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目眦尽裂,余下众人亦怒发冲冠,长剑在手中不住震颤。
“你这贱妇——”妇人声寒如冰,率先拔剑冲来,庄长青想要去拦,已自不及。
长剑逆风而上,穿破虚空,直刺车篷之上。
天玑双眸微虚,一动不动。
车帘终于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白玉钻至车板上站稳,提掌聚气,在冲锋那剑刺来时挥掌击去,一时气流翻涌如浪,将那剑尖拍得卷起。妇人双目一瞠,胸前随即剧震,整个人犹如断线纸鸢,向后仰飞开去。
“芷卉!”
“三姐!”
“师母!”
庄长青提气一跃,于半空中将负伤的妇人接住,狠瞪白玉一眼后,号令众人退回原位,高声下令:“放箭!”
话声甫毕,两侧山壁之上寒芒如泄,密如数罟,集中向被困于中央的三辆马车网去,白玉、天玑相继一撩眼皮,各自巍然不动,便连护卫在旁的十来号暗探、杀手脸上也不曾露出惧色,只那两个玄衣少女身形一晃,巧燕般将三俩马车上的机关尽数按去,霎时峡谷之中铃声震荡,车篷下的串串金铃爆裂开无数金针,惊涛一般向四面八方飞涌而去。
金针细如牛毛,在鲜红残照之下不过是一点金光,然因速度极快,数量极多,漫天网下的冷箭被相继击中后,一些猝然坠落,一些失去准头,另一些,则自有暗卫、杀手和那俩侍女出招解决,不需白玉、天玑二人动手。
庄长青等人挥剑斩完杀至面门的金针,定睛看去,白玉、天玑一行依旧泰然自若,毫发无损,一时面色铁青,然不及发作,白玉屈膝在车板上坐下,开口道:“听说你们组建的这个联盟名叫‘匡义’,不知是我理解的那个‘匡义’吗?”
庄长青咬牙切齿:“你这惨无人道的妖孽,岂配提‘匡义’二字?!”
白玉笑:“‘惨无人道’?”
漠然:“我只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如今剑宗遭我这惨无人道的一击,可见当年所做的孽,也是天怒人怨的。”
“只可惜,”白玉唇角微勾,眼神却冷漠如霜,“当年我势单力薄,卑不足道,纵遭非难,也无一人肯为我‘匡义’。”
落日一点点垂下西山,风从最后一片霞云里吹来,吹过这幽幽惨惨的峡谷,庄长青按捺恨意,反唇道:“你欺人在先,抗命在后,至始至终,皆是自食恶果,哪里有‘义’可‘匡’?!”
“自食恶果……”白玉眼珠向上一转,睫毛上微微打湿,冷笑,“抱歉,在我的世界里,自食恶果的,是他们。”
“冥顽不化,丧心病狂——”受伤在旁的妇人气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周遭青年一惊之下,纷纷向白玉怒目而视。
此时,身后又响起一位壮士的高喝:“许攸同!你身为女子,假冒男儿混入宗门,此则罪一!身份败露之后,死活不开口认错,此则罪二!剑宗无论如何,皆对你有苦心栽培之恩,你却恩将仇报,此则罪三!桩桩件件,清清楚楚,由不得你狡辩!”
须臾,又是个粗犷声音:“还有,明知清白不存,却还有脸苟活至今,此则罪四!”
“颠倒黑白,到这时还不知悔改,此则罪五!……”
“我等今日便是要替天行道,为剑宗、为天下武林铲除你这丧尽天良的魔头!”
“……”
风声长啸,天色仿佛是在一瞬之间黑下来的,白玉迎着纷飞的乱发睁开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冥冥夜幕里汹涌的人影,坦然开口:“好——”
长风骤停。
白玉脚尖一踢车板。
“我看是谁除了谁——”
马车一晃,车上那人竟眨眼消失,庄长青心中警钟大作,一声“布阵”不及喊完,面门前突然冲来一股劲风,定睛看去,视线骤暗,白玉的掌心已经压至睫前,忙狠提一气向后纵开。白玉止步收掌,继而五指微拢,隔空抓起满地砂石,挟以激荡气流,蓄势向前一送。前来拦截的六个青年猝不及防,霎时被灌注过掌力的砂石攻得溃不成军,白玉穿过空隙,踏上虚空。
“杀——”
便在白玉跟庄长青缠斗之际,堵截在后的一众侠客振臂高呼,拉开阵仗,朝着天玑一行攻杀而去。
天玑勾唇,缓缓将系于腕上的金铃解下。
逼仄而黑暗的峡谷内一时杀声四起,兵戈相击之声有如惊涛骇浪,翻来涌去,然不过多时,一片尖锐的铃声突然冲破重重声浪,直遏苍天。
匡义盟一时不察,被铃声蛊惑,耳膜巨震,脑内轰鸣,眼前景象顿时大乱。
天玑堂内暗探、杀手趁机反守为攻。
“找东西塞住耳朵!快——”
慌乱之中,不知是谁大喝一声。
天玑坐于车篷之上,淡然而笑,重新把金铃系回手上,震开双臂,凌空飞下。
剑阵之中,白玉脚下生风,双掌一压青年剑刃,反身撩开。青年虎口巨震,却不敢撒手,瞬间连人带剑被白玉甩飞出去。白玉转头,视野里又有一剑冲来,然还不及面门,突然飘飘忽忽,一阵虚颤。白玉冷笑,越过剑招,五指一勾,正欲抓去,脑袋也被重重铃声激得一麻,敛回神后,暗骂一声,一脚将来人踢倒在地。
便在这时,背后突有阴风乍至,白玉软腰一让,一把寒剑堪堪贴着眼睫擦过,持剑之人,正是庄长青。
这厮也不知何时用丝帕塞住了双耳,此刻眼露精光,正是踌躇满志。白玉反手抓住地上的一柄长剑,一个空翻,跃至庄长青身后,继而沉剑攻来。
庄长青回剑迎去,双剑交接之下,内力激荡,庄长青一时竟险些无法招架,气得叱骂:“你居然也还有脸拿剑!”
白玉嘴皮微动。
庄长青怒喝:“你说什么?!”
白玉道:“我说,既然不想用,我便替你将那碍人的东西取了。”
说罢,内力疾吐,剑招如灵蛇吐信,在庄长青脑侧飞也似的削来砍去。习武之人极重听力,庄长青此刻听觉受阻,加之内功逊色,一时疲于应付,待得回神,惊觉脖颈两侧湿濡一片,探手摸去,面色如土,再往上摸,失声大叫,原来他用丝帕塞住的双耳竟已经不翼而飞。
白玉微笑:“不客气。”
庄长青心惊胆裂,激愤之下,大吼一声,拼尽全力向白玉杀来,所使正是庄氏一族广为人道的必杀之计——云兴霞蔚。白玉定睛分辨,正欲提剑格挡,一颗金铃突然凌空飞下,截去庄长青杀路,后方,天玑破空而来,双袖中彩条激射,向庄长青长剑缠去。庄长青斜剑避开,其时愕然抬头,昏昏夜色之下,一颗金铃砰然爆裂,无数金针应声而发。
夜风飒飒。
声浪翻涌的一条峡谷重回岑寂,天玑转头,向月下东倒西歪的一片人影盯了眼后,看回地上的庄长青,扬眉:“耳朵都砍去了,这是成心不再给我出手的机会啊。”
白玉不理,只看看庄长青脸上、胸上的金针,问:“有毒吗?”
天玑:“当然。”
白玉沉默。
天玑回头,看月下的战场:“要清场吗?”
白玉把视线从庄长青身上收回:“不必了,清不清,凶手都只可能是我。”
天玑堂中折掉的人共三名,两个暗探,一个杀手。其余几个,或重或轻,皆有伤势在身。
匡义盟虽然全军覆没,跑去的却有一半,剩余的,也不乏是暂且装死。
天玑吩咐人将死去那三名成员的尸首抬回马车内,然后驾车穿过峡谷,一路,白玉始终无话。
***
临近中夜,马车抵达渡口,天玑、白玉带头将三名成员葬在江边的坡头上。
白玉在那三个坟冢前默哀了许久。
为防路上再遭匡义盟围堵、追杀,天玑决定兵分两路,两个玄衣侍女带领剩余伤兵继续乘马车走陆路,自己单独带白玉连夜走水路。
月上中天,星垂四野。
甲板上银辉如水。
天玑走向白玉。
“我们的行踪,是你故意泄露出去的?”天玑倚在围栏上,视线投在波光粼粼的大江里。
白玉眼睫微动。
天玑笑,原本只是试探,这一下,彻底醒悟过来。
难怪这一路上她都闷不吭声,心事重重。
难怪庄长青能够在峡谷内布下这样周密的截杀。
难怪,难怪……
“就为了那个人不被匡义盟骚扰?”天玑啼笑皆非,看向白玉被月色照得清冷的脸,“你,是真看上他了?”
月涌大江,水声在耳畔近来,又远去。
繁星倒映在水光里。
白玉转头,向天玑一笑:“你不是挺了解我的吗?猜吧。”
天玑扬眉:“可现在的你,不是我所了解的你。”
白玉笑而不答。
天玑望回大江:“看上他什么了?”
白玉:“人高马大,气壮如牛。”
“……”天玑保持微笑,“所以我跟你六年的交情,还抵不上他跟你的几夜情?”
白玉眉目不动:“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么算起来,我跟他的交情可不比跟你的六年少。”
天玑:“……”
强撑脸色:“那你跟他的交情,到底是能算几年啊?”
白玉转头:“你是问一夜,还是至今?”
天玑:“……”
江浪拍打船身,甲板上,夜风习习,天玑盯着白玉那一点儿也不红的脸,回怼:“可惜了,再多的情,如今也是自作多情了。”
浪声起伏,白玉眼眸一黯,片刻,默默转开了头。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天玑离开栏杆,“下次办婚礼,记得留一杯喜酒给我。”
白玉叫住她:“先把你欠我的补上吧。”
天玑笑,转身:“放心,给你补两杯。”
白玉:“……”
沉默一瞬,又道:“多谢。”
天玑意外。
白玉:“峡谷。”
天玑眼神意味深长,片刻道:“一条船上的蚂蚱,没法不帮。”
白玉一笑,向她走来,也打算回舱内就寝了。
“走吧,蚂蚱。”
“不思春了?”
“比起思春,还是春梦更有意思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