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电话, 把大朱从吹嘘遛马的青旅谈局中解救出来。
大朱看号码是卫舜, 想也不想便接了, 那端劈头盖脸来一大段:“喂喂喂?朱老板是不是啊?哎呦喂你快回来瞅瞅!你们这旅店咋搞的, 我这不晓得啊!”
大朱满脸懵:“啊?你谁啊?”
“我啊我啊!”那头说, “我那个谁, 蒋爷手下那个陶勇!”
大朱:“哦,你在旅店干嘛?”
“我不知道卫舜住哪间房, 也不晓得你们被褥子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都放哪儿, 你回来整整。”
大朱歪头:“这不对啊,你不是用卫舜的手机吗?卫舜呢?”
“他啊, ”陶勇叹气,“你当他死了吧, 他现在比死人也差不了好多了。”
陶勇挂电话,卫舜就坐沙发边抽烟,抽得比香炉还绵延, 一根根都不带停,似想抽个灰飞烟灭。
陶勇差点抹眼泪:“要不你说点儿话呗,骂个人也行,就、就当我不该放她走,你打我骂我呗?”
卫舜微掀眼皮, 眼风只些许扫过。
他一路没合眼, 只当自己是抽烟机,如今满目血丝,说话也沙哑呛音:“你走吧。”
若心急能用跺脚体现, 陶勇怕是能把地跺穿。
大朱也算义气,第二日便一飞机搭来了成都,再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钱,穿风雪回旅店。
滴滴司机开雨刷,刷落满目苍白:“嘿,今年的冬天,比以往更久呢!”
“是啊。”
大朱拖拉杆箱回来,胡茬鬓角写满沧桑。
他实在是没想到,再回来时,他从被劝慰的变成了劝慰的,理由还是同一个──死了老婆。
陶勇接电话,大朱踏入玄关,雪都来不及抖落:“他人呢?”
“…你看看去吧,我不知道该咋说话了。我连钟字都不敢提,一提,他就跟疯了一样,沿院子打转,觉也不睡饭也不吃,我看着都快死了。”
“他人呢?”
“楼顶呢,赶紧来吧,我怕他跳下去,不敢下楼给你开门。”
大朱不换鞋,泥脚印融成一滩水黄,自玄关串至楼顶,推顶门,大片风刀夹雪扑面,比他得知黄姗死亡的那晚还要激烈。
但风声却并不咆哮,而是安静地,拿钝刀子,一点点锉人心肺。
陶勇眉梢落成雪白,指远方:“那里。”
大朱放眼望,天地扑簌簌落雪,围栏边立着一人,不知站了多久,已经和地底的白融成一片。
大朱吸鼻涕:“那…他就一直这样?”
陶勇摇头:“前些天更可怕点,如今还能说句话。”
“说了什么?”
“就重复一句,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跟入魔障似的。他四天不吃东西,只能捏鼻子灌糖水,脸颊凹得像坑,忒深,我瞅着都心疼。”
大朱感觉事情不妙,跨大步上前,横亘着半臂风雪,他眯眼:“卫舜啊?”
卫舜怔怔转头,大朱竟看出一丝迷茫。
大朱拍他肩膀:“回屋里坐坐吧,干站着也没用。”他低头,努力压抑叹息,“回去吧,啊?”
卫舜缓缓摇头,语调呆板:“回不去了…我什么都没了…”
大朱从未见过他这样,哪怕杀得浑身浴血,哪怕亲手埋兄弟尸骨,他也不过沉眉红眼,至少能落几滴泪发.泄心酸。
大朱摸他后脑:“哭出来也没事的,我们都在这里。”
陶勇眼圈又热又红,转身抹泪,手机蓦然震动,他接通电话:“喂?”
“喂陶先生吗?这边搜救队的。”
陶勇扬声:“是不是有啥好消息了?”
大朱转头,卫舜缓慢扭脖子,陶勇听着听着,嘴唇抿得极薄,手指颤抖:“你们…!”他余光扫过卫舜,压低声音,“你们再搜搜啊!那肯定是有的啊!”
“没有啊陶先生,李先生亲自带咱们去的,连流沙都没发现,更别说尸体了。”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我们也没办法了,要不您征集线下志愿者吧,上回有个横穿腾格里失踪的,就是靠志愿者搜的。但这么些天,按您说的啥也没带,那…八成生还几率很小。”
陶勇慢慢挪手机,按挂断。
他不知该怎么开口,隔着密匝匝的雪帘子,卫舜嘴角扯了扯,拂开大朱的手往屋里走。
大朱快步跟上,陶勇也紧随他身后,哪知卫舜一进屋子,便甩手锁紧了门。
冰碴儿往脖子里灌,面肌冻得哆嗦,这并不是最让人恐慌的,最慌的是,风声渐起咆哮,压根听不见屋内动静。
陶勇拽把手:“卫舜!卫舜啊!还有希望有希望!你别乱来啊!卫舜…”
大朱摁住他的手:“你听。”
陶勇松门把,门把哐当躺横。他凝神,从萧瑟风吼中听见哭声,隐隐绰绰,似地底刮来的孤魂嚎啕,是堕入永恒黑夜的悲鸣。
哭声持续良久,门后的人像要将毕生泪水挥霍干净。
大朱摇头:“让他哭吧,也许哭完,会好的……都会好的。”
一切果真好了起来。
第二日天晴,积雪没能堆积便融化。卫舜两眼淤肿,下楼时,骨瘦形销的架子撑不起大衣,袖口裤管嚯嚯鼓风。
昨晚大朱没来得及细看,卫舜如今是真没人样了。眼球攀满血丝,如枝如藤,眼底落一片青灰,像浸润湿意的黑泥巴土,胡茬比野草还蓬勃。
整张脸久未打理,荒野一般,疯狂而颓丧。
陶勇静默盯了会儿,没敢出声,大朱先开口:“吃早饭吗?想吃什么我给你煮。”
卫舜点头:“面条吧。”
大朱去厨房,仔细切肉丝青菜,还卧了俩溏心蛋。卫舜没辜负他的心思,三两下吃完了面,擦嘴:“中午吃什么?”
他腰杆挺得笔直,仿佛问的不是吃饭,是家国大事。
陶勇小心开口:“你想吃啥呀?”
卫舜仰头想了想:“竹笋炖鸡,牦牛火锅,松茸,肉片松茸…”
听着不便宜,但好歹是想吃东西了,陶勇简直要拍手欢庆:“行行行,咱给你买。”
卫舜看大朱:“你去吗?”
大朱摇头:“我不去了,我留这儿陪你吧。”卫舜提议:“陶勇不识货,你去买吧,他留下来杀鸡就好。”
大朱犹豫一会儿,点头:“行,我去买,你留屋里好好休息吧。”
“嗯,我洗个澡睡个觉。”
大朱挂钥匙离开,化雪的高原刮骨的冷,他冻得面无知觉,揉揉脸,心里总有点放心不下。
转变快了,太快了,比他更快。他当时还没卫舜那般悲伤,怎么转脸就吃得比他还香?
大朱车钥匙插孔里,有妇女带小孩,小孩骑四轮车哒哒哒,嘴里唱儿歌,小短腿扑得欢腾:“…当太阳下山岗我要赶回家~和妈妈一同进入甜蜜梦乡…”
大朱收紧五指,后背惊出冷汗。
坏了!
他穿过柏油马路,小孩转了个弯,一双眼瞪得溜圆:“妈妈,他也要回家吗?”
女人摸他脑袋:“对啊,大人也会累,也是要回家的。”
大朱奔入院子,陶勇正对着大盆放鸡血,手里挥挥刀:“诶?你干啥这么激动?!”
大朱急声问:“卫舜呢?!”
“上楼洗澡啊,咋啦?”
大朱二话不说往阁楼狂奔,陶勇也不管歪脖子鸡死没死透,扔了刀一道儿狂奔:“咋了咋了到底?!”
大朱气喘吁吁,一脚踹上浴室门,里头上了锁,怎么踹都纹丝不动。
陶勇手指还坠着血珠,眼盯门缝发愣。门缝有粉色蜿蜒流淌,顺地砖缝隙填满又溢出,一白一红对比刺眼,且红色越来越艳,陶勇脑壳转不过弯──
这洗澡水,还能是红的啊?
这次折腾到半夜才算完,陶勇坐病房外,像折了大半条命,已经是只出气不进气,嘴里念念有词:“要死了…这次真要死了…”
大朱咬牙,一耳刮子扇给自己:“信任的人杀我兄弟,不信的人为兄弟死,老子戳瞎眼算了!”
陶勇八尺大汉,现如今眼泪直转,像小媳妇儿蔫脑袋:“我丫才该死!早知道卫舜变这样,我他妈就是豁了命,死也要把钟冉拽回来呀…”
他也顾不得大朱的心情,摁他肩膀晃晃,“你当时咋调整的,你同卫舜说说劝劝。”
大朱红着眼摇头:“这刀不挨自己身上不晓得疼,你看我,黄姗去世时他说得头头是道,但到头来,真搁自己身上,谁受得了啊?我就问你谁受得了?”
谁都劝不了,还得自己琢磨透。
卫舜缝针出院,蒋爷亲自派人来接,开的是底盘最稳的宾利,不颠簸,比卫舜的脸掂得更平。
卫舜神情疲惫,但这次回来,吃饭喝水都恢复了正常。他越正常,大朱和陶勇越觉得战战兢兢,生怕他故意伪装,让他们放松警惕。
两人合计着轮流看守,陶勇想联系蒋爷派人,卫舜端茶杯笑了:“不用这么麻烦。”
他实在是发自内心的想笑,陶勇却瘆得慌:“你、你笑啥啊?”
卫舜嘬口茶:“你们阵仗太夸张了,我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