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日光灿烂,微风和煦。
陈丑奴是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挠醒来的。
他蹙眉, 盯着视野里这张被放大的、呆头呆脑的狗脸, 放空片刻,一下子坐直。
……眼花。
……头痛。
陈丑奴眉间的褶皱更深, 伸手在太阳穴上按了会儿,然后站起来,打量这间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院子。
草地上歪歪地躺着两个褚褐色的酒坛子,石桌上有一筒灿烂的小黄花, 堂屋外的门楣上贴着一副还十分鲜艳的对联——一世良缘同地久, 百年佳偶共天长。
门楣旁边的窗柩上, 还有一对大红喜字。被浓郁的日光一照, 红得刺眼。
陈丑奴唇线紧抿, 面色漠然,停顿片刻, 向堂屋里走去。
方桌上有个豆沙绿的小花瓶,里面插着新鲜得还挂着水珠的美人蕉。神龛下齐齐整整地摆着三盒糕点。一盒剩下一半的绿豆糕,一盒原封不动的米糕,另一盒则装着零零散散的饴糖、米花糖、桃酥。
陈丑奴眸色微沉, 向卧室里走去。
这间屋子他睡了二十八年,可是现在, 他突然觉得这间屋子很陌生。
窗前的小几上摆着妆奁,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全是女人用的东西。床铺被收拾过,可是收拾得不够整洁。靠墙的衣柜门没有关严, 陈丑奴走过去,正要打开,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
他低头,视线里又出现那只呆头呆脑的小黄狗。
可是这回,小黄狗的眼神是一点儿也不呆的,在朦胧的光线里,它的眼神甚至有一些凶。
“汪!”
“……”
陈丑奴搭在柜门上的手放下,沉默片刻,走向屋外。
陈丑奴去厨房里蒸了一屉白面馒头,又拿小炉子架上砂锅,熬了碗米粥。一人一狗用完早饭,日上三竿,晴空一碧万顷。
陈丑奴把水足饭饱的小黄狗抱上,走向院外。
晴空下,一座乡村炊烟徐徐,家家户户皆在准备午饭。乡村外,溪流蜿蜒,重峦叠嶂,一片片的苍色绵亘不绝,从眼底,一径延伸至天边。
天边,云白而深,在晴日的漫射下泛着碎金般的光泽。
陈丑奴抱着小黄狗在院外坐下,目光越过重重山水,匿在那片虚无的光里。
***
马车是在日上三竿时离开三全县的。
天幕深邃,一片片流云随风而动,重重山水簇拥着一条绿草葱茏的官道。
熏有郁金的车厢内幽香沉浮,阳光从半卷的车窗外照射进来,铺陈在一张金丝繁复的地毯上。白玉靠窗而坐,眼皮耷拉,视线落在人烟寥寥的窗外,面无神色。
耳畔有清清冷冷的金铃声飘过,天玑在小几上倒罢花茶,有意无意地道:“昨日探子来报,称洞庭一带的世家组建了个匡义盟,专门查你下落,取你性命,此事你可知?”
眼波里倒映的山景隐隐一动,白玉眉梢微敛,声线冷淡:“不知。”
天玑将杯里花茶慢饮一口,闻言轻笑:“你我相识六年,对你的为人,我也算颇有了解,可这回,却是怎么也看不透。”
车厢里一时沉默。
天玑搁下茶盅:“动用瑶光堂的人力,是尊主先前给你的承诺,我也不说什么。可你明知剑宗弟子大多出自武林名门,背后的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却是还在挖眼断腕后留他们一条性命,这不是成心将自己置于险地,等着那些无休无止的讨伐么?”
白玉反问:“你比我狠,难道会不知道,活着远比死去更能折磨人么?”
天玑笑:“活着的确是比死去更能折磨人,不过那也得看,最后是谁活着不是?”
白玉眸色微凛。
天玑屈起手指,欣赏刚染过蔻丹的指甲:“听瑶光堂的弟子说,你的复仇大业之中,原本是有放火烧山一项的,可离开剑宗后,又突然改了主意。”
“为何?”
白玉不应。
天玑也不恼:“你不说,那我就猜吧。”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悬在车篷下的四串金铃发出碎冰般的声响。
天玑一针见血:“那时,你是不打算活了吧?”
白玉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一紧。
天玑瞥过去,抬眼看向女人绷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忽然无话。
因为她猜对了。
白玉失去音讯的第十天,她正巧从外执行完任务,回到灵山时,整个无恶殿上下肃然,人人谨小慎微,诚惶诚恐,稍有差池,第二天八成就无法再见到天日。
瑶光堂里参与宗门一事的弟子已经被尊上拿去了大半,沸腾于江湖中的剑宗血案一天天传至无恶殿,可那人的下落却至始至终杳无回音。
那时,天玑就有一种预感——
白玉,一定是死了。
车窗外景色更替,从起伏的山峦,到了寥廓的田野,天玑也顺势望过去,点染着唇脂的嘴微张:“是那个男人……救的你吧?”
白玉眼睫颤动,迎着风。
天玑微笑。
“我让人查过,生于乡野,自小毁容,孤苦伶仃,寡言少语,今年二十有八,遇见你之前,一直都娶不上媳妇。”天玑勾起一边皓腕上的金铃把玩,“他家后山有一片大湖,湖上,有一座陡峭的山峰,你本是生无所恋,一心求死,便从那峰上一跃而下,结果意外被他所救。醒来后,你知他几乎不涉人世,日而久之,便萌生就此隐居深山的念头,先是编造姓名来历,后是跟他拜堂成亲,企图跟过去彻底作别,重新活过,对吗?”
白玉转头,迎上天玑的注视。
天玑丝毫不避,莞尔:“我就说,对于你,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白玉的眼神沉了沉,继而撤开视线:“李兰泽为何会在灵山?”
这话题转得太快,天玑骤然一愣,失笑:“我还当你是在为东屏村那个神游太虚,原来心里惦记的还是老情人哪。”
白玉面不改色。
天玑哑然,望向窗外:“当年你出事后,他叛离师门,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对于你的消息,本来就格外敏感,何况这回你又在剑宗闹下那么大的动静。”
许是旧事重提,白玉眉心微微蹙起。
“你跟无恶殿的关系,剑宗掌教能查到,他自然也能。早在上个月中旬,他便单枪匹马闯入了灵山地界,当时距离你重创剑宗,不过短短五天。可惜,他没能在殿中得偿所愿……尊主的性情你也清楚,历来看不惯他这种自诩正派的世家子弟,索性将计就计,将他押下,然后派我来寻你下落,以他性命为筹码,把你带回灵山。”
白玉咬文嚼字:“‘押下’,是什么意思?”
天玑张口结舌,片刻道:“当时尊主正在气头上,我奉命之后,便即刻带人启程了,不曾与他见过,也无暇去过问具体情况。地牢里虽有诸多酷刑,但总归不至于在你回去前便匆匆取了他的性命,这一点,你无须忧虑。”
无须忧虑?
白玉双眉一蹙,瞥向天玑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冷。
无恶殿的地牢阴湿昏暗,内中刑具之繁多,刑罚之严酷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殿中人员尚且闻之色变,何况外人?
天玑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眉目不动:“李兰泽再怎么说也是藏剑山庄的大公子,顾竞当年最得意的门生,应付一个地牢,还不是绰绰有余的?”
时隔六年,重新去回顾那人的种种身份,白玉微一恍神。
“他……”白玉张口,最后又默然无声。
天玑:“想问什么?”
白玉抿唇,最终还是把头转开,望向窗外:“没什么。”
马车一路往北,在日暮时分彻底离开岳州境内。
随行回灵山的殿中人员并不多,除开天玑的那两名侍女外,剩余十来号人皆系天玑掌管的天玑堂暗探、杀手,此刻一概家仆装扮,护送着后方的两辆载货马车,低调沉稳,并不惹眼。
然而一行人跨入汉口地界时,阴风骤起,车篷下的串串金铃赫然发出激越之声,正在假寐的天玑美目一睁,眸底隐约有冷光流转。
倒是白玉一副泰然之色,抱臂而坐,云淡风轻。
马车还在向前而行,即将进入一条翠色苍茫的峡谷。
天玑眼神冷然,数息之后,霍然冲至车外。
与此同时,铃声震荡,转瞬之后,则是一片尖锐而短促的箭飞之声。白玉转眸,瞥向窗外,一支支断箭从残阳如血的天空中飘落。
——来了。
马腿被残箭击中,立刻受惊,三俩马车齐齐向峡谷内猛冲而去,帘幔外传来天玑低低的咒骂,随后便是布防的号令。
片刻后,颠簸的马车被人硬生生拽停,家仆装扮的十来号暗探、杀手抽刀取剑,翻身下马,将车队前后护住。
可是,为时已晚。
峡谷之上,绿意葱葱的灌木里暗箭待发,密密麻麻的锋镝在落日照耀之下寒光粼粼,逼仄的官道被两群仗剑而立的人封去前路、退路,从上至下,四面八方,无一生门。
天玑立于车篷之上,眉目一片冰霜。
“阁下是无恶殿天玑堂堂主——拘魂铃吧?”
阴风低啸,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顺风而来,天玑撩起眼皮望过去,唇角下压。
残照里,中年男人方脸长眉,双目炯炯,一袭藏青色长袍,在人群中央负剑而立,正是衡阳庄氏一族中号称“长青剑”的庄长青——立誓将白玉挫骨扬灰的匡义盟首领之一。
(四)
风声森然,峡谷内光线昏昏,匡义盟前前后后三十来号人的脸也随之遁入暗影,神色晦暗不清。
在庄长青身后,是站得整齐划一的青年俊杰。
庄长青左右,是在洞庭一带同样德隆望重的江湖前辈。
天玑转头,峡谷入口,十来号英雄好汉撩开兵器巍然而立,气质、衣着、功夫起势各不相干,倒是表情都肃然得近乎于凶神恶煞,看样子,十之□□是顺应那句“斩杀邪佞,匡扶正义”而自发加入匡义盟的武林义士了。
天玑敛眉。
车篷底下那罪魁祸首至今毫无动静,倒是庄长青身边一位妇人恼得双眼发红,颤声喝道:“问你话呢,是聋子吗?!”
天玑柳眉微扬,反而更不想答话了。
妇人瞪红双眼,声音寒冷如从齿缝里钻出:“速速让许攸同出来受死,否则,我等连你这妖女也一并处决!”
天玑哑然一笑,撩开裙摆在车篷上坐下,曼声道:“原来各位是打算饶我一命的吗?”
妇人气结。
天玑扣指一敲车篷:“喂,听到没,如今你可是红火得连我这毒妇都入不了他们的眼了。”
继而又笑:“早知道剑宗那事反响这样大,我怎么着也该跟着你干一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