 残忍嗜杀的印象,因此这仗就打到这里了。接下来的事情, 便无需南宫将军坐镇了,国君任命我为此次和谈的使节。那使臣年逾三十, 留着两撇小胡子, 面容和善,看上去很好相与,不过此人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无害。他是新君近臣, 在新君上位之前, 就一直大力支持拥护,新君上位后,年轻的小诸侯也就没有亏待他。自昨夜听姜羽说了那一番话,南宫绰虽然表面上不信, 心里却还是信了几分,毕竟楚侯此人确实如姜羽所说,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但国君的使臣来的这么快,仍旧出乎南宫绰的意料。自古文臣武将向来不对头,那使臣见南宫绰绰不说话,呵呵笑了两声,将手中圣旨递给南宫绰, 笑道:南宫将军,请撤军吧!此刻,南宫绰心里恨得牙痒痒,若使臣再来晚半天,他就能捉住姜羽,此战就能大胜。可现在,他若执意去抓姜羽,就算冒着得罪国君和楚国的风险把人抓来了,也只能好端端再放回去,还得赔礼道歉,得不偿失。南宫将军,你莫不是想抗旨?那使臣轻飘飘说了句。南宫绰冷笑一声,抱拳下跪:臣,接旨。南宫绰一声令下,围绕在德县周围的数万兵马都缓缓退去,将那紧闭了数月的城门,给露了出来。城内,扮演姜羽的公孙克已经几天几夜没敢合眼,他站在城楼上望着楼下的情形,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道:这场战争总算是结束了。旋即,公孙克又望向郭公山的方向,神色间流露出些许的担忧,也不知他家主子怎么样了。这几日南宫绰集中兵力攻城,纵使他们夜以继日,前赴后继,依旧损失惨重,并且早已到达了极限,倘若南宫绰再攻打几天,德县城怕是就要破了。当日上午,齐国便派了使臣进城,来传达齐国和谈的意思。没了齐军的严防死守,姜羽便和戚然明带着老夫妇两人偷偷进了城。因为出城是悄悄的,进城时,姜羽也没敢让人看清他的脸,由戚然明把老夫妇安顿好之后,两人一起潜回了姜羽的帅帐。公孙克已然等在其中,一见姜羽进来,就激动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姜羽浑身是伤,疲惫不堪,抬手揉了揉额头,说道:去,找两个军医来。是!公孙克连忙吩咐下去,转头看见戚然明,神色有些不自然,笑了笑说,戚车右,你回来了。戚然明抿着唇微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你守城守的好好的,哪里失职,说来听听。姜羽问公孙克。公孙克一听这话,又跪下了,头伏得低低的,嗓音沙哑:属下无能,没能护好诸位将军,宁将军他姜羽眼睛一眯,立刻坐直了身子,低头看着公孙克:你说什么?宁将军,他怎么了?公孙克沉痛道:那日宁将军突围回城时,本已身受重伤,这几日,南宫绰攻的紧,险些破了城门,宁将军为了守城战死了。公孙克一语落下,帐内静极了,连一根针落下也能听得清。姜羽不说话,戚然明不说话,公孙克也只是低着头,隐约可见肩膀微微颤抖着,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声。姜羽的手一下子握紧了,紧得指节发白,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成一条直线。两颊上的肌肉亦紧绷着。说起来,姜羽和宁坚并没有太多交情,只有这几场战争的同袍之谊,可无论怎么说,宁坚都是他的部下。若不是他,不顾大局,为了救戚然明跑出城去,只留下公孙克来假冒他,宁坚或许不会战死。此事说到底是他的失职,不是公孙克的失职。宁将军他现在何处?沉默良久,姜羽低声问。公孙克答道:宁将军的尸首仍在他帐内。姜羽顾不上自己一身的伤,当即便起身朝宁坚的营帐而去,公孙克与戚然明都跟在他身后。宁坚已死,他门前的执勤兵仍在。他们看到姜羽,都抱拳低头:将军!姜羽步履匆匆,略过他们,掀开帘帐走进去。帐内,宁坚安静地躺着,无声无息,没有温度,没有心跳,不会呼吸,他的肢体早已冰凉坚硬,皮肤白里泛青,毫无血色。宁坚的尸首保存完好,只是从他的一身伤就可看出,他死前是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战斗。宁将军是何时战死的?姜羽低声问,像是怕惊扰了已沉睡的人。公孙克道:两日前。立刻安排车队,送宁将军回京。姜羽飞快地说,如今已是深秋,天气凉爽,尸体不易腐烂,你等需快马加鞭,在宁将军尸首腐烂之前,把他送入国都。公孙克道:属下遵命。齐国已经派人来和谈,此事便交由董婴负责。姜羽继续吩咐,想来国君也是这个意思。董婴是世家公子,这种耍嘴皮子的事交给他最合适不过了。清点城内兵马总数,死伤多少人,还剩多少人,战马战车几何,皆来报给我。是。董婴和韦伯勇呢?他们应该还活着吧?韦将军重伤,董将军也受了些轻伤。公孙克说。姜羽转身匆匆出了宁坚的营帐:我去看看他们。姜羽和公孙克你一言我一语,戚然明站在那里,似乎就显得有些多余。姜羽向外走时路过戚然明,突然停顿了一下脚步,偏头看了戚然明一眼:你回去歇着吧,让军医给你看看,你的伤不轻,就别再到处乱跑了。戚然明点了点头。公孙克路过他时,也冲戚然明颔首,语速飞快地说:戚车右大难不死,是上天垂怜,赶紧回去养伤吧,别浪费了将军的一番心意。说完就跟着姜羽走了。身为下属,公孙克当然不会去指责姜羽的所作所为,他只会选择服从。但不得不说,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姜羽这次抛下一城的士兵跑去找生死不知的戚然明,都有够莽撞,有够不负责任的。关键是,宁坚还因此而战死了。虽然不能说是戚然明的责任,但唯一的知情者公孙克,心中对戚然明难免有些意见。在此之前,姜羽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戚然明回到营帐后,让军医给他治了伤,包扎伤口以后,戚然明就在姜羽的营帐里静静地等着。而姜羽却一直忙到天黑,才停下来。德县还剩下三千生力军,这三千大部分都负了伤,还有千余重伤者。而齐军的损失要更惨重一些,德县被包围时,燕军在生死存亡的威胁下,爆发出的战斗力使人心惊,一个个都不要命似的,一个齐军和一个燕军,根本不敢正面对上。齐军来时五万人,只剩下不到三万人。和谈在董婴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姜羽、戚然明和韦伯勇都养着伤。公孙克这些天也受了不轻的伤。关于那对老夫妇的事情,姜羽没跟公孙克细说,只说他们救了戚然明,担心南宫绰对他们不利,就一起带到了德县。然而公孙克却在与老夫妇闲聊时,听老夫妇说出了真相,即他们四人在城外的一整个过程。听到姜羽竟然冒险闯入南宫绰的营地救他们,公孙克想着就后怕,不过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不像是姜羽的风格,却又不敢去问姜羽,只好自己憋在肚子里。与齐国这一场战事停下来之后,听说楚国那边也停手了,两边都在和谈。经过长达一个月的和谈,从秋到冬,天气愈来愈冷,夜里地上凝霜,哈出一口气都会形成白雾。两国将士都思乡心切,急于回家,因此双方各让一步。齐国将高阳还给燕国,把永静割让给燕国,另每年向燕国进贡黄金百两,肥牛百头,肥羊百只。而德县则还给齐国。至此,此战算是燕国大获全胜。而姜羽也有空听听其他消息。但公孙克看着旁边的戚然明,有些犹疑。不用避讳,直接说。姜羽摆了摆手。是。公孙克道,有三个消息。第一个,是来自临淄的,听说燕齐和楚齐这两场战争的大败,使得齐侯在朝堂上的威信受损,原先的三公子姜平带头反对他,说他无能。第二个是来自秦国。公孙克说到这里,看了戚然明一眼,戚然明恍若未觉,秦国太子广陵君前几日出兵晋国,却被石襄一箭从战车上射了下来,听说射中了胸口,现在生死不知。第三件呢?姜羽问。公孙克道:第三件来自蓟城。蓟城。姜羽重复了一遍,这个不用念了,我大概知道。蓟城的情形,等我回去了再说。至于临淄,有楚侯相助,姜平胜出应该不难。毕竟晋国忙着应付秦国,没功夫帮姜固。广陵君嘛姜羽摸了摸下巴,沉思道,要是石襄真把广陵君给射死了,那秦国跟晋国这个仇可就结大了。如果广陵君没了,那广陵君的弟弟,公子喜公孙克又瞥了戚然明一眼。戚然明又在摸他那支白色的骨笛,像是把玩什么心爱之物。公孙克见了,随口笑问:戚车右,你这支笛子看着眼生,之前在曲沃没见过,是哪儿来的?戚然明抬眸看了他一眼:母亲遗物。随后又扫了姜羽一眼。第67章他们试探得太明显了。姜羽神色自然地笑了笑, 半点不尴尬,转头对公孙克吩咐:传令下去, 班师回朝。是。公孙克一走, 帐里就只剩下姜羽和戚然明两个人。姜羽一手撑着下巴, 笑看着戚然明道:此战你立了功,若跟我回蓟城, 国君不会亏待你。就算国君不给你加官晋爵,我也不会亏待你你看怎么样?戚然明的答案却并不如姜羽的意, 他说:加官进爵并非我愿。姜羽眉毛微微一挑, 半眯着眼看了戚然明半晌,略一点头:我想也是。到回京那日,戚然明却出乎姜羽的意料, 依旧与姜羽同坐一辆战车。公孙克为御者, 姜羽坐在车左,戚然明为车右。那对老夫妇自然是留在了德县,不可能跟着姜羽他们到燕国。回到jūn_duì 之中,姜羽又变回了睢阳君, 变回了统帅三军的中军主帅,山洞里那个人仿佛是戚然明的错觉。那支简陋的竹笛不知被姜羽藏在了哪里,是小心收起来了,还是随手扔掉了,总之戚然明再没看到。从蓟城出发时,浩浩荡荡的一万兵马威风堂堂,三军将士气势凛然, 令人不敢直视。回蓟城时却只剩下区区三千人。不过,沿途上,姜羽依旧受到了所有燕国百姓夹道欢迎。毕竟,燕国已经很久没有在和齐国交战时,打过一场这么漂亮的大胜仗了。百姓都欢呼鼓舞,奔走相告,睢阳君之名又一次响彻大江南北。就在姜羽以为戚然明会和他一起到蓟城时,戚然明再一次离开了。当姜羽在燕国南部一个叫做饶安的城池停下修整时,戚然明和姜羽道了别,头也不回地走了。属下派去跟踪他的人,也都被甩掉了。公孙克说。意料之中。姜羽扯了扯嘴角,虽然他伤还没完全好,但是凭他的功夫,你手底下那些人是不可能跟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