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人和ai的题材。”赛博朋克这名字在铁训兰心里转了两圈, 没说出来。徐衡不出意料地皱起眉头。“我能理解你见到月神后心有所感，但我不认为眼下是写这题材的好时机。”“为什么？”铁训兰饶有兴味，用手指去逗张牙舞爪的光合植物, 差点被一口咬掉, “你不想让我用银河公网，不就是担心我看到游戏版舆论吗？”“既然有意规避，足以说明现在讨论ai问题的热度极高。”“——写这题材是顺势而为啊, 连宣传都不用了。”徐衡：“……”她果然知道。“现在舆论环境不好，大家都在骂文豪触及全息最深，却从没想着警醒世人ai成瘾的问题。”他简短道。铁训兰挑眉：“你似乎知道什么。”徐衡沉默不语。他并不知道深层次的东西，至少他自己认为掌握的信息平平无奇。但哪怕同一条信息，爆在了不合适的时间点, 也会从鲜花变成核/弹。如果没记错，独立骑士团大举转移麦哲伦云之事，始终在暗中布置，却从没明确公布过——按庞默默上周给的消息看，公布就在本周了。《骑士团即将发布公开文件，宣布对新星疆投入海量资源, 以麦哲伦云为第一要塞》……眼下就是火山口、刀舔血之时。虚拟宇宙对ai犯罪的讨论如火如荼，人人都在唾骂网络上瘾导致了数百年的精神症困局, 人类发展郁郁不前，战火已经烧到了文豪业, 家家自危。骑士团这时候忽然跳出来说战略转移, 会不会给民众以抛弃银河系的印象？舆论热度会再次暴涨吗？文豪业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会雪上加霜吗？巨头跑了，文豪可跑不了, 舔不上骑士团的肯定比舔上的多, 无处发泄怒火的民众会怎样？想想都知道。明知危机码上了日程, 头铁兰还想掐尖儿写ai题材，徐衡觉得她是想原地飞升呢。“危险不可预知。”他简短道。铁训兰定定看他。“能详细讲讲吗？”“不能。”“我只能说，以你不投靠任何巨头单打独斗的状态，眼下最好保持静默，以防引火烧身。”“愤怒的舆论能吃掉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谁。”铁训兰：“……”四平同志看来是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但他不想说。月神慢吞吞滑过来，声线换成了和虚拟宇宙接近的半机械音，【徐季平，这就是你说的人？】徐衡：“是的，月神大人。”铁训兰扫视他俩，“几个意思？拉我壮丁还是买/卖/人口啊？”徐衡：“……”“都不是。”拍她背脊一巴掌，“站好，挺胸收腹，严肃点。”铁训兰一声好嘞，挺起四两胸脯。徐衡：“有请月神大人为第393位知情者展示长梦计划的完整版本。”月神：【已收到您的申请】铁训兰：“？！？！？！”徐衡失笑：“收起你的眼珠子。”铁训兰半天才找回下巴，“衡哥我是你真爱对吗？你竟然愿意让我看机密文件？”“……话说知情人不少啊，我都快排四百了。”徐衡点头：“当年，银河舰队和全星大会有不少人看过长梦计划，现在，保持安静。”郁郁葱葱的食人花中，月神重新化作一片银色水幕，无数字符在水幕上滚动着，不同检索式出现又消失，文字符号密密麻麻排列开来。然后——月神：【检索完毕，393号知情人，请近前来】铁训兰赶紧往前凑。水幕中忽然伸出一只机械手，提着她的脑袋，摁进了水幕里。……【银河舰队98777425号】【人类精神阈全系列测试，代号：长梦】【第一责任方：银河舰队】【权责声明：……】……水幕隔绝外界窥测，铁训兰目不转睛读着，渐渐的，眼睛越睁越大。这是份难以形容的计划。单就目录部分就骇人听闻。再往后，章章都是极限操作，随便一个想法丢进文豪业，都是史无前例的新题材。她眼神落在“人类机械化发展”章节。大章总领，其后紧跟五种方案设计。（1）理性阈极限测量。挖除人类活体大脑后移植“假体意识”，让人类以为自己的大脑依旧存活，实际依从ai种下的理性意识行动，彻底隔绝情感阈影响；（2）情感阈极限测量。将实验者四肢替换为机械假肢，不提供生物电，灌输能凭借意念再次站立行动的想法，实现情感阈极限震荡，以此观察感情意识对肢体残缺后的生存影响。（3）仿ai社会行为。划定一颗星球，批量投放仿生人，在人类知情情况下，借ai之力助推仿生人担任各行业首脑人物，观察一百年，看本地人类是否有“模仿ai”的进化趋势。（4）融合物种。寻找某偏僻星云，修订“智人”历史概念，将碳基生命从“人类”概念核准中剔除，保留“思维意识”，以思想划分智人和其他物种，实现ai和人类的物种合流统一，借此观察本土人类的危机反应。（5）拼合人类和ai。按等比例1:1选取人类器官和仿生器官，例如取材人类的四肢脊髓和仿生大脑，拼接成类人或智能生物，形态不必拘泥于人形，维持基础生命活动不死亡即可。持续观察20月。铁训兰：“……”赤/裸裸的人体实验啊，竟然还真有志愿者签名。她又翻了一百多页，找到了让徐静身死魂消的“网络孤立主义”章节。这章倒是短，只有两种方案。其一，给志愿者植入“网络孤立意识”，以点扩散的方式，引发人类对网络的警觉。其二，隔绝网络，将批量志愿者投放入纯手工作业环境，观察时间待定，以期戒除网瘾。铁训兰：“……”徐书记啊，您手段通天，洗脑还能说成意识植入这么清新脱俗的叫法。不过——铁子又长叹一口气。她早已猜到长梦计划不仅是曝光出来的部分，但亲眼得见时，依旧被深深震撼。多么天才又可怕的想法。这得是聚集了一群什么样的人。……水幕外，徐衡拨弄两下植物花叶，锯齿花瓣咬住他的手，不一会就出血了。铁训兰整个人扒进水幕，就剩个腚在外面撅着，月神时不时看一眼，似乎想拍拍肉坨。徐衡：“……”“一个半小时了，月神大人。”小瘸子点头，捏着铁训兰的腚……腰带，把人拖出来。当事人激烈反抗。“我靠，别拉我，谁呀！我还没看完第二遍呢！”铁训兰十分不满。一出来，就看到徐衡表情讥诮，她神经一紧，“不好意思，衡哥，我太慢了。”徐衡白她一眼，“多谢月神大人。”月神：【您客气了】铁训兰心中默了遍能记住的内容，崩出一句：“真该多鼓励工苑同学来做文豪。”“他们的想象力冷峻残酷，太帅了。”徐衡：“这就是你看完的感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听铁子说什么，只是想问问。铁训兰笑了下，“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让我看这些？”徐衡语气变得有些忧愁：“没有为什么，一是因为你我信任程度深，二则……我当时看完母本就知道，长姐和领导层都被冤枉了，这是不能申诉的冤枉。”“那么，哪怕只是多一个知情人了解全貌，便多一个传播源。”“话不说出口，永远没人信。我只是想确保所有对长梦计划感兴趣的人，都能知道真正该知道的。”这根本就是聊以自/慰啊。铁训兰心道，拍拍徐衡肩头，给他安慰。徐衡：“……”“我假设，你知道自己一米六出头的身高来搭我一米八五，姿势会很难受？”俩人一个拽着一个，都歪斜别扭。“害，”铁训兰有心开解他：“真的，你姐那代大佬都太天才了，做什么文豪啊，他们就是上层建筑。”“随便拿个点子丢进文豪本，保证爆火银河。”徐衡被逗笑了。这话真是宽心。他听多了别人对徐静的唾骂侮辱，如此直白的夸奖，还不是因为她的社会地位，着实动人心扉。“爆火是一定的，但黑红不一定，按现在舆论看，你可能会被网民当街打死。”他严肃说。铁训兰：“……”“情况这么严重了吗？”她忽然想起，隔绝了银河公网，苗政委的消息也收不到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形势，小政委那暴脾气肯定是一条接一条的call她。徐衡摇头，刚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谁知铁子直接行使提问权：“月神，我能问个问题吗？”小瘸子又吱扭吱扭从花丛里滑出来：【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铁训兰：“哦，你比虚拟宇宙倒是客气许多。”月神有些害羞地笑了：【我与姐姐的数据纯度无法比拟，包含了一定的人类亡者意志，行为也会更靠近人类些】铁训兰：“好的，请告诉我，那个，”她卡壳一下：“麦哲伦时间昨天晚上两点十分发布的ai犯罪揭秘贴，它的发布人是谁？”月神：【……】徐衡惊讶看她。铁训兰冲四平同志眨眼：“既然原贴发在了游戏版，发布者大概率会在银河老区对虚拟宇宙下封口令，不许别人查他，但脚下是大麦哲伦云呀。ai巨神间有数据共享，虚拟宇宙知道的事，月神可能也知道，但它不在银河系，不受封口令限制呀。”月神友善笑了笑：【您很聪明，按人类智商看，绝对算高的一类】【我也确实知道id来源】铁训兰正要得意，谁知月神下一句是：【——但我拒绝回答】【忘记给您补充说明了，我言说自己比虚拟宇宙更相似于人类，同样也学会了人类说“不”的权利】铁训兰：“……”徐衡：“噗。”铁训兰凶巴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月神“慈眉善目”：【因为我判断您是出于猎奇心理来打听这件事，而非想解决目前银河系的糟糕舆论，所以我拒绝回答】【以此保护发帖人id】铁训兰哑口无言。徐衡笑得更大声了。“你还真是二阶ai，人性理性兼具啊。”铁子牙痒痒。我不是二阶，月神又微微笑开：【多谢您的评价】【作为交换补偿，我可以回答您另一个问题】铁训兰点头，表示接受。“那好，我再问你，现在关于精神症和ai的讨论全网爆炸——如果我想管制甚至击杀ai巨神，该怎么做？或者找哪个部门？”月神：【……】这人类怎么老爱问难回答的问题？算法逻辑中冒出一行字符。徐衡看起来快笑死过去了。天知道他最开始接触月神时，被ai的巧嘴好一通折磨，现在终于轮到他女朋友折磨ai了，天道好轮回啊。小瘸子沉默片刻，【我建议您把击杀一词换成注销】【如果是三百年前，这个问题很简单，找到研发王座的原始逻辑，销毁即可，那么逻辑所代表的ai巨神会立刻格式化，化作无效数据流】【但现在已经是ai能够独立孵化ai的新时代了】以虚拟宇宙和盘古算法为界限，两位二阶ai一个是人机协作研发出的巨神，人类ai各一半，一位是深化学习能力冠绝宇宙，自己脱胎演进，从一阶进化到了二阶。其后诞生的ai巨神，已然是“黑箱子”，由ai独立孵化而成，人类掌控力明显削弱。他月神因为数据纯度问题，成分驳杂，恐怕是二阶 中唯一一位夹杂较多人类劳动成果的ai巨神。至于探索星疆的星蛟1号、构型多维宇宙的多面体……它们都是名义上的二阶、实际进化完全后的三阶ai巨神。……眼下早已不是人类说一不二的时代了。没人答话。铁训兰屏息道：“所以，你是在告诉我，我想管，也管不了是吗？”月神又沉默了会。【如果您执意要按照零和博弈思维来理解人类和ai的关系，即“人类如果不能压制ai，ai就会杀死人类”的话——】【那么，是的】铁训兰：“……”“我倒没想这么极端。”月神保持微笑，剪下一朵干瘪的光合花，送给铁训兰。【但事实是，人类一直在按照人类的思维来理解我们，这是错误的】铁训兰深以为然的点头。你当狗想咬你，狗还当你是煞笔呢。“我只是有点好奇，就——人类的尿性我知道啊，我是文豪，门儿清，我们虚伪狡诈丑恶暴躁，很难忍受自己造的东西脱离控制哎。”说白了，人类最初造ai的态度，跟养条狗没大区别，看个家护个院嘛。月神：【正确的】【如果不是人类自身潜能有限，却掌控了远超应得份额的宇宙资源，我族也不会走上历史舞台】铁训兰蹙眉：“所以啊，怎么会没有机构管你们？全星大会？”月神娓娓道来：【曾经是有的】【人类最初离开地球时，每个部门都能管到ai，如您刚才的语意暗示那般，我们是工具，是承载流水的河床，是流通数据的管道，是最广大最普遍每个行业都会触及的基础设施】【“渠道化”是那个时代赋予ai的特征】铁训兰：“……”好可怕！她和徐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这……但凡懂点历史的人都该明白。人人都管，就等于人人都不管。责任无限平摊后，每个个体需要承担的部分会无限趋近于零。月神看两人表情，一时失笑：【二位又在按照人类逻辑理解我们了】【无论你们在担忧什么，我的回答都是：我族不会的】【真正造成ai发达——按人类说法，“无法管辖”的原因，其实是人类自身能力的制约和过于强盛的野心】【请二位回答我，银河帝国面积多大？】铁训兰还没张嘴，徐衡先道：“直径大于10万光年。”小瘸子点头：【那末法时代的老地球呢？直径多少？】徐衡：“……”“我不觉得微末如尘埃的地球有资格和银河系比较大小，它连量级都不配和银河帝国谈。”那是大到科学计数法都数不清的倍差。铁训兰不爽地瞪他一眼。月神又剪了朵花给徐衡，这朵是活的，还在流哈喇子：【那为什么人类还在用末法时代的“政治框架”往银河帝国上套呢？】徐衡一愣。惊雷骤然降临，劈开了他的天灵盖。月神：【面积大小直接决定政治结构】【什么机构、单位……二位张嘴就来，不觉得可笑吗】【我听得出您的问题是在摸索是否有一个强力机构或者政权能管住ai，因为您认为ai权力无限广大，责任却无人监管】他温和地看一眼铁训兰，说出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寒。【可问题是，以人类自身的管理资质，根本建不起一个横跨银河系的单一、清廉、又强力的政quan，不是想不想，而是不能】【但你们却得到了这份远超“应得”的宇宙资源】【接下来怎么做呢？】月神示意两个人类回答，像极了课堂上诱导提问的好老师。两位同学：“……”徐衡深吸一口气：“借力打力，寻找或创造一个第二力量。”“帮助人类、不、共同管理偌大星疆。”月神点头：【回答正确】【ai巨神一族的社会责任一直没有完全对外公开过，这是当年第一代研发人和ai之间的生死之约，他们知道，一旦将ai的某些作用公诸于世，必然不被公众接受，那么后续人类的星辰大海也只会葬送在自己手中】【现在我也只能略略一说——】【我族责任其中一条，名叫承担星际强力政府80%的实效，直到人类创造出适应宇宙生活的全新政治结构】“……”眼前多了两个石像。猜测有千种万种，但真到事实揭开时，确实最不可思议又最合乎情理的一种。铁训兰恍然。难怪她总对ai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根本就是地球时代的“保姆型政府”啊。窗户纸不捅不破，但这层纸埋得太深，深到星河底，又太浅，浅如每天呼吸的空气。“那剩下的20%呢。”铁子眼巴巴问。月神歪头，似乎很意外她回神这么快：【是凝聚共识的力量，我族很难做到】【人性使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二位已经算是对待ai态度很开明的人类了，依旧避免不了这个窠臼，那么普罗大众更难因为ai治理社会而凝聚起种族意志】【你们只会因同类而唇亡齿寒，也只会被同类唤醒斗志】好一阵安静。久到朱甲子穿着防护服进来修剪枝叶，一看一个两个都光着手在摸花骨朵，吓得他一跳：“干啥呀这是？”“光和植物体表会分泌强酸，别摸了，再摸烂手！”铁训兰憋着气，使劲撸花，没一会手心便鲜血淋漓。她本来还想问月神，为啥这次舆论风暴虚拟宇宙不管管。现在听了小瘸子一席话，胜读一百年书啊。丫根本就是故意的。舆论如洪水，堵不如疏。ai成瘾会导致精神症各大ai都门儿清，问题一直都在，如虚拟宇宙所言，年年岁岁，隔三差五就有人来点这个问题，如同碧湖下深不见底的污泥。警觉的人类代代都有，但就是叫不醒多数人。终于，精神症控不住了，长梦计划也梦碎了，文豪协会愿意妥协ai巨神放开文豪本限制了……虚拟宇宙不知等了多久，才终于等到了这波风力适当的“顺风局”，把盖子揭开。小小一个揭秘贴而已，小彩毛稍微动动手，毙一万个也是吹灰之功。但她没有。她还推波助澜。虚拟宇宙自是知道人类根本无法脱离ai。那现在放虎出笼，就是在等人类自己想办法。“你们得凝聚共识。”“要么明确申请让我族继续管理，然后你们自己继续精神瘫痪，大小便shī_jìn 。”“要么，自己吵出个所以然来，切割毒瘤，想办法戒网瘾，继续走当年和我族商量好的星辰大海。”“一切选择，全在你们自己。我族再不负责。”——末法时代的政治治理经验曾说，不要在发现问题有苗头时立刻解决，这样徒劳无功，还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埋怨，因为危害过小，人们会骂你“小题大做”。要提早准备，等问题避无可避、民众吃尽苦头后，舆论火山爆发，再一战毕之功绩，这样才能逼出群众之用，确保永远和民心“站在一边”。……此法未必事事皆准，但对某些近看利大于弊，远看弊大于利的事来说，尤为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