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还以为要驱除被腰斩的方孝孺的冤魂,“血债血偿”,得把当今永乐天子也给一刀两断喽,惊得胖脸上全是冷汗,连嘴皮子都开始哆嗦。好在刘鉴摆摆手:“那倒不是。然而要消解缑城先生那冲天的怨气,至少得取今上的龙血写一道符,再合着龙须、龙发,一并焚化了,才能祈禳成功。以血代人,以发代首,这是自古就有的说道儿。”
宋礼舌头打结,腿也发软,捧灯见势搬过个木凳来塞在他屁股底下,才免得这位尚书大人瘫软在地。定了会儿神,宋礼才终于开口说:“既然如此,果然就算找到姚少师也是枉然。”
刘鉴苦笑说:“不是我夸口,肚子里这点货色虽然比不上少师,也不会差得太远。以少师之能,或许可以拿出更为简捷的法子来,但龙血、龙须是不可少的。少师或许有本事取到这两样东西,但肩上担的干系不会小,他没必要为了您去冒这种险呀。最稳妥的法子,就是他奏明圣上,求下这两样东西来禳解,圣上未必就不会给他,但那么一来,责任都在您宋大人身上了。”
“我明白,我明白,”宋礼大喘着粗气,“别说这督造北京城的一应统筹都由愚兄负责,哪怕跟我毫无关系,只是用错了瓦,此事捅到圣上耳中……即便圣上暂时不会处罚我,留下这个心结,日后若有闪失,还会再翻出来,到时候……能瞒就瞒,我明白……”
他紧紧盯着刘鉴的眼睛:“那这不除根的法子是?”
刘鉴沉吟了一下,问宋礼说:“这些御用的瓦,即便不敷使用,应该也不能任其散落民间,是吧?”
“那是当然。”
“应该会砸碎了,埋在一个地方……如果我没猜错,是要埋在煤山里吧?”
宋礼点头:“姚少师亲绘的图谱,你白天看到了,要加高禁城北面的煤山,把前朝宫殿的残骸都堆在那里,现今新修殿房的废料自然也是埋在那里……说什么中央镇山,愚兄也搞不懂。”
“砖瓦砸碎,戾气仍在,”刘鉴详细地解释说,“又是埋在镇山这种要命的地方,如果你就这么埋了,肯定是不成的。万一哪天再出点儿事儿,如果那时候您老兄已然驾鹤西归,自然不妨事……”
宋礼苦笑着说:“我还有一双儿女……异日若真的出事,寻脉追根,还在我宋氏身上。虽然是身后之事,也总不能给子孙种下祸根。况且,如果我当时仍在人间……可要说不除根,总会再翻出来的呀!”
刘鉴转头叫捧灯端上另一张木凳,他就坐在宋礼身边,两人膝盖相碰,凑近了秘密商议说:“宋兄明白其中利害关系,那就好办了。你且把这批瓦砸碎了,埋在煤山下边儿,再加上一样镇物,有我前往施法禳解,可压制着缑城先生的怨气七七四十九年。四十九年之后,镇物要换,禳解的仪式也要重新施行一次。至于到了那个时候您还有没有机会寻人施法,非今日我所能预料也。”
宋礼皱了一下眉头:“愚兄年已不惑,肯定是再活不了四十九年的。虽然可以遗命子孙办理,但难道就这样每四十九年都必须镇压祭祀一番吗?”
“天下广大,能人异士很多,整整四十九年,难道还找不到个高人,用更稳妥的方法来禳解吗?我所以说这个法子不去根儿,只是助你渡过今日厄难,以待高人破解罢了。”
宋礼这才长喘了一口气:“贤弟所言甚是。然而……不知道要何镇物来禳解?你要写一道符吗?”
刘鉴微微一笑:“我是个凡人,我写的符哪有那么大威力?就算你找到龙虎山张真人,他也未必能靠小小一道符就了结了这事儿。我需要的镇物,乃是一枚春秋战国时候,燕国的刀币。”
宋礼一愣:“燕国也铸过刀币吗?愚兄未曾听闻过。”
燕国是春秋诸侯、战国七雄之一,也是最早在北京附近建城造都的国家。找一样燕国的古物来镇邪,宋礼虽然没有研究过阴阳数术,倒也能够理解。从来铜铸的钱就是百金之首,所以自古传下来规矩,要用钱币来镇宅,据说效用无穷,这个宋礼也明白——因此大明朝建国以后铜钱铸造数量不多,以纸钞为主要流通货币,那极少数的铜钱大多被民间拿去镇宅、镇物了,市面上更是几乎彻底成了纸钞的天下。
可是宋礼不明白的是,他所读过的书上都写燕国的流通货币是贝币和布币,也就是用铜铸成海贝或者木耒的形状当作货币。说到刀币,谁都会第一时间想到“齐刀”,春秋战国时代东方靠海的齐国,才是把货币铸成刀形的呢。
宋礼精通土木工程,对历代器物也多少有点研究,他虽然没有收集古钱的癖好,相关书籍也看过一些,实在想不出燕国也有刀币。直截了当地询问刘鉴,刘鉴轻摇折扇,好整以暇地解释说:
“没错,燕国的货币以贝币和布币为主,但当年子之乱政,齐国伐燕,也就把刀币带到了燕地。燕自昭王开始铸造刀币,数量不多,是很难得的古物。”
他接着又详细解释说:“燕刀凝聚着昭王亡国之恨、复国之愿、安燕之心,用它来镇南方来的戾气再好不过。况且,燕刀上还铸有一个字……”
刘鉴站起来走到桌边,伸手在已经半干的茶杯里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勾画两个图形:“左为空心之日,右为空心之月,合起来是个‘明’字,所以人称‘燕明刀’。以大明燕王之刀,镇压反燕的缑城先生,这几乎就是冥冥中所定的必然法门!”
宋礼恍然大悟地一拱手:“贤弟果然博学。但不知贤弟有此物否?”
刘鉴微笑摇头:“燕刀既然罕见,当然价值连城,您看我象是攒得起那种东西的人吗?”
“然则何处可以找到?”
刘鉴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回答说:“尚、宝、司。”
尚宝司是在洪武爷占据江南、自称吴王的时候设立的,主管着吴王爷的兵符、印信。等到吴王爷登基坐殿,变成了大明朝开国皇帝洪武天子,他就扩大了这尚宝司的规模,不仅掌管万岁爷的各种印玺,还负责侍卫们进出皇城的腰牌、令符之类。
从洪武朝到现今永乐朝,尚宝司一直都在发展,职权说不上有多大扩展,这搜集保管的东西可是越来越多,举凡宫里可能用到的祈禳、辟除、驱邪、镇鬼一应用品,尚宝司全都备着呢。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还得从一个叫袁珙的人讲起。
袁珙是浙江省鄞县人氏,表字廷玉,号柳庄居士。这个人精通相术,据说曾给上百名士大夫算过命,每言必中,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轰动江湖了。他还曾经写过一本相书,名叫《柳庄神相》,总结自己数十年来的看相经验,风行一时,洛阳纸贵。
然而通风鉴之术的人历朝历代都有很多,真能留下名来的却少,比如前朝的袁天罡、陈希夷,本朝的刘伯温、姚广孝,他们之所以著名,全靠着给天子看过相,甚至做过帝师。如果袁柳庄一辈子浪迹江湖,哪怕他的本事再大,写书写得再好,也未必就能畅销。《柳庄神相》所以印量大,销路好,全靠了作者偶遇着永乐天子,一番努力,终于攀上了龙须。
且说在“靖难之变”以前,那时候永乐爷还在北平府当燕王,某一天带着群军官微服出巡,走累了就进到一家酒馆里去歇脚。赶上袁柳庄从此路过,职业病似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突然看到燕王爷,大吃一惊,跪下来就磕头,说:“这位是真命天子呀!”
军官们骂他“江湖骗子”、“胡扯”,呵斥了一番,然后会了账就匆匆离开。可是其中一个军官却转身蹩了回来,悄悄问明白了袁柳庄的姓名和住址。隔了几天,燕王府里就有懿旨颁下,召袁相士入府觐见。袁柳庄进去叩首,抬起头来一看,嘿,正是昨天在酒馆里碰到的那个容貌不凡,有“真命天子”相的军官。
这时候燕王爷正被建文皇帝的削藩之策逼得走投无路,想要起兵造反,可又拿不定主意。于是他亮明身份,叫袁柳庄再仔细给看看。袁柳庄定睛观瞧,然后再次拜倒,三跪九叩,称贺不已。由此燕王爷才决了大计,起兵靖难,连番厮杀,终于攻克南京,登坐大宝。
为了酬答袁柳庄的功劳,永乐爷封了他一个三品太常寺丞,专管祭祀天地,推算国运。《柳庄神相》因此才能畅销一时,刻版无数,永乐爷因此下旨,凡刻此书版的都得给朝廷交税,名为“版税”。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正赶上袁柳庄有个儿子名叫袁忠彻,子承父业,也是一位风鉴高手,在南京城里名动公卿,因此永乐爷也封了袁忠彻做尚宝司的从五品少卿。当时尚宝司卿只是备员而已,主要事务都是这位副职的袁忠彻管,人都称他做“袁尚宝”。因为袁忠彻本人的兴趣、本领,加上老爹袁柳庄从旁协助,所以尚宝司就逐渐变成了朝廷里掌管各种镇妖辟邪法器的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