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刘鉴嘴里说出“尚宝司”的名字,宋礼恍然大悟,拍拍胸膛,长舒了一口气:“哦,若说是尚宝司袁大人,那就方便了……”
“怎么说?”刘鉴轻皱双眉问他,“宋大人和袁忠彻交情深厚么?”
宋礼奇道:“哎?说起来你们二人同样精通风鉴之术,又同朝为官,必为至交。为何反来问我?”
刘鉴只是抿着嘴,笑而不答。旁边的捧灯可憋不住了,小脸涨得通红,连文也不拽了,上前来先对宋礼深施一礼:“宋老爷您可有所不知,这袁尚宝忒不是个东西,也不管是私下里还是当面上,不止一次辱骂过我家主人。小人也不能复述,反正是什么印那样书,什么吐葡萄核的,可难听了。”
之前刘鉴碍于身份,不便对宋礼提起自己和袁忠彻的矛盾,可是这时候本该拽文的捧灯却在关键时刻忘了成语,不知所云,就好象老头乐在手,却搔不准痒处,整得刘鉴这个难受呀。看到宋礼一脸疑惑的表情,刘鉴清清嗓子,轻摇折扇,打算把捧灯的话略微解释一番:
“胡扯,是说‘引浆博徒’!要说这柳庄袁家,本也是家学渊源,七百年前袁天罡风角望气、推算休咎,本事之大,那是不用多说了。可现在袁家算是家道中落,这个袁忠彻甚至说:‘……风鉴一事,乃昔贤甄识人物、拔擢贤才之所急,非市井卜相之流,用以引浆博徒之辈耳。’拐弯抹角,骂我是江湖骗子!宋大人,您说这人从来只分贤愚不肖,说什么官宦平民?伊尹乃是媵臣,傅说起于版筑,当年信陵公子结交毛公、薛公,那都是所谓的‘引浆博徒之辈’。他骂我江湖骗子,我还说他是只会奉承权贵的马屁精呢……”
刘鉴对这位袁忠彻可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就因为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一见面就要炝火。可是虽说两人品级差不多,袁忠彻管着机要的尚宝司,刘鉴却只在清水衙门詹事府里办闲差,加上袁忠彻有他老爹撑腰,当面对骂,刘鉴总不免落在下风。这时候有机会把苦水当着宋礼的面吐出来,他不免越说越激动,话头一打开就根本刹不住了。
刘鉴在那里滔滔不绝,捧灯在旁边听得不住点头,看起来在死记硬背他家主人所说的这些话,宋礼可听傻了眼。他本和刘鉴没什么交情,在南京城里见过一两面,数月前同船前来北京,一路上看这个年轻人整天轻摇着折扇,面含微笑,讲话不疾不徐,除了偶尔喝骂书童——这小童倒也欠骂——外,倒颇有儒士之仪、道家之态。可没想到一提起袁尚宝,刘鉴脸色陡变,竟有这么满肚子的怨气要发泄。从前那点好印象,此刻瞬间推翻。
宋礼满心里挂念着那些被方孝孺全家附了体的琉璃瓦,还不敢打断刘鉴的废话,只能陪笑点头,难为他在这仲秋的深夜里也能急出一脑门子热汗来。
一直说了半柱香的时间,刘鉴这才暂时打住话头,喘了口气。宋礼见缝插针,一边用手巾抹汗,一边苦笑着问:“贤弟,你看我这事……”
刘鉴扇子一抖:“啊呀,你看看,我光顾着废话了,抱歉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
刘鉴把右手拢在袖子里,掐指一算:“宋大人,这事儿只能去求尚宝司,别无他法。可惜袁忠彻和我实在是水火不容,要是被他知道这事儿和兄弟有关,他一定从中作梗。只能让你工部出面,调几枚燕明刀来用——你这批出事的瓦片总共有多少?”
宋礼默算了一下:“总数约四千两百余片。”
“为了保险起见,就调他四枚燕明刀过来。不过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十五天,这段时间里,我先画一道符,”刘鉴朝捧灯一招手,在小童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又转过头来对宋礼说,“再给你几样物件。你把瓦片都拢成堆,把这些东西挂在瓦堆的四角,以红线相连,隔绝内外。我只能保证这几天不再出事儿,剩下的就得等半月以后了。”
宋礼感激地连番拱手:“那就多谢贤弟了。”
捧灯打开那个从柏林寺里赶着拿来的竹箱,翻了翻,找出四面手掌大小的小黄幡,恭恭敬敬递到刘鉴面前,然后又从随身的招文袋里取出纸笔——当然是黄纸,这孩子从不带正经文房四宝——浓浓地调了一碗朱砂。
刘鉴来到书桌边坐下,拾起一管狼毫,好整以暇地饱蘸朱砂,顺笔在四面小幡上龙飞凤舞地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捧灯在一旁撇了撇嘴:“宋老爷。要说我家主人这管笔可不一般,乃是以白狐之尾为胆,混合白虎之顶毛做成,专制鬼狐仙怪,能令百邪避易,可使万鬼潜藏。真是听我者聋,视我者盲,气行魑魅远遁,意到魍魉消亡……”
宋礼越听越是迷糊,越迷糊就越是敬仰,不禁连眼神都直了,盯着那管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毛笔,好象当场就要跪拜下去。刘鉴则是越听越来气,手都有点发抖,可是正在画符,最是讲究神与意会的时候,实在抽不出精神来喝令捧灯闭嘴。
捧灯眼看着刘鉴一条腿已经伸出桌子外边了,知道爷只要画完符,这一脚就会朝自己踢过来,也不禁有些害怕。但他正说得兴起,这一大套话,就如同后世相声的贯口一样,要是说不完不仅不过瘾,还如同有饭团堵在嗓子眼里似的,真能把人憋死。所以边说边往屋外退:“……上呼玉女,收摄不祥。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又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这荡气回肠的一大套至此嘎然而止,最后一个“当”字声震屋宇,飘飘摇摇穿透重门远远而去——说话人已经逃到院子里去了。
此时东方微露晨辉,鸡啼头遍。宋礼被捧灯的贯口搞得晕晕乎乎,加上一宿没合眼,模模糊糊看着刘鉴的笔下仿佛有一道红光盘旋不定,可是揉揉眼睛再看,却又消失不见了。刘鉴写完小幡上的咒文,又拿了一张黄纸写好符箓,瞥了宋礼一眼,皱皱眉,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他走到门口,朝正在树下躲着的捧灯曼声说道:“过来,准备好东西,咱们和宋大人去工地看看。”就象刚才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捧灯看主人好象已经不生气了,欢欣雀跃地冲进房门,正要收拾书桌上的东西,结果被刘鉴一把薅住脖领子。捧灯“啊呀”一声,眼看刘鉴的巴掌挟着劲风就要递上来了,本能地使劲一挣。刘鉴也是熬了一整晚,手上哪还有力气,被捧灯一挣就脱。可捧灯一个收势不住,嘴巴狠狠地磕在书桌边上,差点没把门牙给磕掉了。
捧灯嘴角可就沁出血来了,这小童借机装可怜,也不抬手擦血,通红着眼睛转过身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刘鉴,那意思是说:“爷,您看我都这样了,您还忍心下手打吗?”刘鉴又好气又好笑,也多少有点心疼,低声骂道:“叫你胡说八道,老天爷都不容你,这回可得着教训了吧。”
完了他又稍稍抬高声音:“还不快去打盆凉水来,给我和宋大人抹把脸,一会儿就要开工了,早完事可以早回去休息。”
捧灯双目含泪,鼓着个脸自去打水不提,这边刘鉴扶着宋礼坐定——刘鉴是气的,宋礼是困的——两个人轻轻按着太阳穴定神。宋礼没看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光见着捧灯嘴角流血了,他迷迷糊糊地还在想:“人都说这登坛做法,越是艰险,越要用三牲献祭。刘镜如竟用家奴之血为祭礼,可见此事果然非同小可啊。”
不一会儿,捧灯从院里打来一盆水,阴历八月天的井水冰凉沁骨,两个人擦了把脸,已是精神大振。看大人们洗漱完毕,出门往工地而去,捧灯偷偷也拧了一个湿手巾把,包住火辣辣的嘴唇,背起竹箱,匆忙紧随其后。
宋礼叫工曹的小吏备了两匹马,他和刘鉴上了马就缓缓往工地奔去——不能不缓,就这样后面的捧灯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进了禁城工地,二人下马步行而入,这时候天光可就已经大亮了。
宋礼关照守卫的兵丁:“那些瓦片规格不合,都得封存起来,过两天销毁。”命令他们把一筐筐的瓦片都抬进一处布搭的工棚,拢成个大堆——这是宋礼的精明处,他听刘鉴说又是要挂幡又是要牵红线的,生怕被旁人看见了太扎眼。
兵丁们忙着,刘鉴则远远望着那些琉璃瓦。他略闭一闭眼睛,口中默默诵念,然后突然睁眼,只见眼前一道白雾腾空而起,不禁后退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
袁柳庄和袁忠彻
《初刻拍案惊奇》的卷二十一,回目名叫“袁尚宝相术动名卿,郑舍人阴功叨世爵”,详细讲述了袁氏父亲的事迹。但其实这两个人并不是小说虚构,而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在《明史?方伎传》里就有记载。
《方伎传》记录了很多神神叨叨的人物,比如周颠、张三丰、张中(铁冠道人),等等,其中也包括袁珙袁柳庄。据说他在元代就已经名动天下,相过一百多位士大夫,举凡祸福休咎、生老病死,全都算得准确无误。明朝建立以后,某次袁柳庄在嵩山寺碰到了姚广孝,一看面相,就说:“你是刘秉忠一类的人物。”后来姚广孝投靠燕王朱棣,就也向朱棣推荐了袁柳庄。
朱棣把袁柳庄召到北平府,他故意找了九个相貌和自己相似的卫士,一样穿着打扮去酒馆里喝酒。袁柳庄看了一眼,就鞠躬询问说:“殿下您怎么微服跑这里来了?”朱棣大为惊奇,把他召入府中,让他仔细相看,袁柳庄说:“您龙行虎步,日角插天,乃是太平天子之相。年方四十,长须过脐,说明不久就可坐上皇位。”于是朱棣登基以后,就任命袁柳庄做太常寺丞,非常宠信。
袁柳庄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著有《柳庄集》一书,相法只是其中部分内容而已。他是永乐八年(1410年)去世的,享年七十六岁。
袁柳庄的儿子袁忠彻,表字静思,也很有本事。他当年跟随父亲觐见朱棣,朱棣邀请北平府的文武大臣,比如宋忠、张昺、谢贵、景清等人——都是朝廷派去监视朱棣的——前来赴宴,要袁忠彻悄悄给他们相面。袁忠彻看完之后,对朱棣说这些人全都不得好死,这句话坚定了朱棣起兵“靖难”的决心。所以朱棣登基以后,就任命袁忠彻做尚宝司丞,后来调为中书舍人,到最后又调回尚宝司担任少卿。袁忠彻比他老爹还命长,活了八十三岁才寿终正寝,他还留下一本相法书,名叫《古今识鉴》。
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