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笑晏晏,开始招呼客人,晾龙宋一人在边上慢慢领悟。
老实人,不代表脑子笨,他会懂的,还会感谢她设身处地给出建议。
果然,过了会,龙宋碰了碰她胳膊,候她转身,递给她一张名片:“谢谢啊,交个朋友,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借着无数或明或暗光源,她看清楚名片上印的那行粗体抬头。
吴哥大酒店。
易飒点点头,表示没问题,来日方长。
这酒店她有印象,不算富丽堂皇,但规模巨大,把整条街面盘了一半,每次开摩托车过,要开上好一会。
龙宋忽然想起了什么:“能问一下吗?”
“那天,其实你只要稍微帮忙遮掩一下,或者说句‘不知道’,我那朋友,也就躲过去了……”
易飒笑了笑,想了一会,给了个挺奇怪的答案。
她说:“那天我心情不好。”
☆、08
宗杭的心情一片明朗。
听龙宋的意思,这位易小姐已经有所松动,可能会愿意帮忙。
他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一时忘了“心理扭曲”、“反社会人格”也是他对她下的评语,对着阿帕显摆:“看,我就说吧,别把人想那么坏。”
阿帕不准备跟缺心眼的人计较。
时间不早了,龙宋提醒宗杭该回去了:他还计划着去街口拍张照片,以老市场区夜市为背景,就拍宗杭开酒店突突车的画面。
照片当然是发给宗必胜的,配什么话也已经想好了:宗杭体验酒店突突车司机生活,载客人游览夜市景点。
宗杭饮料还剩个底,龙宋先去街口选景,让他喝完了再过来汇合。
买单出来,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满,连外围都站满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宗杭有点悻悻的,觉得自己被这热闹冷落在外,几次回头去看。
最后一次,脸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按摩店边上站着的那个,不就是你拍的照片里那个男的吗?”
阿帕扭头去看。
离着突突车酒吧不远的街边,有家按摩店,玻璃门大开,按摩躺椅一张一张,都已经摆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张按摩椅后头站着个高大的男人,穿蓝色衬衫,领口和袖口是花色纹络。
身材很结实,领口解了两粒,衬衫还是有些紧绷,透着肌肉起伏的轮廓。
阿帕说:“是吗?”
对他来说,中国人跟鬼佬一样,都是外国人,他分不清外国人的脸,直觉换套衣服就是换个人。
宗杭很肯定:“绝对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会,真的看出点端倪来:虽然那个男人掩饰得很好,经常低头、转身,或者走远了去看街景,但总有几个时刻,目光会停在易飒身上,难以捉摸,充满探究。
阿帕心里有点毛毛的:“这人想干嘛啊?”
宗杭调动自己看罪案剧的经验,觉得这人类似变态、跟踪者、潜在的性犯罪者,总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说一声,让她心里有个数,不管这人是谁,多少有个防备。”
阿帕不乐意:“小少爷,她坑过你。”
宗杭说:“你做人别这么小气,一码归一码,万一那男的是杀人犯呢?佛祖平时怎么教你的?如果因为我们没提醒,她今晚被人给杀了,咱们亏心不亏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么都管用,阿帕立马过去了。
宗杭退进街边的暗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大想让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里觉得,帮人这种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过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会耳朵、易飒递给他一罐柬啤,然后转身继续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窥的,还是报信的,她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晓内情,宗杭会以为,阿帕只是过去买罐啤酒。
本来还想夸阿帕懂得掩饰,人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握着啤酒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滞。
很显然,刚刚的场景如果是戏,他并非主导,只是被动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
宗杭不相信:“脸色都没变?”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来告诉他,有人偷窥他,他至少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心里一惊”、“脸色一变”、“手上一抖”什么的。
阿帕这个时候才回过味来:“没变,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说着,递了张折起的纸币给宗杭:“喏,她给的,我说完之后,她压在啤酒罐下头一起给我的。”
宗杭接过来打开。
展眼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华盛顿那张英俊而又悲天悯人的脸。
十美元,ten dollar。
柬埔寨普通民众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这如果是谢礼,不算没诚意。
阿帕很实在:“小少爷,功劳是你的,钱也该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过得飞快。
宗杭去医务室做了个检查,一路接受了无数人的关怀询问,还接到童虹一个电话。
微信时代,亲情沟通基本都靠语音了,重要的事才打电话,宗杭接得不可谓不忐忑,童虹的声音也是火烧火燎:“杭杭,听你爸说你在那边蹬三轮车?东南亚那么热,这不是成心让人中暑吗?”
宗杭觉得童女士真该走出大观园,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不是脚蹬的三轮车,摩托车的那种!跟开车一样,还更简单!”
童虹松了口气,然后大惊小怪:“呦,他们还有摩托车啊,挺发达嘛。”
……
傍晚时分,宗杭蠢蠢欲动,想再去老市场,又怕一连两天造访,会引来阿帕更多的调侃猜测。
本来就犹豫着,阿帕还火上浇油,敲开他的门,问:“小少爷,你今天还去不去看卖酒的美人了?”
宗杭愤然:“我很闲吗?就这么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总算有一天可以正点下班了。
晚饭是菠菜鸡蛋面,宗杭闲到发慌,喝光面汤之后,还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给洗了,拿纸巾擦得光亮可鉴,连餐盘一起放到门外,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埋伏在门后,眼睛凑着猫眼,等着看服务员收餐时那一脸的赞叹。
服务员或许会称赞他素质很高:人在海外,个体代表祖国,这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素质很高——所以他不算无聊,他也是在特殊战线上为国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没等来收餐员,反而等到了隔壁露台上井袖的呼唤:“宗杭?宗杭?在不在?出来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也没开电视,不好装作没人或者没听见,而且,根据井袖声调的强弱和声源来向的角度变化,宗杭怀疑,她正手握栏杆,上身不断往这头倾斜。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09
老市场区人多,车速很慢,两辆车一前一后,包裹在其它的车和人之间,并不引人注目。
很快进了市区。
街道蓦地冷清,街面上很少有人停驻,只余摩托车倏忽驰过的车声。
然后出城。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人一少,就很难跟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丁碛心里一惊,下意识急刹车,刚捏刹就知道坏了,刹车捏得太猛了,这车刚租来,和他没磨合,车对人,人对车,两相陌生。
几乎不容他有任何应对,车头立止,车尾迅速甩起,人和车同时飞了出去。
黑暗中,车子在半空抡旋,然后发出撞树的闷响,整个人不受控,贴地速滑,石子和满地断枝磨烂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嘴里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碛躺在泥地上缓了会,忍着痛起来。
易飒的车声,被浓重的夜色和厚密的丛林吸附,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他站了片刻,借着还亮着的车灯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顺着自己滑跌过来的痕迹往回走。
不远处,被摔撞得有点扭曲的摩托车半支楞着靠在树身上,车灯的光柱斜打,光柱里,无数扬尘飞舞,数不清的细小蚊虫在光亮间扑动翅膀。
而光柱的尽头,被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铁钉钉在一根插进土里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鲜红,字和画都惨白,顶上一行是高棉语,看不懂,不过没关系,中间的画和底下的英文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画是骷髅头,颈部斜着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两个单词,两个感叹号,不可谓不慎重。
小心地雷。
这是雷场。
在吴哥景区,向导会反复提醒游客不要去丛林深处探险,还会摆出最新数据:2016年前8个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客意外身亡。
联合国预测,凭着目前的技术,想肃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这里,地雷不是战争传说,也并不遥不可及。
丁碛唾了口带血的唾沫,向着丛林深处笑了笑。
临行前,干爹丁长盛交代他说,见面之后,尽量放低姿态,易飒这个人很危险,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时是菩萨,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为丁长盛只是说说,没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这么大见面礼。
***
第二天没太阳,阴雨天。
不过在这种地方,阴雨天可以称得上好天气,毕竟会凉快那么一点点,宗杭从床上爬起来,先照镜子,觉得伤势在好转,脸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间施展不开,摇头晃脑刷进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对着满目阴云直抒胸臆,耳边忽然传来井袖压得低低的声音:“你小声点。”
他的牙刷是电动的,嗡嗡声如群蜂密噪,有时的确扰民。
宗杭赶紧揿了停止,然后带着满嘴牙膏沫子转过头。
井袖正倚在栏杆上,和前一晚的状态判若两人:人像在蜜罐子里浸过,神态恍惚里带点痴,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里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门,是关上的。
难怪让他小声点,宗杭不笨:“他回来了?”
井袖嗯了一声,目光有点飘:“你说,他怎么会回来呢?”
这个问题,从半夜那人在她身侧躺下开始,就一直在她脑子里绕。
宗杭说:“你等会啊。”
他奔去洗手间漱口,牙膏沫子在嘴里待久了,味道怪膈应的。
再回到露台,井袖已经正常了,不过还是有点想入非非:“你说,会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其实她看到丁碛脸上的擦伤了,但心底还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会附和加肯定,然后力举种种蛛丝马迹来佐证这就是爱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只觉得女人的脑补真是厉害,给她一瓢水,她都能脑补出整条湄公河来。
风尘里能出痴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说客人也这么真性情……
他说:“人家可能临时有事,没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声。
宗杭说:“我把你当朋友才说的,我发现你这人就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感情丰富的话,就养点猫猫狗狗,或者找个靠谱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应该把情感寄托在那种……”
他朝玻璃门内努了努嘴。
井袖说:“那不一定,凡事总有例外,事在人为。”
宗杭说:“那随便你,迟早有你苦头吃。”
井袖盯着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他说错了吗?没啊,字字珠玑,苦口婆心。
井袖说:“宗杭,你年纪轻轻的,正是百无禁忌的时候,怎么活得这么老成呢?一张口就像老头子给后辈传授生活经验——都是别人教你、你老实照做,又转过来拿这个模子套给别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游泳池被无数雨道激沸,像开了锅。
这里的雨季就是这样,每天都要狂泻一阵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摊成个“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话。
其实井袖也只是那么一说,但他这年纪,神经末梢敏锐,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醍醐灌顶。
也是啊,他的那么多想法、认知、点评,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好像都是别人的,那些压他一头的长辈,拿自己的人生经验,像给兵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规中矩,严丝合缝。
他张口就来的那些个“慎重”、“这个不能做”、“那样不合适”,都是别人的,他全盘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个传声筒,又去谆谆教诲别人。
失败,太失败了。
宗杭沮丧之至,这沮丧让他身体沉重,连阿帕叫门都没力气应。
阿帕怕不是以为他出事了,慌慌张张冲到前台拿了备用房卡,开门进来。
雨后的阴暗和黄昏的灰暗加重了屋里的黑,床上的那个人形又特符合自杀者对整个世界无欲无求的架势。
阿帕大惊失色,冲过来大叫:“小少爷,你怎么了?”
然后松了口气:宗杭的眼睛虽然呆滞得有点像死鱼眼珠子,但毕竟还是有光的。
宗杭有气无力:“人活着真没劲。”
阿帕也有过这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知道宗杭现在急需振奋:“我听龙哥说,他联系到那两个打你的柬埔寨人了,正在沟通……”
宗杭闭上眼睛,又摆摆手,让他别聒噪。
阿帕没辙了,在床边僵坐了会,忽然眼珠子一转:“小少爷,要不我们去老市场喝酒吧,那种突突车酒吧,你去过吗?我没去过,每次都站边上看,从来没坐进去过。”
他叹气:“特别想去,但是酒水贵,我喝不起。”
宗杭的眼皮终于掀开道缝:“想喝?”
阿帕猛点头。
宗杭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那我请你吧。”
***
宗杭在老市场区的街巷里绕了几圈,终于确认:不是突突酒吧换了停放位置,位置没变。
是做买卖的人换了。
说走就走啊?真是的,一朵花落还要个十天半个月呢。
他有点物是人非的小失落。
阿帕却兴致高昂,突突酒吧是鬼佬喜欢的洋玩意儿,难得能有机会体验,还是免费的。
他要完柬啤又要威士忌,和卖酒的柬埔寨人很快熟成了兄弟,晾宗杭在一边秀气地坐着。
也好,无人叨扰,别样感受,游客是花也是云,来来往往,就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正诗意着,那柬埔寨人忽然说了一声“伊萨”。
宗杭心里一跳,耳朵竖起。
没错,那人几次三番提到这个名字,但除此之外,说的都是高棉语,和阿帕两个叽叽咕咕,乐不可支。
说了会,那柬埔寨人还拿了张纸出来,用笔在上头画图。
宗杭斜眼看:那图颇像学生时代给他带来极度困扰的正弦曲线,有波峰波谷,还标了日期。
阿帕笑得像偷食的老鼠、偷腥的猫。
宗杭终于忍不住:“说什么呢?不知道中国朋友听不懂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期待男女主太早见面。
杭杭的段数太低了,够不着飒飒的边。
藤奶奶一开始就带放放玩,是因为两人有前世和血缘的羁绊。
西姐一开始就找东哥跟她一起旅游,是因为两人要合作解密。
杭杭有啥?
好多人担心小白莲在这个世界里混不下去,不用担心,混不下去就死,世界很现实,人人皆有一死。
☆、10
那个柬埔寨人中文不好,看着宗杭只是笑,还得阿帕过来解说。
说的果然就是易飒。
宗杭永远想不到这种人生。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定期跟她分账,不止突突车,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业务,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而且,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种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给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鱼巨魾的老挝渔民置办渔网,给在越南水上市场卖米粉的老太婆购买全套的蒸煮锅具和原料,提供废旧汽车给进入柬泰边境丛林捕捉狼蛛的猎手——不是赠送,统统算包租,分账。
所以她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待,因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开花,等着她去数钱——有时收到钱,有时拎回鱼或者别的等价品,折卖了之后,继续去签新的包租。
宗杭如听天方夜谭,心底深处,对易飒,忽然生出某种向往来。
那种自知此生绝达不到的向往。
他怔了半晌,问阿帕:“那个波浪线又是什么意思?”
阿帕脸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说,他问那个柬埔寨人,这个伊萨,脾气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吗?
柬埔寨人想了想,画图作答。
简单总结就是,别被她的脸和笑给骗了,这个易飒,其实还是挺情绪化的,不过这情绪化并不莫测,有规律可循。
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讨论,伊萨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脾气逐渐暴躁,整个人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看谁谁不对,谁招谁倒霉。
然后标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这次的预测日期,庆幸自己刚好躲过,但接下来那个交租的势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线,心窍突开,说:“她是不是那几天,身上来那个了啊?”
于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团,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脸,猥琐起来同样贼眉鼠目。
宗杭嫌弃他:“还要不要脸了?讨论人家姑娘这种事!”
他嫌弃的目光从那张纸上一溜而过,自己也不想的,但记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还真落在那个波谷的时间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还陷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飒——
“你说,她这样能赚到钱吗?”
这种三瓜两枣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账,能落下多少?她还得跨国跑,虽说东南亚国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国广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经常跑啊……
“她一个女人,就不怕出事吗?”
听说东南亚许多地方还挺乱的,那种边境丛林,万一有人起坏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涂。
“背后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没靠山也得有团伙,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对易飒没好奇心:“小少爷,你管她呢,这种人多复杂啊,还是离远点好。”
也是,宗杭怅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经常梦想着能遇到那些传奇的、边缘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现在突然觉得,问题不在于机遇,而在于自己是谁:那些人像迎面刮来的一阵大风,刮到他也不会带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风上九天的大纸鸢,只是糊窗的报纸,有风过会兴奋地抖一阵子,然后继续糊在窗上。
宗杭叹了口气。
***
第二天,照旧被客房送餐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