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她的手,小跑着奔向路尽头的林亦风。林亦风的眉头虬了个大大的疙瘩,眉毛也一上一下地挑起来,居然又一次被人认作若昭。自从上回在游泳协会的活动场地遇到两个无厘头的男女之后,他就一直对“若昭”这个名字耿耿于怀。他一向清高自诩,自命不凡,最讨厌被人和其他人划上等号,这个“若昭”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有不同的人将自己误认成他,难道他和他真得长得很相像么而相比若昭,眼前的女孩更令他惊奇。她从路的那端飞奔而来,秋风吹掉了她头上的帽子,白色的风衣衣摆和一肩乌黑的秀发齐飞,白皙清秀的面庞在夕阳的余晖里更显脱俗俊丽,她眼里噙着泪,步履凌乱,几乎是整个人栽进他的怀里,他本来满心不悦,却伸出手结结实实地接住她摔倒的身子,等她在他怀里站稳,他才发现自己适才的心竟一直悬着。接触到她又惊又喜、如梦似幻的目光,林亦风有一刻的眩惑,这女孩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人的气质,眉心的美人痣使她令人望上一眼就难以忘怀。“若昭,是你吗你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司徒月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地盯住林亦风的脸,这久违的眉眼,久违的挺俊的鼻梁。“喂,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我不活着,难道我还死了呀”林亦风一把推开司徒月,他为自己刚才一瞬的柔情懊恼。怎么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动容呢哪怕是一下下也绝不可以。“死是的,你已经死了,可你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我的跟前,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司徒月后退了一步,又奔上前去,她紧紧抱住林亦风的腰,头深深埋进他怀里,喃喃说着,“不管你是人还是鬼,你都是我的若昭,永远的最爱的若昭,求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哪怕是鬼魂,也陪着我,永远陪着我。”林亦风不耐烦地再度推开司徒月,司徒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的若昭怎么会这样粗蛮地对待她而林亦风已经指着司徒月对站在一旁怔怔失神的季小亭说道:“喂,她是你什么人”“是我妻子。”季小亭鬼使神差做了答。“是你妻子,你还看着她对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你们真是一对莫名其妙的夫妻”林亦风说着,转身拔腿就逃。司徒月欲追上前去,季小亭已经上前拽住了她,苦口婆心地劝着:“你看不出来他不是你的什么若昭吗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若昭是什么人,但我肯定这个人不是,你认错人了。”司徒月的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对季小亭悲伤欲绝地摇着头,难道刚才她见到的这个人只是幻觉她的若昭的确已经死了,是她太想念他才产生了幻觉么看着司徒月和季小亭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墓园门外,方逸伟回过头看着墓碑上刘凝波的遗照,泪水再一次浮上眼眶。他弯身献上那一束白菊,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一旁的付小日蹙着眉头,一脸愁闷,“逸伟,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哪”这话原是安抚之意,却更刺痛了方逸伟的神经。他的凝波竟然死了,她还这么年轻,她经历了那么多不幸,他还来不及给她长长久久的幸福,她就走了。他恨自己,为什么在她短暂的生命里给她的伤害大过幸福他跪在墓前,额头抵着那冰凉的墓碑,如今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和他的凝波亲近了,情何以堪他的拳头一拳一拳重重落在墓碑上,不一会儿墓碑上就留下殷红的血迹。蓦地,他仰天狂啸了一声,霎时,墓园里阴风萧瑟,天边最后一抹残阳也陨落了光彩。季小亭和司徒月回到季公馆的时候,月挂刘梢头。季庆仁原本因为季小亭把才做完月子的司徒月带出去吹风要发火,但看二人走进客厅时姿势亲密,便把满到喉腔的火气压了下去。司徒月也怕季庆仁会去责怪季小亭,进门时特意依偎在季小亭怀里。季小亭当然会意,喊了声“爸”便携着司徒月急速往楼上奔。季庆仁便也不再盘问二人,转而去逗弄两个孙子,“我的两个小乖乖,爷爷要叫你们什么好呢让爷爷再好好想想你俩的名字。”季小亭送司徒月到了房间门口便止了步,和司徒月独处的时候,他就会自然流露出局促羞涩的神情。司徒月心下感激他,又觉得他局促的模样憨厚可爱,便莞尔一笑道:“今天谢谢你,早点睡。”“你你也早点睡。”互道“晚安”,司徒月阖上了房门,她背靠在门上,让自己彻底陷入黑暗中。窗外是墨蓝的天空,几颗离乱的星子,一轮皓月。司徒月的泪无声地浮上眼眶,身子也在黑暗中剧烈颤抖,那轮皓月上反复现出若昭的音容笑貌,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一张张叠加,直至被她潮湿的目光晕染模糊。入夜的市委大楼灯火通明,这幢老旧的建筑物虽然墙体斑驳,但自有一股正气屹立在墨蓝的天幕下,像一柄被尘封许久刚刚破土的宝剑。方逸伟办公室的窗口毫无悬念地亮着灯,他正坐在电脑前编排第二日的领导行程方案,门外突然响起“笃笃”的叩门声,他有些烦躁地抬起头,问道:“谁”门开了,向思明微笑着倚在门上,乍一看真有些慈眉善目。方逸伟的瞳仁微微张了张,道:“向行长”向思明点点头,笑意更深了,这笑容令方逸伟心里顿时不安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硬是从这笑容里看到了许多高深莫测的城府。“我刚拜会完书记。”向思明话音刚落,桌上的电话铃就响起来,方逸伟瞅了瞅来电显示屏,便从桌前起身。“书记找我,我就不招呼你喝茶了。”方逸伟一脸歉意,内心却有可以借口逃遁的欣喜,向思明却并不以为意,他大度地道:“杨秘书先忙。”方逸伟几乎迈着轻快的步子奔向楼上老板的办公室,他完全料想不到他将面临那样一场谈话。方逸伟走到书记办公室门口,见门虚掩着,便轻叩了两声,听到“进来”的声音后,他推开了门。门内,书记还坐在他的会客沙发椅上,想必刚才向思明正和他商谈过。见到逸伟,书记和蔼地笑了笑,指了指茶几对过的沙发,道:“坐。”方逸伟很有些诚惶诚恐,这些年跟在书记身边,他有些像他的小书童。中国人的奴性是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他习惯了在他身后一米远亦步亦趋的姿势,可不习惯这样平起平坐的距离。书记看出他的踟蹰,不禁笑起来,提高音量道:“坐吧,杵着干嘛啊”方逸伟这才小心走过去,轻轻在那沙发椅上坐了半个屁股,乖巧地做出聆听训示的动作。沙发椅还残留着向思明的体温,令方逸伟心里特不舒服。茶几上摆放着一套红泥西施套壶,六个组杯全都浸泡在水盘里,小公道里琥珀色透亮的茶还温热着。书记用茶镊夹了个干净杯子放到方逸伟跟前,又满满斟了一杯茶,道:“一直以来,我都鲜少关心你的私生活,不是个好领导。”方逸伟心里不舒服,他在一瞬间就想到这个茶杯是不是刚刚被向思明用过,但是面上却腼腆地笑着,轻轻道:“书记对我恩重如山”说完这句话,方逸伟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升起来,果听书记道:“我想做一次红娘,给你介绍个对象。”方逸伟不等书记将“向思明女儿”几个字说出口,便急急道:“书记,我的妻子刚刚去世”“古人丧偶百日内续弦,我才这么急着给你介绍对象啊向思明行长有个女儿还没有男朋友,听说还是你高中同学。人这一辈子,同学之间的情谊是很珍贵的,如果能娶到同桌的你,也是美事一桩。”书记情绪颇好,笑呵呵的。方逸伟开始如坐针毡,书记见他面有难色,便蹙了眉头,不解道:“按理说,对方条件很不错,人家没嫌弃你已经娶过一任媳妇,你怎么反而不乐意呢”“她条件太好,我配不上她。”方逸伟搪塞。“你别瞒我,我早就知道你找到了亲生父亲,还继承了他大笔遗产,按理说,你和向家结亲,也算门当户对了。”“我不爱她,没感觉。”方逸伟答得有些干脆,但他并不敢直视着书记,而是把目光投到对面墙上。书记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年轻人跟着感觉走也正常,到了我们这一把年纪就知道感觉这件事靠不住。没感觉可以慢慢培养嘛,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尽快给我答复。”走出书记办公室,方逸伟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老板的说媒像布置任务一样,口气强硬,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向思明还没走。方逸伟叹了口气,道:“你到楼下等我几分钟,我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就和你谈谈。”向思明点了点头,便走出方逸伟的办公室。他在大院里约摸等了十来分钟,就见方逸伟闷闷不乐地从大楼上走下来。向思明立刻迎上前去,道:“书记还没走,你先走,行么”方逸伟不回答他的话,情绪始终低落着,瞟了他一眼便径直向前走去。向思明小跑着追上去,中年发福的身材令他跑起来略显笨拙。在跑向方逸伟的这一刹那,向思明竟想到儿时,小时候的他醒着的状态就是蹦蹦跳跳的,常遭到母亲的斥责,不知何时他就这么老成持重起来,许多年轻时候的心愿不管如何渴望,来不及实现也就来不及实现了,岁月从来不管一个人的身份家世背景,她把失落公平地赐予每个人。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帮她的女儿一把,帮她实现这份年轻的念想,面前这个年轻的后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让他娶自己的女儿,这比摘星星容易多了。方逸伟已经大步流星地出了大院,追上方逸伟的时候,向思明微微喘息着。看到他微胖的面颊上渗出一些汗渍,方逸伟终于停下脚步,略略不忍地看着他。他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许多身为父亲的执拗和无奈。“找个地方坐坐,吃点小酒,顺便聊聊。”向思明巴巴地盯着方逸伟。“不必了,就江边坐坐吧。”方逸伟一脸疲态。深夜的桐江散步的人流已经尽数散去,只剩下两岸的霓虹静静地闪烁,一盏孔明灯还未燃尽,寂寞地在空中飘浮。秋风四起,凉意深深。二人找了张石椅坐下。江面上一股凉风吹来,向思明抱了抱自己裸着的胳膊。方逸伟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向思明披上,这一刻他想到一些和“父亲”这个角色有关的话题。多么遗憾,他这一生没有见过生父的面,养父也在他还未出世的时候就去世了。向冰儿是幸福的,她得不到爱情,却得到向思明无微不至的父爱。没有谁能为另一个人的欲望抛弃自尊,除非至亲的人。但是他为向思明动容的同时,并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他怎么可能娶向冰儿呢这个在他青春年少时期就深深伤害过他的女孩,就算没有刘凝波,他也不会娶她。于是,他说道:“就算你找了书记做媒,我也不可能答应你的。”向思明扯了扯嘴角,目光飘过江面,落在对岸高高的建筑物上。墨蓝的夜幕下,那些建筑物像顽皮的孩童搭出的不规则的积木。夜色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其实不是我找书记做媒,是书记主动找我要讨这杯红娘酒喝的。”说完,向思明侧头慈爱地看着方逸伟,但目光里那抹得意和精明令方逸伟感到厌恶。“书记主动找你,怎么可能”方逸伟蹙紧了眉头,匪夷所思。“书记找我原不是为做媒的事,咱们市里有几个楼盘的投资方资白断链,整座城都是烂尾楼,那可怎么办书记是想我给这些房地产开发商们贷款,开绿色通道。”向思明表情始终是淡淡的微笑,眼里是洞穿世事的清醒。“这和做媒有什么关系”“这么大的事我若答应总是有风险的,担了这么大的责任,我不能不给自己加砝码吧”向思明侧头瞟了方逸伟一眼,继续道,“领导们三年五年的提拔就像是游击战,万一书记荣调,到时候若出了什么事,谁担责我一把年纪也不指望封官加爵,就冰儿一个女儿,就为满足她一个心愿,不过分吧对于书记来说,让你娶冰儿是小事,这桩交易他是占了绝对的便宜,所以何乐不为”方逸伟觉得荒唐而可笑,“为什么我就一定要答应呢你们看来的小事却是我的终身大事。”“这件事你一定会卖书记的面子,你是他秘书,你就不想以后仕途平坦些你一定会答应的。”向思明笃定地说完,将自己身上方逸伟的外套重新披到方逸伟身上就起身告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江边一溜的梧桐树下,方逸伟神思恍惚。一阵夜风吹来,方逸伟瑟瑟地打了个冷战。他将外套重新穿上,站起身走到江水边去。江水里是幢幢的霓虹倒影,斑斓炫目,随着水波的涟漪微微抖动,在那浮光掠影里他看见了自己暧昧模糊的面庞,森然而寂寞。孤独,他是这般孤独。他伸手环抱住自己,泪水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