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地浮上眼眶。这秋的深夜,他是这般颓然和无助。他想念凝波,想念翠柏,甚至想念白云寺里的静安师傅。生命里深深爱他的三个女人都不复存在了,像这江面扑面而来的秋的夜风,呼啦啦而来,又呼啦啦而去,徒留下感官的冰凉和绝望,爱情也好,亲情也好,都只是一场华丽的相遇。那些灿若夏花的相遇,像割过皮肤的玻璃碎片,嵌在肉里,再也拔不出来,除了剩下痛,还留下冒血的伤口。方逸伟重重地抚住胸口,这个地方此一时此一刻疼得叫人抓狂。往事如烟,却清晰地一幅幅一幕幕在眼前浮动,那些和凝波一起的快乐时光鲜明如昨,还有翠柏,还有翠竹,他的姨妈和生母,她们给了他很多温馨的爱,为什么倏然间就消失不见了为什么来不及酬答,就烟消云散了缘分,浅薄如斯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亲人么唯一有血缘关系的竟是远在北京的谢凡。其实不过是陌生人而已。方逸伟使劲抹干了脸上的泪痕,环顾四周,这座城的霓虹不属于他,姨妈死了,生母死了,凝波死了,这座城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突然地迈步离开江边,双手插在裤兜里,衣摆在夜风里微微飘着,步履蹒跚,月光把他的背影修饰得朦胧而迷茫。一夜无眠,一夜辗转反侧。晨曦微微透进房间的时候,方逸伟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子。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模糊的光线中,他看见墙上和刘凝波的婚纱照,照片上穿着白纱的女孩笑靥如花,叹一口气,方逸伟走到电脑前坐下,摁了电脑启动摁钮,空气里立时传出机器呻吟的声音,蓝色的荧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一首忧伤的音乐流泻出来:请将这故事告诉他,学会喜欢一个人吧,别说兜转的结局只得牵挂,还是说天意难违吧,做个壮举让子女懂得分享我这几年的眼泪,为最爱的挨下去,也不一定团聚方逸伟流露一个惨白而虚弱的笑,终于在电子文档上打下“辞职信”三个字。第273章 林夫人天亮的时候,方逸伟给书记递交了辞职信,依旧去办公室工作。站好最后一班岗,他有这样的操守。书记整个上午都在会客,中间抽空还是找逸伟谈话,逸伟觉得厌烦,他主意已定,并不想再多磨叽。话不投机,书记将辞职信重重掷到了地上。方逸伟并没有去捡,转身出了书记办公室,临出门的时候,书记沉着脸,明显恼怒道:“既然要走,就趁早,我即刻就让人替你的班。”方逸伟转身,向书记深深鞠了一躬,便走了出来。他知道老板是在挽留他,但是他去意已决。而书记也不拖泥带水,立即给秘书科科长打电话,中年发福的老科长无奈只得猫腰藏起啤酒肚,临时当起书记的跟班。走出那座大院的时候,方逸伟如释重负。他订好去北京的飞机票,便回家收拾行囊。将一张张刘凝波的照片装入行李箱,他整颗心都麻木了。或许他应该伟大一些,为这座他生活的小城做些贡献,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但是他做不到。拖着行李箱,走出八尺门18号的铁栅门,回头深深地望一眼这座小院。凝波,我去北京投奔谢凡叔叔去了,你的魂魄如果回到这里见不到我,就去谢凡叔叔那儿找我吧。离开,竟是这样一袭华美的袍,每一个炫丽的纽扣都是揭开结痂的创口,疼痛不言而喻。从铁栅门穿过巷子再到临街的路是这样漫长而凄苦,仿佛把经历过的人生又重温了一遍,直至置身于人群川流不息的街道,他还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别了,凝波。别了,种满梧桐的小城。别了,小秘书方逸伟。他要跟过去的自己告别,离开这里,然后开启新的生活。“逸伟”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方逸伟回过头去,看见了向冰儿。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中,向冰儿憔悴地立着,脸上是狼狈的泪痕交错。她向他奔跑过来,奔到他跟前,还没站稳脚跟,就急急地说道:“别走,那么讨厌我吗宁可放弃工作,离开这里,也不肯娶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你曾经喜欢过我,你忘记了吗我是你的冰儿啊”向冰儿执拗地陈情,因为要离开了,方逸伟显得平静。“冰儿,”他说道,“我们之间没有缘分,强扭的瓜不甜,你明白吗”“我不明白,活生生的我还不及一个死去的人,刘凝波她有什么好”向冰儿急迫地抓住了方逸伟的手,方逸伟用劲甩开,他不想和她纠缠,也不想和她再费口舌。“好自为之。”方逸伟拖了行李,甩开向冰儿的纠缠,伸手拦了辆的士。他将行李放进后备箱,不再理会向冰儿便上了的士。后视镜里现出向冰儿在车后苦苦追赶的身影,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后视镜里的影像纷乱起来,不知何处闯出来的一辆小车撞上了向冰儿,向冰儿的身子弹到空中,再重重摔到小车车身上,又迅速向地面滚落。向冰儿的惨叫、小车的急刹车声、人群的哄乱声纠结在一起。“停车”方逸伟向着的士司机喊起来。他已经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满地鲜血,那些鲜红的液体凌乱了他荒芜的思绪。“冰儿冰儿”冲上前,抱起血泊冲的向冰儿,方逸伟浑身开始发抖,生死关头一切恩怨都无足轻重。只见向冰儿微微睁开眼睛,使劲抓住逸伟的手,拼劲最后一丝气力道:“别走,我不想离开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错了,逸伟,对不起”向冰儿的手垂下去,眼皮合上,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化成雪一样的白。方逸伟冲着肇事的司机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快叫救护车啊”白天明从放射科的机器前站了起来,接过柔桑递给他的扶杖。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因公受伤,政府拨付了很多治疗经费。那两位不走运的领导一个死了,一个变成植物人,他不但能活命,还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那个人,只等着伤势痊愈即刻提拔去。他的主治医师上前和他握手,“白主任,等复查结果出来,我再给您打电话,不过看样子应该是无大碍了,您的身子骨本来就不错。”白天明笑着点头,和医生道了别,便让柔桑搀扶着走出医院大楼。刚走到楼下大厅,就见救护车嘶叫着停在大厅门口,几个医护人员跳下车,接着抬下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一群人急急奔急诊室去。医护人员身旁跟着步履匆匆的方逸伟。白天明一惊,抓住柔桑的手道:“这不是逸伟吗担架上的女孩不会是凝波吧”说着,白天明就扔了扶杖朝急诊室走去。他还没有痊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速度也不能飞快。柔桑蹙着眉,只好追上去。追到急诊室门口,医护人员已经推着担架进了急诊室,紧闭的大门映着炽亮的灯光,方逸伟正在门外来回踱步。“逸伟”白天明唤道。方逸伟回头见白天明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立即迎上去,“天明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来医院复查,这是怎么了”白天明指着急诊室的门问道。“车祸。”方逸伟低低道。白天明立即提高了声调:“车祸怎么会出车祸呢凝波怎么会出车祸呢”“你别激动,自个儿身体还没恢复呢”柔桑不乐意地嘟哝。方逸伟握住白天明的手臂,道:“天明哥,你误会了,不是凝波,是冰儿。”白天明这才松了一口气,舒展了眉头,道:“不是凝波就好,凝波呢好久不见她,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也不见她去看我,她都在忙些什么啊”提到凝波,方逸伟的脸色急剧黯淡下去,目光里满是失魂落魄。见这光景,白天明狐疑地问道:“凝波呢你怎么不说话”“凝波,凝波去世了。”一颗泪从方逸伟眼里掉落。白天明向后踉跄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盯着方逸伟。柔桑立刻扶住他,问逸伟道:“逸伟,你刚刚是说刘凝波死了”方逸伟痛苦地点了点头。白天明立时吼叫起来:“怎么可能”吼声令柔桑和逸伟都惊跳起来,柔桑怪责道:“天明,你这是干什么逸伟怎么会说谎”白天明一把推开柔桑,抓住方逸伟不放,眼睛里布满血丝,颤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凝波死了,她葬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天明,你干什么啊这急救室里还躺着人呢,他怎么带你去见刘凝波”“你在这里守着”白天明对柔桑扔下一句话,就拉了方逸伟趔趔趄趄向外走去,看着二人跌跌撞撞的背影,柔桑有些气闷郁结。这时这刻,她突然不再为自己和白天朗的偷情感到负疚了,这些年来,她知道白天明的心里一直藏着个刘凝波,那种灵魂的守护比肉体的出轨可怕一千倍一万倍。这也是她平日里故意冷落白天明的原因,他有他的精神寄托,她也有她的灵魂追求,她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艺术上,她的画艺日渐卓绝,然后她便发现她从当初对白天明的刻意冷落变成了习惯和木然。她真的不再关心他了。她放纵他,不在乎他在外头的应酬和逢场作戏,她有她的画,现在她还有她的天朗。但是此时此刻她还是恼怒的,不悦的,她竟然不由自主就在心里萌生了醋意,为白天明听到刘凝波死讯时激动的态度。人都已经死了,她还在意那么多干什么更何况,她心里不也藏了个白天朗吗刘凝波死了,白天朗还活着,这才是他们婚姻里的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可能引爆。柔桑走到长椅上坐下,她抬头望着急救室亮起的红灯,各种颓然。第六十三章哭灵白天明在刘凝波的墓前痛哭了一场,终于回身给了方逸伟狠狠一拳,一拳下去,两个人都趔趄了一大步。方逸伟抬起头的时候,嘴角已经挂了分明的血丝。他用手擦了擦那温热的液体,只觉整个口腔都充斥咸腥的味道。“她是怎么死的”白天明将脸别向别处,他不愿意直视方逸伟,他怕自己目光里的怒火会烧死他。“跳湖。”方逸伟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他心里有一千种一万种负疚的感觉,是他没有把她照顾好,是他让她丧失了生活的希望,是他让她走上绝路还不等方逸伟在心里忏悔完,白天明已经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衣领,他面色涨得通红,眼睛里布满红丝,太阳穴青筋突起,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也沙哑发颤:“跳湖你是说凝波她是跳湖自尽的,你这个混蛋你是怎么做人家丈夫的”白天明已经连着几拳揍在方逸伟的脸上,方逸伟摔到地上去,他再次上前拎起他的衣领,这才发现他的目光里满是绝望。这种决定好逆来顺受的落魄的目光令白天明举到半空的拳头颓然地垂下去,人也旋即瘫坐到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一直以为你能把她照顾好,我一直以为嫁给你,凝波就转运了,她就告别过去的各种不幸,从此走上幸福的生活了,为什么她会这么不幸”白天明喃喃自语着,蓦地起身扑到刘凝波墓碑前,他抚摸着墓碑上刘凝波的黑白遗照,哭道,“你的命运到底是受了谁的诅咒为什么一辈子都这么不幸要是知道这个人也没法给你幸福,我无论如何都要自己照顾你是我的错吧,是我太自私了,畏手畏脚不能给你光明正大的爱,是我的错,大哥对不起你”方逸伟从地上爬起来,他看着白天明悲痛欲绝的背影,听着他的剖白,心就像被无数的钢针戳破。抚住巨疼的胸口,他缓缓地转过身,蹒跚地迈步。人已死,魂已断,所有的悲伤还有何意义他想起医院里还躺着出了车祸的向冰儿,不管他如何厌恶这个人,但是她受了伤,生死未卜,于情于理于道义,他都必须回医院去。他跟自己说只要确认冰儿的伤无碍之后,他就会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些纷纷扰扰。通向墓园大门的小路上站着一个老妇人,她背对着方逸伟,一手摁住额头,身子正摇摇欲坠着。方逸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老妇人刚迈了一步,整个身子就瘫到地上去。方逸伟疾步奔了上去,他抱起老妇人的身子,只见老妇人双目紧闭,一脸惨白,不禁慌乱地喊来白天明:“天明哥,你快来,这个阿姨昏倒了。”白天明是经过世事的,他看了看老妇人的面色,便知道是深度中暑,他让方逸伟将老妇人的身子放平,使劲掐了老妇人的人中。老妇人悠悠醒转,方逸伟和白天明都呼出一口气,扶老妇人坐起身,白天明问道:“大姐,你生病昏倒了,你家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家。”老妇人也就五十开外的年纪,衣着朴素,一看就是出身平常人家,没有保养和修饰,令她的容颜看起来格外老态。她的脸色开始有了一丝血气,但整个人还是十分虚弱,说话有气无力的,只听她道:“谢谢你们救了我。我自己能走回去。”老妇人说着就强行起身,但刚走了一步就又摇摇晃晃地要晕倒,方逸伟和白天明对视一眼,此时此刻,二人已经将凝波的恩怨搁置一边,默契地都蹲下身子要背那老妇人。白天明重伤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