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词跟着停了下来,轻踢马肚,来到顾政身边,看着眼前干涸的沟渠,不明白为什么顾政会突然带自己来到这里。
顾政看着眼前的沟渠,回忆起小时候为了饱一餐肚子,帮人在土地里劳作的日子,他深邃的眼眸浮现出复杂的情绪,他问易词:知道这是来干嘛的么?
易词点头:知道。
顾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易词抿了抿唇:你是不是以为我从小都在宫中,对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
顾政不置可否。
顾政放眼面前划分得井然有序的土地,每一片土地上都种植着生长良好的耐寒作物,没有一片土地是荒芜长满杂草的。秦国自几十年前的大变革之后,允许平民开垦荒地买卖土地,于是这些原本是荒山野岭的田地被勤劳的百姓开垦了出来,才造就如今的景象。
此刻,山静,风静,人静。
顾政突然有了谈论的心情,他忆起小时候帮人种地发生的一件事,声音低沉询问易词道:你看眼前这沟渠再平凡不过,可知这沟渠里埋葬了多少人的性命?
易词愣了一下,眼眸微微睁大:因为这里曾经打过仗?
顾政摇头:是百姓间的私斗。
易词愣住,迟疑道:为何?
顾政用手指向眼前的沟渠:因为水。
水?
顾政用平静的声音陈述道:你或许不知这普普通通的水对贫苦百姓有多重要,重要到一个几百人的大族宁愿死伤数十人,也要抢夺来宝贵的水源。因为这水决定了他们一年的收成,决定了他们这一族人是吃饱还是饿死。
易词的眸光浮现出深深的震惊与动容。他从未想过一个普通的沟渠后竟隐藏着这般残忍的真相,他抓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捏紧,捏到手指都泛起白色。
顾政还在继续讲述:我十岁那年曾帮人在土地间劳作,那时候正是沟渠来水之际,一族的人都在土地间忙着劳作。贪心的他们担心水源流走,不够他们灌溉田地,于是便将沟渠堵住了。
易词沉默,倘若水流流不到下游,等待下游百姓的结局只能是粮食不够,人人受饥。
下游一族的人久等不来水,便派了人到上游来查探。发现是上游的人故意把沟渠堵住之后,下游一族的人全都愤怒了。他们拿起武器赶到上游来,与上游一族的人发生了惨烈的私斗。那一场私斗,死掉的人足有四十。
而这只是一场私斗死掉的人数。
或许每一次汛期,每一条沟渠都发生过这样惨痛的事情,起因只是为了一些眼中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水。
小小的沟渠埋葬了不知多少人命。
易词别过头,不忍再看这条沟渠。尽管他知道回避并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但易词只要一看到这条沟渠,就仿佛看到了堆积在其中的密密麻麻的尸体。
顾政驱马,离易词更近了一些。他即便是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依旧平静,甚至显得冷酷,只有眼眸中偶尔闪过的几丝波动,才能证明他并非外表的那般冷漠。
顾政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件事情。水在某些时候的重要性远超过你的想象。
顾政的眉头拧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一件他十分厌恶回想起的事情。
十二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四国联合攻秦,包围了秦国两座相连的城池。两座城池的人皆选择了死守城池,等待救援。等朕亲率大军赶到时,一座城池的百姓虽然疲惫憔悴,却并无大碍,而另一座城池的百姓伤亡惨重,活下来的百姓也如行尸走肉一般。
顾政深深地看着易词,深邃的眼眸仿佛不可见底的深潭:你知道这是为何?
不知为何,在顾政的注视下,易词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半夜更,大家明天看吧。
第30章
两座被围困的城池, 譬如两座孤岛,虽彼此邻近,却无法触及。
四国大军重重包围之下, 两座城池有了不同的结局。
易词听过这场战役, 在那场战争中, 顾政亲率大军,以秦国一国之力打得四国溃散奔逃。自此四国衰败, 六国之中再无一国拥有对抗秦国之力。
虽然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 但其中内情易词却是不知晓的。听顾政这么一说, 易词似乎隐隐抓住了什么, 却不敢继续往深了联想下去。
顾政锐利的眼眸像是穿透了易词的身体, 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即便是顾政这般性格冷酷沉稳之人,在提到那场战争时依旧瞳孔中有着震荡。
当封闭的城门终于打开,一座城池的人疲惫的面容流露出欣喜, 他们欢欣雀跃,彼此拥抱流泪, 庆幸自己终于扛过了这场围城之战。而当顾政来到第二座城池时,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不知为何,顾政的心中浮现出不详的预感。
腐烂腥臭的气味从封闭的城门中涌出, 让顾政变了脸色,也让顾政身后跟随的将士们得胜的喜悦凝固在了脸上。
他们驱马缓缓进入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 仿佛进入一座人间炼狱。
尸体!血迹!
一堆被剜去血肉的尸体堆积在坑里,苍蝇乱飞, 蛆虫蠕动,浓烈的腐臭味便是从其中传来。让人只看一眼就胃液翻涌,控制不住想要呕吐。
城池中存活的下来的人麻木地看着入城的jūn_duì ,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空洞。
城池中的人完全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只能靠着城池中仅存不多的粮食渡日。但很快,粮食不够了。剩下的粮食优先供给了守城的士兵,而城内的百姓只能忍受着饥饿与口渴。
如此饿了十天,已经有不少人饿死。那些尸体无人打理,就这么丢弃在街上。
又过了五天,终于有人扛不住蚀骨挠心的饥饿,开始率先向那些尸体下手。
于是骇人听闻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要想活下去,只能如此。
易词眼眸浮现出深深的骇然,他的胃强烈翻涌,想要呕吐。他用一只手捂住嘴,眼里渗出了泪液。
顾政问他:为何一座城池的人能够安然无虞,另一座的城池却发生了这种惨剧,你知道其中的原因么?
易词的脑子很混乱,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政道:因为一座城池有运河流经,粮食等补给物可以通过运河输送进城,是以这座城池的人虽然粮食不多,却不至于短缺到那种程度。但另外一座城池,则完全被包围得密不透风,粮食无法输送进去,才酝酿出了人间惨剧。
眼前这条小小的沟渠,似与宽广的运河重叠起来。看似普通的一条水流,却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
大抵是看易词此时太难受了,顾政没再讲话。
易词手指紧紧捏住缰绳,两眼带着湿润的泪意,茫然地看着前方,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当年城池中的惨景。
一双温热粗粝的手掌握住了易词捏着缰绳的手,强势地将手与缰绳分开。顾政话语具有让人无法违抗的力量,打破了易词的思绪,好了,别想了。
易词从那种状态中惊醒过来,无措地看向顾政,双眼兀自还挂着一颗泪珠,湿润的睫毛就像是打湿了的蝶翼。
他的眼睛干净无垢,宛如世间最美丽的宝石。
这样一个近乎天真的人似乎就该居住在华美安静的宫殿中,每日写书绘画,不用去想那些民间疾苦。
被易词这双茫然带泪的眼睛一望,顾政发现自己冷酷坚硬的心竟诡异地变得柔下来,不忍再对易词讲述这些事情。
易词唇色苍白,追问道:那、那些人安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