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鉴在造殿处望着那些琉璃瓦倒吸一口凉气,惊得宋礼赶紧跑过来询问。刘鉴轻轻地一挑眉毛:“大人请看,此时阴阳交泰,阳气渐生之际,这瓦却依旧是邪气逼人。看起来,再过两天就不光是显字那么简单了,去尚宝司讨燕明刀的事儿,您可一定得抓紧去办!”
宋礼忙不迭地答应说:“愚兄一定抓紧,我派快马去要——先得劳烦贤弟做法。”经过这一晚上,他对刘鉴的本事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鉴点点头,眼看着瓦片已经堆好,宋礼把兵丁们赶出墙外,看不见了,他们三人才进入工棚。刘鉴摘了儒巾,打散发髻,把头发披下来,然后一伸手,捧灯赶紧递上来一柄长仅两尺半,非常精巧的桃木剑。刘鉴使右手接过桃木剑,左手大袖一挥,捧灯会意,又从竹箱里取出四根竹签子立在瓦堆的四角,然后绕开一卷红线,把瓦堆给圈了起来。
宋礼看这四根竹签合着东西南北四方,那捧灯干这种活象是熟门熟路,位置竟然分毫不差,不禁心中佩服:“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
捧灯用红线圈好了瓦堆,然后扯扯宋礼的衣袖,两人退开七八步,远远地看刘鉴做法。只见刘鉴先取出那四面小黄幡,每面都在桃木剑上擦一下,然后按东、南、西、北的顺序挂在竹签子上。随即后退一步,口中念念有词,剑交左手,右手从衣袖里取出刚才写好的一道灵符,三枚手指将灵符捏住,左手横举桃木剑与肩等宽,把灵符放在剑脊上,往剑尖方向一推——只见一道赤红色的印记如同鲜血一般扩散开来。
刘鉴喝一声:“疾!”一道红光,那张黄纸写就的灵符如箭一般直飞瓦堆。他右手掐决举在胸口,左手持剑竖在面前,那灵符悬在瓦堆之上,却不落下,凭空地跳动不已。这时候从瓦片中隐隐透出几股白气。刘鉴上身保持不动,两脚围着两丈见方的瓦堆转圈,每经过一面小幡,就持剑往幡上点去。朱砂写成的咒文鲜艳欲滴,宋礼也搞不清是真的咒文遇剑而燃,腾起火焰来呢,还是纯粹自己眼花。
如此这般绕了七圈还多,刘鉴最后在正西方站定,合掌把桃木剑夹在双掌当中,面色凝重。只见从瓦片上腾起的白气越聚越浓,但仿佛从灵符到四角的小幡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那白气左撞右突,总也冲不出去。刘鉴口中的咒语越念越快,最后双掌一分,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
那道悬在空中的灵符猛然一跳,突然燃起绿色的火焰后朝四角炸开,和小幡上的红光融为一体,整个瓦堆就好象包在一个亦红亦绿的半透明的大罩子里似的,那股浓浓的白气挣扎了好几次,却始终突不出去。
宋礼望着这番情景,眼珠子瞪得大大的,连眨都不敢眨。但他本就已经熬了一整夜,此刻双目涨得又酸又涩,实在是忍不住了,可才闭一下睁开来,就发现什么灵符的罩子,什么瓦片的白气,全不见了。
眼看祈禳的仪式完成,刘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好凶险。”捧灯还要凑趣,问说:“敢问尊主有多凶险?”刘鉴瞪他一眼:“方家八百七十四口的性命在上,你说有多凶险?”
宋礼拱手问:“贤弟,这就成了?”
刘鉴把桃木剑递回给捧灯,让他收进竹箱里去,自己双手拢起长发来,随便挽了个髻,戴上帽子,一边回答说:“半月之内,应该没事儿了。宋大人,请你即刻把这棚子围上,派人严密看守,不可泄露了风声。”宋礼点头:“全照着贤弟所教。”
刘鉴笑笑:“我的事儿算完了,下面就看宋兄你派出的快马究竟有多快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了一下,仰头朝天想了一想,对宋礼说:“不成,咱们还得回去,你赶紧写催要燕明刀的信,我另有一封信也要交给你。”
宋礼匆匆安排了一番现场,然后两人叫捧灯在后面慢走,自己快马加鞭回到了工曹衙门。宋礼当即写了封催要宋明刀的公文,盖上工部大印。刘鉴画上一道符贴在信封后面,关照说:“此符可保消息不漏,等到了京城城再揭去便可。”宋礼连连点头。
随后刘鉴自己也写了一封信,交代宋礼说:“你只须派人快马前去催要燕明刀,东西到手以后,拿着这封信去京城玄真巷,按着地址找到骆家,递进信去,自然有人帮忙把东西运回北京,既安全又快捷。”
这时候正赶上捧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闻言问刘鉴:“尊主,骆小姐千金之躯,岂能为人送物?若须快递……”刘鉴瞪他一眼:“你不睏吗?熬了一晚上,废话还是那么多!”捧灯吐吐舌头,赶紧缩到一边去了。
此间事情既然已了,刘鉴也就告别了宋礼,从工曹衙门出来。这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两人往柏林寺走了一程,看到路边有豆浆、油饼摊,也就坐下来先用点早点。捧灯虽然睏得很了,但憋着一肚子的疑问,不问清楚连觉都睡不着。于是他趁着吃早点的机会,慢慢地凑到刘鉴身边,低声问:“爷……”
刘鉴有点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捧灯问:“小的有一事不明。那东西要真那么凶险,干嘛不挖个坑深埋了,管它出什么字,埋得深了自然没人看见。”
“自作聪明,”刘鉴冷笑说,“那股怨气冲天而起,碰上个擅风角的,定然掘出来看看,这一看之下,那都是御用的物件,咱们宋大人就要倒大霉了。”
“以宋大人的权力,难道不能运得远点儿?不用说别处,京西北那么多高山密林,找个没人烟的地方一埋,不就成了么?”
“御用之物,无故运出城外,定会招人疑心,”刘鉴摇了摇扇子,“我还幸亏宋大人没想起你这个馊点子。那东西终是不祥之物,埋得再远再深,也终究会伤地脉,会损害周边的百姓。真要找个林子埋了,我怕用不了十年,怨气积聚,就会……”
捧灯插话说:“难道会有冤魂跑出来害人?”
刘鉴撇撇嘴:“什么冤魂,你见过吗?”
捧灯一缩脖子:“没……没……”
“什么妖精鬼怪,那都是瞎扯八挒,”刘鉴喝一口豆浆,教训捧灯说,“无论怨气还是灵气,都不过一口气而已,上通着天极,下连着地脉,能够影响一个人甚至一个国家的运程。但这东西是没意识的,更成不了什么人形,什么鬼狐仙怪,都是村夫愚妇瞎编出来的。就是有你这种黄口孺子到处胡扯,才会招人骂我江湖骗子!”
捧灯赶紧分辩:“爷,我可没跟那袁尚宝说过些什么!”
“还用你说?看看你,就让人瞧轻了我!”刘鉴说完,一推碗筷,“吃好了,赶紧回去睡觉去。”
于是两人回去柏林寺,整整睡了一天一宿,这才把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等第三天起了床,捧灯先想起来,跳着脚大叫说:“啊呦,差点忘了那高亮了,王远华不会真把他给祭了大钟吧?!”
刘鉴刚漱完口,拿起折扇来轻摇了两下,笑笑说:“有我那封信,王远华应该不敢胡作非为。”捧灯问:“爷,您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刘鉴简单地说:“他搞那么多花样,我虽然看到了,终究不司其职,不会理他。可他若是伤害了人命,嘿嘿,我就要上书去弹劾他。他以为背靠着姚少师,就没人敢动吗?如果这事真揭破了,少师第一个就不能饶了他!”
捧灯问:“伤害人命?他已经打死了沈万三呀!”
刘鉴挑挑眉毛:“沈万三的事儿,我还不清楚背后少师插了多少手,但应该不是王远华一人所为。嗯,你如果真那么担心,不如去找找高亮,看我那封信递过去,他王远华做何反应?”
于是捧灯领了命,冲出柏林寺,一溜烟地就跑到安定门外的高家去了。这天正好八月十五中秋节,高亮果然依着刘鉴所说,没有上工,请假在家里歇着呢。他爹高常遭了水厄过世才不过一个多月,高亮腰里仍然绑着麻带子。原本他算是北京城里铺瓦的一流好手,禁城施工不能没他的份,但正在服丧,大家都说不吉利,才会把他赶到华严钟厂去干点杂活。所以他一请假,立刻就被批准了。
捧灯如风如火地一顿狂砸门,高亮开门出来,连声称谢,说那封信递过去,王大人果然没再说什么。他把捧灯让到屋里,又是煮茶又是上点心,就跟伺候自家小祖宗一般。捧灯依着刘鉴的吩咐,要高亮详细回忆一下王远华的反应:“他看了信,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知道我家尊主确实在工曹以后,可曾经说过些什么话吗?”
高亮回答说:“王大人看了信只是冷笑,对我说:‘你可真是贵人照命。’然后果然问我刘大人在工曹做些什么。我按照大人的吩咐说了,王大人嘟哝了一句什么‘汾水县’……却不知这汾水县在什么地方?山西吗?”
捧灯肚子里货色也很有限,琢磨半天不得要领,就跑回来禀报刘鉴。刘鉴笑着说:“他是在嘲笑我自作聪明。”捧灯问:“爷,可是有什么典故?”
刘鉴瞪他一眼:“所以说你读书少,还喜欢乱拽文,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这是《容斋随笔》上一个故事,说严州有个分水县,县衙的匾额上‘分’字本是草体,有个县令看了,说字体不统一,就自己写了楷体‘分水县’三个字挂上。谁料从此以后,县里杀人案件突然增多,有人就告诉县令,分字可以拆分为‘八刀’,很不吉利,所以前任要用草书来掩盖。这个县令自作聪明,结果遭了难了。”
捧灯吐吐舌头:“原来一个字用不同的书体来写,也能关乎气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