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帝星的工作时间比银河老区要长两小时, 颇有加班狂的意思，饶是如此，清晨六点半, 路上也是人烟稀少。徐衡的光脑已经链接了麦哲伦网络, 能根据申请需求不同，查找ai月神的基站所在地。“为什么要找基站呢？”铁训兰给两人的行李打包。屏幕上最近的小红点显示在双子座生化科基地, 徐衡定个位：“因为大麦哲伦云基建不完善, 网络不稳定, 常出现半途断网的情况，有时网差到月神都无法说话。靠近基站信号就会稳定些。”见铁子张嘴, 徐衡又道：“——基站是移动的, 前几个月在修星轨地基，基站就紧着猎户座航空航天集团用，现在轮到双子座基地了。”“正好，见识下你老家生化事业的真正实力。”铁训兰哦一声。“我能申请链接麦哲伦云月神吗？”徐衡瞥她一眼：“不能, 你是个学生, 不具备稳定社会身份, 眼下是特殊建设时期, 月神不会接受的。”“再者, 虚拟宇宙和月神虽然代际更迭，但本质是‘二不存一’, 在麦哲伦云，虚拟宇宙不具备任何调动社会资源和限制公民行为的权利，只有提问解释权, 我建议你最好关闭银河网络。”这话不严不实。但让徐衡惊讶的是, 铁训兰竟然立刻点头了。月神基建不稳, 在网络不健全的情况下切断虚拟宇宙, 对于泡在网络长大的星际人来说，不亚于酷刑。当初徐衡自己也适应了很久。“你习惯得很快啊。”铁训兰耸肩：“这一点不好解释，但……总归，没有网络对我来说，不是个很难接受的事。”前世没网的时候多了，说实话，网络无孔不入的星际才是铁训兰需要适应的时代。切断银河公网后，滴滴滴叫个不停地游戏版立刻消停了，各大板块一律变灰，不可访问。个人端自此由宇宙公网接管。铁训兰看到，光脑左上角的小光标从“旋转的小地球”变成了字母“ai”，信号也稳定了不少。“小地球是虚拟宇宙的标志，ai是盘古算法吗？”徐衡开了辆共享飞行器，拉她上来：“对，只有盘古算法的水平才配得上logoai。它的势力范围非常广，除了明确第一优先级是其他ai的地方，比如虚拟宇宙全权监管银河系、文库系统归物种文库等——其余所有网络能触及的宇宙范围，都是盘古算法掌控。”铁训兰恍然大悟：“怪不得，年年看星疆科考新闻，里头的ai都是盘古算法呢。”徐衡点头：“还有个星蛟1号，近十年由盘古算法独立孵化的二代ai，只做科考拓荒用途，很年轻，还没产生类人格意识，银河系内部知道的很少。”“——等下进入月神公网覆盖范围，图标会变成金色弯月。”铁训兰一一记下，还想提问。“好了，少说话，闭眼休息，第三建筑集团最近在检修氧气系统，这段路显示低供氧，你再废话多，我就得给你人工呼吸了。”也不知道到底谁在碎碎念，铁训兰咧嘴：“那敢情好，求之不得。”“……”徐衡白她一眼。铁子仔细留心徐衡的表情。他似乎不打算对要求关闭银河公网的行为多做解释，只说了句两个ai的职能重叠——但，这分明只是原因之一，还不是最重要的。想同时查看银河公网和月神的信息，有两个办法。首先，像徐衡这样，有两个网络端口接入的许可权。再者，你可以拥有两台光脑设备。虚拟宇宙发达健全，自然是以自然人id为线索，限制网络世界里单一人类只能用单一id——但现在出现了“概念扩展”，虚拟宇宙势力范围变成了“银河系网络世界”。大麦哲伦云不是银河系。月神也还没健全到如此地步。换句话说，只要在月神的地盘里，两台设备，一台接虚拟宇宙，一台接月神，短期内便是合法的“钻空子行为”。徐衡知道铁训兰明白他话中的漏洞，但她没有问。他也不欲多做解释。断断续续呆在麦哲伦云近一年，徐猎头了解人类内部的斗争远比铁训兰多，这次点燃人类和ai间的战火，文豪业势必要变成木炭，焚烧自身的。无限流是最近热度最高、争议最大的题材。必然会被殃及池鱼。……现在关了银河公网，未必是坏事。飞行器离地起飞，朝双子座生化基地进发。……蜘蛛帝星星轨覆盖面现在很小，许多路都要靠腿儿着去或飞行器走，去双子座生化基地一途，大概率要走大几小时。关了银河公网的铁文豪不会知道，短短数小时内，揭秘贴像万吨深水鱼雷投进了小塘子，炸起的火浪简直能把一池水都能烤干。从领头的编年体纪实，再到后来每个政智大案似是而非的科普帖，随便挑个版进来，前几百页全是对ai网络犯罪的爆发式讨论。连流量断层第一的生活版都沦陷了，直到1002页才能看到几个抱怨家长里短的贴子。……《虚拟宇宙你在做什么？测试测试，我骂两句ai，看能不能发出来》《政智大案298号长梦计划：徐静势力集团究竟是历史罪人还是被民粹屠戮的死谏忠臣？》《细思恐极，你们注意过虚拟宇宙的#帝国数据池#板块吗，流量巨低，每个投池而死的人都有名字在上头——but！他们和涉网政案的那些罪犯，70%名字重合！》《烦死了，谁t想听ai的事儿？@虚拟宇宙，快点删帖，我要看地球俏寡妇公婆撕逼！》《终极阴谋论！祖先研发ai就是为了脑控后代！人类是原罪深重的物种，该集体毁灭！》《如果ai是毒，文化和基建行业被腐蚀最深了，还他妈玩啥文豪本啊，干脆断网，做原始人算了！》……双子座文苑，女寝。苗乐安看着各版帖子，心急如焚。以往有ai监控时不觉得网络环境如何，现在虚拟宇宙一放开手，才知道世界的参差不齐，高低错落。有疯狂骂ai的，有蹭热度借机讽刺政智犯给自己赚流量的，还有使劲儿阴谋论就是不长脑子认真思考的。【早该想到的，论坛的网络环境类似于“垃圾场”，除了发泄情绪，连个能写100字长句逻辑分明的活人都找不到】【看多了是否影响智力不好说，但肯定会影响思考逻辑】双子座文苑政委大群里，有个毕业多年的前辈犀利评价道。苗乐安：“……”【学长，话不是这么说的，情绪也是群众理性的投射——当然，我们都知道，群体没有理性，通常只有“各扫门前雪”和“苍蝇吸血大象”两种状态】【所以才更要重视论坛舆论的把控】【我认为，有必要向银河舰队提出申请，在ai监控缺位情况下，接管虚拟宇宙各版。再让这帮人发疯，会有更不理智的事出现】又一个刚毕业五年的学姐发言。各群都在爆炸这次的ai信任危机。苗乐安脑子乱糟糟的。她因为铁训兰和徐衡两条线的缘故，已经算离事情真相很近的人类了，饶是如此，依然无法面对网络舆论、依旧被煽动的满脑子都是疯狂念头。如果没有网络就好了，帝国全星大会直接下法条，囚禁所有网络犯罪的人，或者承担所有精神症治疗的费用，让所有人都闭嘴，别再吵架了。……这是不对的，拍脑袋做法，除了情绪看不出一点脑子，愚蠢如猪。苗政委在心中明确提醒自己。各版也有看不下去闹腾乱象的人出来发帖。《所以你们的诉求是什么？吵个屁啊，出来个会说人话的，别天天发牢骚！有屁用！》一楼只有俩字：“如题。”二楼火速跟上：“顶楼主。”“别怪我语气差，用着人家ai的网络，开喷网络时代是人类历史最大的错误？你们真是蠢驴不知道自己脸长，恶心至极。”三楼来拨乱反正：“楼上滚蛋，好不容易冒出个不吵架的，你还来搅屎棍！”“我先来，我要求虚拟宇宙等ai对这次事件做出权责范围内的公开说明，到底精神症和网络有没有关系。”四楼又来说风凉话：“废话，肯定有啊。”“再说，就算公开声明了又咋样，你还能真不用网络吗？醒醒，别傻了。”“我躺平，人类本就没救。”“不然你们当大麦哲伦云移民为啥不敢公开？挑人都不要傻子呢。”五楼态度中立：“三楼有点道理，但我非常悲观。”“智能网络发展至今，并没出过大错，它是以治理人类社会的目的出现的，从这一巨大无比的责任来看，别说几十万人的伤损，就算上亿人，也最多是功过论述上的一个小墨点，不足挂齿。”“我们甚至……很难找到一个直接口对口管理ai的机构，也没有单一人类部门能管得了。”“银河系太大了，大到社会结构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大家发现了吗，我们讨论这一切时，是在用一种类似末法时代的语气，这是明显落伍和错误的。”这种帖子比较理智，但很少。不过刷新一次的功夫，它就淹没在了数据流中，再也不见。苗政委泄气地叹息。【铁，咋整，我感觉游戏版的火快烧过来了】小箭头转着圈，显示发送失败。苗乐安：“？？？”……当天晚上，晚餐时分。双子座学苑食堂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打饭的机械手和日常无异，一人一勺红烧肉，勺子不抖一人五块，可公平公正了。但望着它的学生们，眼神却变了。文苑学生看机械手的眼神如鲠在喉，活像三天没大便。工苑学生则满眼好奇，目光如锥子，想把机械手剥皮抽筋好好研究。机械手：“……”它认真看了遍，确实是一勺五块肉，不多不少。难道我切的肉块不一样大？“这叫啥事。”安六神放下餐盘，咚一声。“一天没上网，又开始骂咱们助纣为虐了。”“什么文豪搞全息接触网络最深，早该发现精神症的问题，却一个屁没放过，肯定是包藏祸心只想赚钱，罪大恶极——他们脑子是草履虫吗？”海福盛终于没在看学术文献了，他浏览着游戏版，目不转睛：“苗学姐在三桌外，你要去拼桌吗？”安六神：“……滚。”“说正事呢。”海福盛温和叹口气，“我知道是正事，但似乎没办法不是吗？”“文豪是靠网络生存的行业，不是能决定网络的行业。”“公众无法接受骤然揭开的事情另一面——我们是河水下游啊，喝上游洗脚水太正常不过了。”安六神也就是脾气酸，知道室友说的对，但性格暴躁看不得游戏版铺天盖地的骂声。“玩得开心了我们就是爹是娘，现在出事我们就比粪坑还臭。”“什么东西。”海福盛还是一派“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的表情：“法不责众，我们只能忍啊六神。”安六神脸色铁青。他和海福盛不同。躺平认命不是他的风格，哪怕知道无用，挣扎还是要挣扎的。“我无法接受文豪业因此背上万劫不复的骂名。”“他们分不清吗？精神症分是全人类的犯罪啊。”他狠狠往嘴里送了一勺红烧肉。海福盛：“……”性格使然，海福盛惯常偏安学术一隅，对好室友激烈的表现有些缺乏共情，但他生性善良，知道为朋友排忧解难。“也许，就因为是全物种对自己的罪恶，才必须找替罪羊吧。”他喃喃道，“我来问问徐衡老师，看有没有其他什么消息。”安六神立刻竖起耳朵。海福盛快速敲字，片刻后皱眉。消息发送不出去。“怎么显示用户不在服务区？”安六神哈一声：“我就知道。”“刚排队打饭我就call铁训兰了，也是不在服务区。”“奶奶的，关键时刻掉链子。”俩人又是一阵闷声吃饭。“要不，咱晚上也去游戏版发帖吧，再不发声，真要被刨祖坟了。”“不，六神，应该先去高校版号召，人多了才有用。”“有道理，舆论战哪管对错，谁声音大谁就赢呗。”……大麦哲伦云下午两点，飞行器抵达双子座生化基地。铁训兰发誓，进入基地前的核验流程，比她所有能想象到的手段还要繁琐，一套全搞完，一个小时都过去了。核验官是个精瘦小伙，眉清目秀，他笑眯眯地将通行证还给铁训兰。“多谢体谅，生化基地性质特殊，不仅身份可疑不能进，身体成分可疑的也不能进。”铁子刚想问我是啥成分，肥肉吗？就听小伙道：“你是文苑铁训兰吧。”“我比你早两届毕业，工苑朱甲子，很高兴见到你。”铁训兰：“……”进消毒通道半天了，她还沉浸在见校友的快乐中。徐衡笑话她：“不要因为自己是文苑就忽视同校工苑，双子座文苑是帝国第三不假，但工苑坐二望一，有问鼎之力啊。”铁训兰认真点头。长长一段消毒喷气，人都能腌入味了。走进基地内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实验棚，像末法时代的塑料菜棚，不同的是，这些大棚悬浮在空中，随着天顶的人造恒星光芒缓慢移动，似乎在测算哪里光照最好——再细看，里头种满了根茎粗壮的植物，个个两三人高，看不出品种，花骨朵一抽一抽的，一下子绽开一下子合拢，似乎在吐蜜，颜色也是奇奇怪怪。铁训兰：“……食人花？”一听这话，花骨朵吐出两口气，边上管子立刻喷了两团火，一遇上气团，火苗砰的炸燃开来。铁训兰明白了，是氧气。“这不是食人花。”花丛后滑出一个人，它少年人体态，没有喉结没有胸脯，一二性征全无，完全看不出男女，咕噜噜的，还坐着轮椅。看到铁训兰过来，它微微笑了下，银色瞳孔银色发丝，衬得整个人雪白一片，圣洁又光明。“这是贵王座培育的光合植物。”铁训兰惊讶看他，憋了半天：“你是……您是月神的拟人形态吗？”月神点头，看铁训兰神色纠结，很体贴地说：“我的化形是男性，但化形不完全，可能暂时性别不明显。”不不不，铁训兰上下打量他。我不在意你长不长第三条腿，我在意的是，你的人型既然可以随意捏造，怎么是个瘸子？徐衡适时咳嗽一声，低声解释道：“ai孵化讲究算法完善逻辑周密，月神有部分数据提取自帝国数据池，你记得吧。”“那里头的混沌数据是没法和架构虚拟宇宙的数据源相提并论的，不是一个质量。”铁训兰说不出感想：“什么叫一个质量？衡量标准是什么？”徐衡感到这问题很难回答。“我无法做出明确解释，只能说，如果以数据提纯度来看，月神要差很多。”“如果从理性感性融合度来看，月神也许比虚拟宇宙强些，毕竟数据池母体里包含有许许多多亡者的数据体意志。”铁训兰：“……”她完全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数据纯度不够，所以孵化出的ai也是个变相“残次品”是吗？她想起了前年在银河舰队时，见到月神的可爱模样，那时它圆溜溜的，真像一轮挂在天边的皎洁银月。再看眼前的小瘸子。它正挨个记录光合数据，推算各种方案，方便后续和双子座工作人员对接，认真负责又严谨。一时间，揭秘贴的丑恶和月神的无害神态交缠在脑海中，铁训兰百感交集。……原来在ai孵化的源头，它们也曾看起来孱弱无助。原来在人机协作初期，人类也会和ai肝胆相照。“衡哥，我想写个新本子。”“嗯，什么题材？”“就写人和ai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