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在江上行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 两人改换陆路, 双骑绝尘,专抄隐蔽小路, 顺利避开匡义盟的追踪,于期限日前两日进入了灵山地界。
灵山海拔偏高,是片人迹罕至的群山,方圆百里的草原、农田皆由无恶殿派人掌管、耕作, 尊主在上, 一呼百应, 可谓占山为王, 独霸一方。
灵山分岭诸多, 各山上皆有人员驻守,主殿则位于面积最大、海拔较高的主峰, 东可眺京城,西可观塞外,日出、云海、繁星等诸多奇观亦能尽收于眼底。尊主乐迩闲来无事,便喜在殿外的梅亭内煮一壶酒, 于雾岚、酒香之中,或跟情人风花雪月, 或跟属下笑谈英雄。
白玉系瑶光堂堂主,常跟乐迩在梅亭内论古道今,但她跟乐迩的渊源,却还是始于最上不来台面的情人关系。
又或许, 是连情人也算不上的主子和玩物的关系。
六年前的严冬,大雪纷飞,是乐迩把她从一片严寒里捡走,并带回灵山。
他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当做她的恩人,也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当做她的主子,教她重习武功,教她床笫之术。
她没有拒绝。
她在一个个无法合眼的夜里把自己的身体交付出去,把那些屈辱交付出去,用新的屈辱,来替代旧的屈辱。
她并不介意乐迩怎么做,怎么看,怎么想,甚至也不清楚自己的意图。她那时只有一个感受——她越是跟乐迩纠缠不清,那些屈辱就越是深刻、鲜明,她的仇恨就越汹涌,生命力就越旺盛。
换而言之,是那些屈辱,供给着她活下去的动力。
乐迩跟她纠缠了两年。两年后,她一跃而成瑶光堂第一杀手,乐迩喜遇新欢,她知趣退位,两个人于床笫之间一别两宽,无一分苦涩,亦无一丝缱绻。
再过两年,乐迩提携她为一堂之主,并允诺她可随时借用堂中人力向剑宗复仇。
也是那年之后,她重回殿外的梅亭,开始以谋臣的身份为他煮酒。
他是她生命之中的第一个男人。
也是唯一一个她没有去爱过的男人。
在那些浑浊的、昏沉的日子里,他们纠缠彼此,利用彼此,并刻意地不去了解彼此。
她至今对他所知甚阙。
唯有一点,是跟屈辱一样令她感受清晰的——
在她不爱他的同时,他也是不爱她的。
他跟她一样,都是在交付。
然而,她交付的是屈辱,他交付的是什么呢?
这一点,无人能知。
阴云压境,入山这天,下了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灵山夏季气温本就比中原要低,被暴雨浇后,冷风阵阵,刮得人汗毛倒竖。
白玉不肯在外山逗留,匆匆披上一件斗篷后,坚持即刻去主殿。天玑知她救人心切,拦不住,只好命人备下马车,冒雨前行。
马车在水中、泥中盘山而上,于晌午时分,抵达正殿前的庭院。
豪雨如注,青石板上水花四溅,候在檐下的一行侍女撑开罗伞,踏过积水向马车迎去,将白玉、天玑接下马车,护送入殿。
白玉脚下生风。
殿门一开,耳畔的风雨声恍惚戛然而止,白玉整顿心神,举步入内,抬眸时,面色一怔。
烛火煌煌,金碧辉煌的大殿内人影重重,上至两位护法,下至分堂副官,里里外外站成三层,此刻正齐刷刷地盯着白玉,或惊或喜,或忧或愤。
白玉眉心微蹙,定睛细看,发现尊主乐迩并不在主座上。
——什么情况?
正疑惑,天玑自后跟上,在耳畔低语:“先过去,一会儿跟你解释。”
白玉狐疑,正要质问,人影里突然走来鹤发鸡皮的紫袍老者,将拐杖往大理石地砖上狠狠一敲,厉声道:“瑶光堂主,你可让我们好找啊!”
话声甫毕,人潮里私语切切,白玉收敛神色,向老者略作一揖:“逾期不归的确是瑶光之过,稍后会亲自向尊主请罪。”
“哼,请罪,你也不看看自己将尊主害成了什么样!”老者怒喝。
白玉眉峰一拧:“护法此话何意?”
老者正要再训,天玑抢道:“瑶光堂主刚刚回殿,尚且不知尊主情况,还望长老勿怪。”
“不知?”老者蹙眉。
“尊主有令,务必以李兰泽被挟为由,将瑶光堂主带回灵山,故而尊主情况,瑶光堂主并不知晓。”
老者惊疑难定,狠盯白玉一眼,拂袖而去。
白玉冷下脸道:“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天玑收敛神情,终于不再隐瞒,迎上白玉的逼视,道:“李兰泽并没有被尊主扣押,但他的确在灵山。”
白玉面色冷峻。
天玑一字一顿,道:“他将尊主扣下了。”
白玉蹙眉,眼神顷刻间充满质疑,天玑苦笑,道:“他带着藏剑山庄的镇庄之宝——凌霄剑闯入灵山,请求与尊主一战,尊主应战后,不敌,以至被他扣于枕月阁内,放人的条件是——你。”
私语喁喁的大殿内顷刻雅雀静默,众人不约而同紧盯白玉,似在等她愧怍,又似在等她抉择。
白玉眼神一点点变冷:“为何骗我?”
天玑坦然,道:“不骗你,你会答应回来吗?”
白玉面沉如水,突然转身向外,那紫袍老者喝道:“拦下她!”
身后两侧立刻有人冲来,白玉蓄力于掌,双方交锋在即,天玑在后大声道:“你觉得你出得去吗?!”
涌动的真气在掌心滞住,白玉看着拦截在面前的刀枪,沉默数息,忿然回头。
“尊主说,他的命于你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只有以李兰泽的性命相逼,你才有回来的可能。”天玑冷然一笑,“他说得没错。”
肃然无声的大殿一下子变得更静,静如死寂。
殿外,暴雨倾盆。
白玉一瞬不瞬地盯着天玑,眼睛里渐渐胀起血丝,天玑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