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表面温度散失, 但身体埋入时, 藏于底层的温热包裹浑身, 反而比外界暖和。钟冉封闭口鼻, 能感受到黄沙如手, 接连将她推向远方。
远至某个点, 身下沙层蓦然变薄,钟冉听见沙石下坠的哗哗声。
后背陡然落空, 钟冉的心跳随身体疾速下降, 重重摔到地面。
脊柱连着脖颈剧痛,她微顶上身, 大口喘粗气,喉咙管却像梗住硬石, 许久才灌入空气。
意识逐渐恢复,她大睁双眼,顶空一片晦暗, 有些微金亮闪烁周边,朦朦胧胧,似层淡色轻纱。
钟冉支上身,摇摇头,视线朝光晕偏移……
是流沙瀑布, 但并非二氧化硅的复杂组分, 而是更为简单的构成──
金…
流金瀑布。
它自跌落的头顶倾泻,两丈宽,声势浩荡, 严密聚拢,像条不留缝隙的黄金绸缎,垂落时,溅起金屑烟尘,袅袅似水雾。
流金瀑布流入金河,河与瀑布等宽,却没有瀑布的激烈,安静环绕成圈。
金河圈定的中心,是圆形黄金台,台面极广,方形祭祀坛高高垒起,四面有阶梯。沿阶梯上至顶端,半空悬浮着巨型心脏,黄金雕琢,周身散发红光。
幽精的身体,正躺在心脏之下。
钟冉颤巍巍站起,金河横亘于两人之间。她握匕首,黑煞在指缝酝酿,顺手腕向躯体缠绕。
血管剧烈跳动,脉冲式沿黑煞冲入体内,钟冉浑身的经脉突.起,黑眼珠将眼白吞没。
拇指顶刀鞘,喀哒一声。
幽精睁开了眼。
他不着寸缕,左半边身子皮肉完整,右半边只胳膊勉强有皮覆盖,是具行走的肉骷髅。
肉骷髅坐起,钟冉能看见关节滑动,发黄的关节更像陈旧机械,几乎能听见齿轮咬合的吃力声。
幽精面朝她:“没想到,你居然能找来,不愧是我的后代。”
钟冉合刀缝,又一声喀哒:“不用和我攀关系,我要真当你是祖宗,就不会来杀你。”
幽精语气带笑:“杀我?为何杀我?”
不等钟冉答话,他歪脑袋,微凸的眼珠盯她瞧:“就因为我想活下去?”
他张大五指,黑气聚拢,“你看看,你血脉中流淌着什么,你和我一样…”他猛然攥手成拳,“都是为了活下去,拼命努力。”
他跳下祭坛石床,指天:“凭什么我们就该为别人牺牲?凭什么我付出后得到死亡的下场?凭什么我留恋的我想要的…都不能长久?!”
他狠狠跺地,“凭什么我们不能有私心?我们是人,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指钟冉,“你这样辛苦奔波,不也是为了活下去吗?!”
他一句比一句激烈,一句比一句昂扬,仿佛是呼风唤雨的祭司,质问的是钟冉,是天地,更是死了千百年的后土娘娘。
钟冉咽唾沫,目光聚在他指尖:“我是想活下去。”
幽精张开双臂:“那就和我一起,我的灵魂能荫蔽你们,只要你常来我身边,就能活下去。”
钟冉嗫嚅:“所以,夏宗是受了你的荫蔽?”
幽精怔神,仿佛在回想:“哦,他…”他摇头,“目中无人,只看得到眼前,不成气候。”
钟冉视线直愣愣,幽精高举双臂原地转圈:“你看,这里金石堆成山,不比你辛苦赚得的划算吗?”
他扬声,“再想想你二十多年的人生,你难道不想继续活下去吗?”
钟冉神色黯淡,“你说的对,我是想…”她坚定语气,“但我和你不一样。十年前,我就已经死了,能活到现在,全靠你所憎恶的命数。”
幽精厉声说:“你就甘心落得这样的结局?”
钟冉摇头:“不甘心。”
“那…”
“我小时候,”钟冉说,“看到杀鸡很难过,觉得人很残忍。妈妈告诉我,万物生下来都有它的使命,人养鸡是为了吃,鸡能活下来,也全靠人。”
她舔舔嘴唇,“所有生灵在位置上各司其职,没有甘心或不甘心。纵使想挣脱命运,也永远不该以牺牲别人为代价,更何况…”
钟冉扬下颌,“后土为天下牺牲自己,爽灵和胎光孤独千年,若是为了自身利益滥杀无辜,那么…”
她推落刀鞘,刀尖直指幽精。
“…你不配做后土的后人,更不配…做存命人的祖宗!”
黑气聚成剑,数十把,连同骨杀,齐齐朝幽精飞去!
幽精退回石床,双手凭空划圆,利剑网入胳膊间,进退不得。
钟冉叠加左手,骨杀悬半空震荡。
幽精用力,鼻根皱出纹路,左眼皮压得极低,愈显眼神杀气腾腾。
钟冉像被无形的力量推动,脚底磨着地面后退,小石子硌得皮肉生疼。
幽精暴喝,利剑被震碎,骨杀反折方向,直直冲钟冉袭来!
利刃穿风声,欻──
刀尖堪堪停下,距眉间不过半指。
钟冉徒手握刀刃,任它深入骨肉,鲜血坠成红线。她狠狠下扯,骨杀脱离幽精的掌控,重新握手中。
她双手把刀柄,脸颊肌肉微微抽.搐,手背肌腱根根凸起。
地面血洼骤然聚拢、倒流,缠绕刀柄直达刀尖。红血与黑气纠结,横成利箭,眨眼射向幽精!
幽精勉强躲过,但血箭的杀气震慑周边,硬将他右胳膊震碎!
幽精撞上石床,浑身骨头散架般抖动。他咬牙,双手顶起,黑煞成巨型雾团,被他投入金河。
钟冉感觉地面晃荡,稳了稳身形,再抬头,原本平静的金河,竟激起了万丈波澜!
波澜摔回河面,溅落八方水花。钟冉抬胳膊去挡,听见诡异风声,像人吼又像鬼嚎,撕得耳膜剧痛。
她挪胳膊,只见金河骤然凹凸,冒出数百只金河鬼,咆哮着奔她而来!
幽精狞笑,爬上石床,咒语在嘴中喃喃,两指向上,悬浮的心脏迸发红光!
天边浮出金橙色,像熬过头的鸡汤,腻在云层里。
陶勇小心跟在李长季车屁股后,尽管李长季无数次摇窗吼他远点,还竖中指骂人,陶勇依旧黏糊糊地跟着。
谁知道哪路神仙会不会一拍脑壳,觉得他们走得太顺,又掀沙暴捉弄人。
他余光盯后视镜,感觉后座躺着的人动了动,连忙正脸去看。
卫舜低哼,无意识弯了弯胳膊,蓦地睁眼,把陶勇吓一大跳:“你、你醒了?”
卫舜两撇眉毛拧成八字,死死捂胸口,发际渗出细汗,像把身体搁上烤肉架,一滴滴汗坠得极快。
陶勇抹了把冰冷的额头:“你…你很热吗?”
卫舜说不出话,只蠕腿往前座凑,汗手扒上靠背:“回、回去…回去…”
“为啥呀?不是,这、这马上就开出去这鬼地方了,你看那歪扭扭的胡杨就在前头,总不能回去送死吧?!”
卫舜指尖摁得惨白:“那…”他喘气,“那就停车…我留…”
陶勇拼命摇头:“不行不行,我答应钟冉,非把你送走不可!”
他踩油门快速驶离,卫舜腮帮子绷紧,全力往前扑,硬扑上陶勇的胳膊肘,连带车盘大幅度转向,车头直扎沙堆!
陶勇“哎呦”乱叫,险险绕过沙堆,没撞个沙窟窿埋进自己。
卫舜的肋骨重重顶上操纵杆,他龇牙,强忍着去推车门。心脏几近撕裂,他脚下发软,一头栽进沙地。
陶勇急匆匆下车,李长季也下车:“干嘛啊干嘛啊你们?!别耽误时间!”
陶勇大吼:“你他妈看不懂情况?没看他病了吗?!”
李长季撸袖子:“你吼啥吼?!就你俩还想出沙漠?我要是半路把你扔了,你就等着喂鹰吧!”
陶勇怒气冲头:“你吹啥牛逼?忘了昨天在钟冉那儿怂成啥样了吗?!”
李长季叉腰:“嘿?!”他指来路,“你拿她威胁我?老子告诉你,她铁定回不来了,她死里头了!”
“你他妈放屁!”
卫舜吼得脖子发红,青筋纵横交错,恨不能扑上去掐人,陶勇赶紧抱他的腰:“卫舜你冷静点儿!你病了千万别激动!”
卫舜死命挣扎,突然动作停顿,身子软绵绵朝下坠,双膝跪倒在地。
陶勇看他手里攥沙,浑身抖成筛糠,忙蹲下:“你咋了,你到底哪儿不舒服?你……卫舜?!”
卫舜呼吸骤停,脸朝地扑倒。
陶勇给他翻身:“卫舜!卫舜!”
“我滴个光三呦!”李长季指卫舜,手指颤巍巍,“你看他的手!你看他脖子!你看!”
陶勇闻言去看,原本长健的五指,此时失水般皱缩,一团团指节凹凸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