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从意识破碎中挣扎回来,发现我正蹲在太宰身边。
我对于意识崩溃时发生的事与自己的行动只有隐隐约约的印象。
我想起我的魂体随太宰飘去,当他停下时我也停下;
想起太宰叹了口气,要往墙上撞,而我的魂体下意识地挡在了他和墙壁中间——什么也没挡住;
想起太宰以一种无力疲惫的姿态抱头蹲下,他蹲下的时候,长风衣的下摆都拖在了地上,沾上了灰尘。
那个闪回的画面中,他蹲在地上,喃喃自语道:“你去哪了?虚无里饿不饿,冷不冷?好玩儿吗?你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啊?……秋,你看我像不像以前的你?”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酸涩不已。
我好想告诉他,虚无里不饿,不冷,也不好玩。
但如果真的有机会告诉太宰,我大概会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吧。
太宰垂下眸子,又笑了笑。
他扭过头的时候,我的魂体正漠然地蹲在他的身边,于是他那双饱含情感的鸢眸就撞进了我的回忆里。
我整个魂体一震,心绪复杂。
太宰不顾路人怪异的眼光蹲在这里很久了。
神色淡淡的,像是心血来潮的举动,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太宰在别人眼里匪夷所思的举止在我看来都不是事。
我就地劈叉,虚空中的魂体以太宰同款姿势毫无形象地蹲在他旁边,陪了他一个下午。
“秋。”他说。
“太宰先生,我在呢。”我说。
最后太宰的腿麻了,在原地一屁股坐下来,躺倒,手又伸进了大衣衣兜里。
他这次终于舍得把衣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了。
他把那样东西举在眼睛的正上方,看得出神。
一条蓝宝石耳坠的夹式银耳链。
“秋,你什么时候回来嘛。”他说。
我并不会感到腿麻,但我还是活动了一下腿部。拍了拍触碰不到的地面,作势拂走上面的灰尘,然后在他身边躺下。
看着他轮廓分明的帅气侧脸,我弯眼笑道:“太宰先生,我已经回来了啊。”
谢谢你这样想念我。
此去半年,我跟在太宰身边,陪着他白天放空,夜晚失眠。
他还是没喝完我放在家里的牛奶,过期的他就丢掉了。
这半年里,他曾无数次脱口而出我的名字,有时是在喝酒的时候,有时是在洗澡的时候,有时是在盯着耳链隆重地思念我的时候,有时是在他弯腰穿鞋的时候。
每次他叫“秋”,我能应的都应了。
我说:“太宰先生。”
然后太宰就装作他没叫过我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他的下一件事。
好像我只是他的一个语癖。
他是如此的思念我。以至于每当他用急促的语调对着某个方向喊“秋!”,我知道他又看见我了——他想象中的我。
可惜我在他的反方向。
我只能飘到他凝望的正前方,回他一句:“哎,怎么了吗,太宰先生。”
然后他失望地揉揉眼,不理我了。
我总是意识模糊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
不过,只要清醒后能看到太宰,那么停留于世时痛苦一些又何妨。
现在的虚无我已无法掌控,我同样不知道这样的现状能维持多久,因此早早地对其他相识的人作了道别。
我割舍掉一部分陪着太宰的时间,去见了武侦社的人,见了港黑的中原中也和森鸥外,见了海边的织田作之助和异能特务科的坂口安吾,见了东京的黑子哲也和小早川惠子,还特意找到了在送信路上的薇尔莉特。
与他们道别过后我继续跟在太宰身边。目睹太宰经历了许多生死攸关却没有我的时刻后,心情愈发平静。
没有哪个人离开别人就活不下去,太宰治不是非竹下秋不可。他会渐渐习惯没有竹下秋的日子,从对竹下秋的思念中走出来。
太宰越来越少神经质地凭空叫我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他整整二十四小时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我怅然又欣慰。
情感上,我多么希望太宰对我永远挂念,而理智上,我更愿意他不会因对我的过度思念而受到伤害。
我会为他的在意感到多欣喜,就会为他的在意而有多难过。
因为我没办法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从我回到无法触碰他的魂灵状态那一刻起,我不得不接受一个残忍的事实:太宰治这个人的生死,再与我无关。而在他往后生命的漫长岁月中,他极有可能会慢慢遗忘和我一同度过的日子,竹下秋此人便成为他“记不清楚也很正常”的事情。
这些都没关系的,我接受了。
我只盼着他什么时候能喊一声“竹下秋”。
喊一声他这半年来刻意躲避的我的全名。这样,现实就会撕碎他的所有幻想,告诉他我不在了;也使我能安心地离开,因为这代表着他彻底放下了我。
今天,太宰说要去海边散心。
我昨晚就知道了这个计划,他在夜里自言自语地念叨过。
他来到了离横滨很远的地方,远到中间的路途我两度失去意识。我的情况稳定下来很久了,一般几天才失控一次,这次的反常让我有了要离去的预感。
面对一片崭新的大海,我怀着道别的心情,和太宰并肩站着。
要是武侦社的人看到,恐怕会以为太宰准备跳海自杀了。只有我知道他确实是来散心的。瞧,还是我最了解他。
我为自己的想法笑了笑——在虚无里就要给自己找乐子,不然得生生憋疯。
海风徐徐吹来,拂动太宰的棕发,使得几缕发丝撩过他的俊美异常的眉眼。
我感受不到风,但能感受到此刻他的平和与温柔。
海浪不知疲倦地从天际涌上海滩,我记起了曾对太宰的表白——竹下秋爱太宰治,如大海潮起潮落般永恒。
不知以后太宰看到大海,会不会想起这句情话,会不会记起有人曾这样爱他。
我的魂体突然一抖,像被什么牵引着,我转头望向太宰。
他恰巧回头看了看,却没看见我。
是时候该走了吗?
我似有所感。
来人世这一遭,能遇到太宰先生,此生多么幸运。
从我们还没有成为恋人起,我的感情就越俎代庖,任性地爱上了他。
太宰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说实话不重要了。这半年我所见到他对我的在意,足以让我对过去的所有苦难释然。
这不必寻求答案。
我这一无是处的魂灵的最后所求,不是他爱我,而是他放下捆绑他余生的对我的爱与内疚。
您不必爱上我,更不必长久地爱我。
太宰先生,您好好地活着,就是对秋最好的纪念。
那股叫我颤抖的波动愈发强烈,我后退一步,不舍地拉远了与太宰之间的距离,以免我的消失影响到他。
最后的最后,如果能在消失前听到太宰一次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这时,上天仿佛听到我的请求。
站在我身前的太宰道:“竹下秋。”
“……嗯。”
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我真想你。”太宰笑着,坦诚道,“没有你的日子,我真难过啊。”
太宰治说,竹下秋,我真想你。没有你的日子,我真难过啊。
我怔怔地听着,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冰凉的泪水流了满脸。
冰凉?
我用手背擦了擦脸颊。
和以往任何一次无触感不同,我碰到了自己的脸,和湿润的液体。
这时,太宰转过身。
他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我看到他的瞳孔倏而震惊地放大。
他看到我了。
就在一臂的距离,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见他如此,我只好清了清嗓子——万幸这次还记得如何用声带发声,尽量彬彬有礼地问他:
“太宰先生,我可以拥抱您吗?”
饶是尽力克制,我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太宰这才从怔愣中反应过来,唇边缓之又缓地勾起一个笑。
他张了张嘴,好像要说:秋。
在他开口前,我擅自行动了,拥抱了我的太宰先生。
两具温热的躯体相贴,当他的双臂将我死死箍住时,我的眼前看不清楚了,一串串泪水滚落下来。
“……输了,彻底认输。”
太宰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你……”
“是幻觉吗?”
“不是。”
“不要走。”他说。
“不走了。”我说。
“叫我一声?”
“太宰先生。”
“你可让我好等啊。”
“抱歉……”
“不,不必道歉。”太宰顿了一下,然后吻了吻我的嘴角,轻轻地说,“该是我说才对。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
“做我的恋人吧,秋。”他请求道。
……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如果我们在人世间相遇是为了这句问答,那我的回答必然是:
“如您所愿,太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