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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


吃完饭下楼溜达,从前台大厅晃到花园,最后晃到龙宋的办公室。


是个大办公室,行政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龙宋招呼宗杭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给他拍了张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预备掐算着日子发给宗必胜。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龙宋提说,要么尽快恢复正常实习吧,老在屋里待着,快闷出病来了。


龙宋舒了口气,老这么蒙宗必胜,他也怪惭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张桌子:“要么从明天开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么,宗杭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连几张都是客人统计名单,但每张都只七八个人,抬头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语和英语。


他念最上头的那张:“普瑞克……托……”


龙宋给他解释,这是酒店提供的用车服务,有些客人不爱坐突突车,嫌灰大,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出去逛,就喜欢报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游-行程,他们每天都统计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后问他:“你喜欢看鸟吗?”


那张是报名去普列托尔鸟类保护区的,下午出发,龙宋觉得宗杭要是有兴趣,可以顺带捎上他。


居然问他喜不喜欢“看鸟”,宗杭想起国内那帮损友关于“鸟”的荤段子,笑得险些抽搐。


龙宋的中文还没好到这份上,想当然觉得他是不喜欢,于是又指指下头那张:“还有去水上村庄的,有兴趣吗?”


宗杭说:“我坐船晕,我不……”


他忽然反应过来。


易飒不是在水上村庄包租了一条小游船吗,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个收租点?水上村庄好像就紧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紧,她在哪都待不长。


他说:“……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着龙宋笑,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弯弯的。


也笑得龙宋忘记了去追究他前后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不通。


宗杭现在对易飒,怀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没错,他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与风共舞了,但他可以让这大风,再刮他一阵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满载的小面的,向着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进发。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经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图上看,像细细的肠道上长了个大瘤子。


神奇之处在于:一年中大部分时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里萨湖是它的补给湖,湖水源源不断注进去,让湄公河得以充沛、壮大、继续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个东南亚大雨如注,多个国家的降雨都汇入湄公河,这使得它水位暴涨,远高出洞里萨湖——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定律,于是大量河水倒灌回来,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倒灌的河水,能让洞里萨湖的面积暴涨四倍,平时洞里萨湖湖水一米来深,此时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庄,现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为如此,催生了洞里萨湖畔的水上村庄: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来的高脚楼,涨水的时候,水一米一米淹过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里乱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动,在船上搭起锅灶过日子、养猪、还种菜园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随车配了个中文导游,经导游解说,宗杭才知道,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很多,今天去的这个,是最商业化最知名的一个。


宗杭心里盘起了小九九:易飒的小游船,会包在这个水上村吗?应该会吧,最商业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赚钱啊……


到了地方,有点傻眼。


规模太大了,乌泱泱各色人头,船码头人声鼎沸,靠岸的小游船简直流水化作业,上满人就走,引擎声轰隆轰隆,简易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水流,在河道里来回穿梭。


这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想象中,应该是洞庭湖般“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易飒站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乱,抬起手,遮挡稍显刺目的阳光。


总之是有点仙气的场面。


这还上哪找人去啊,遇见的机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车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后挤他的同胞应该来自上海:“侬娘开滴好伐,娘一娘……”


同车人闹哄哄挤上一条小游船,阿帕催他:“小少爷,你走快点。”


宗杭说:“我坐船晕。”


没心情了,提不起劲了,所以坐船晕。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爷,阿帕真想跳脚:什么人啊,去吴哥窟睡觉,来水上村晕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龙宋吩咐过他:头一天陪玩,宗杭就差点被人打残,这次再出事,你看着办吧。


于是他陪宗杭坐在岸边,看小游船开进开出,顺便逗划洗澡盆当船的小孩儿说话,宗杭是个旱鸭子,看水面浮荡有点克化不了,再加上听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来,走到堤岸高处看另一群小孩玩游戏。


物质条件所限,这儿几乎没什么像样的玩具,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就地取材,自得其乐。


宗杭观察了一会,基本弄清楚这个“扔拖鞋”游戏的玩法:小孩儿们选个地点,放下一张被小石子压住的小额纸币,然后跑开十来米远,一个接一个的,撅着屁股,拿着从脚上扒拉下来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对着目标瞄准,然后扔。


谁最先砸中,钱就是谁的。


不过拖鞋这玩意儿,太容易飞了,小孩儿们准头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这儿的小孩见多了游客,不怕生,做手势邀请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来了兴致,掏了两张一美刀入伙,然后排进队伍里,脱下一只脚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篮球鞋。


轮到他了,小孩儿们齐声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夺魁,但鞋子脱手的刹那改了主意:两美刀于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钱,但对孩子们来说,是笔大收入,足够乐上一两天的。


算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就把好运让给别人,让孩子们记住他这个帅气的中国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飞了出去,看势头会飞去高脚楼后。


孩子们看出来他绝对扔不中,于是齐声鼓噪变成了兴奋,又在下一秒转成了惊呼。


有个年轻的、低头打电话的女人,从那幢高脚楼后转了出来。


易飒。


她出来的方位太刁钻了,和鞋子飞去的轨迹配合得几近完美。


如无意外,这鞋子会在她脸上登陆,然后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11


阳光很好。


河道里哗啦的水声杂糅着喧嚣的人声,慢慢低下去,低成了四周腾腾而起的、看不见的蒸气。


宗杭僵直地站着,光着的那只脚踩在另一只鞋面上。


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他看到易飒偏了一下头,所以预想中惨烈的登陆没有发生。


但他没看清,也说不准:那鞋子疾飞而过时,到底是完美避开了、还是擦着了她的脸。


他站着不动,整个世界都配合他,天上的云不走了,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腋下生了汗,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人高马大,明显成年人了,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和他擦肩而过,脸上都是嫌弃,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那边在等她回话,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易飒盯着那条漾荡的链痕,声音渐渐低下去:“帮我转告他,这儿是湄公河,不是你们黄河水道。”


***


宗杭还在原地站着,觉得肉身无比沉重,重到没法挪动。


看来她的脸没被鞋子刮擦到,否则自己不可能只被骂了句“神经病”就完了。


飞出去的那只鞋还跌在不远处,他连单脚跳的力气都没了,光着一只脚走在泥地上,走到那只鞋前,把沾了沙砾的脚塞进去。


有小孩儿来拉他,示意继续玩,他摇摇头,垮着肩,一步一步走向阿帕,走得奄奄一息,像逐完日的夸父,每一步都可能血溅当场。


阿帕和划澡盆的这群玩得正欢,知道宗杭又坐回来了,但没工夫搭理他。


过了会,听到宗杭幽幽说了句:“阿帕,我想问你个问题。”


阿帕抬脚,奋力将一只划近的澡盆踹远,头也不抬:“你说。”


“你走在路上,然后,有一只鞋子,以很快的速度朝你飞过来,几乎贴着你的脸飞了过去……”


阿帕揣摩这问题到底属于哪个领域:鞋子,飞过来,涉及到物体运行轨迹、速度,还有空气阻力……


“……你觉得,你能闻到鞋子里的味道吗?”


阿帕问:“球鞋还是凉鞋?”


“……球鞋。”


阿帕皱眉。


球鞋啊,那就不太乐观了。


“那脚臭吗?”


宗杭茫然:“天天都洗,但是……谁的脚也不香吧。”


阿帕给出意见:“我觉得能。”


宗杭不吭声了,他抬起头,看远处的大湖。


快日落了,湖上奇形怪状的大簇团云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地给云块勾线、镶边、调出明暗。


有一大块团云斜倚天边,像盘坐的、不规则形状的佛。


阿帕无意间转头,看到宗杭双目阖起、双手合十,姿势不标准,但态度虔诚。


怪了,对面没有大庙金身啊。


他忍不住问了句:“小少爷,你拜什么啊?”


拜佛。


求易飒千万别记得他。


万一记得,那就求以后再也别见面了,他嫌丢人。


***


不需要麻烦佛祖,易飒确实不记得他。


她不大拿正眼瞧无关紧要的人。


第一次,没照上面宗杭就被拖出去打了,全程鬼哭狼嚎,完事的时候,她无意间瞥到:那人鼻青脸肿,两行鼻血滑过掀了皮的嘴唇,一路滑到下巴上。


第二次,她注意力在通话上,没空分心,隐约记得肇事者含胸缩肩,畏畏缩缩。


这种鸡零狗碎的事、还有人,没精力去记。


她一路走到码头出口,那里,她的小游船租客正推着摩托车等她。


摩托车擦过了,干净锃亮,该上的机油都上了,该紧的螺丝也都紧了。


这是应该的,这趟来收租,他说老婆又生了个孩子,家里开销大,只交了一半钱,另一半,她劈头盖脸吼了他一顿之后,同意他用鱼干抵。


那一大包鱼干,用红色的劣质塑料袋包了,捆在她摩托车后尾箱绑着的大包小包之上。


易飒把头发往后抓拂,省得盖眼睛,然后接过他递来的头盔戴上。


太阳快下山了,回去路远,估计得开到夜里。


***


四个小时后,易飒的摩托车还在洞里萨大湖边颠簸。


主要是路差,车子叮铃咣铛,像散了架,她在湖边一处高地上停下,咬着手电,拿工具把重要的几处部件紧了一下,然后斜坐到车座上,解开塑料袋,从一大片鱼干边缘处扯下一条,送到嘴里慢慢嚼。


眼前的洞里萨湖,真正是个浩浩汤汤的大湖,无边无际,没有人声,泛黑色的鱼鳞亮。


这湖经由一条窄窄的河道,连接入湄公河。


她们的行话里,对这样的湖有特定的称谓,不叫什么“内陆湖”、“淡水湖”。


叫“挂水湖”。


像人生病了要去吊盐水,经由一根细细的输液胶管,通过针头,把盐水注进人的血脉里。


湄公河是那个人,连接的河道是输液胶管,洞里萨湖就是那瓶吊起的盐水,而从前的俗语里,把“吊盐水”叫“挂水”。


所以,这样的湖就叫挂水湖。


她下午和丁长盛打电话,说自己和丁碛没交情,这话不对。


其实见过一次,1996年。


那时她还小,不到四岁,但已经是个小人精,幼儿园老师说她心眼比苍蝇腿还多,于是她捉了只苍蝇,细细数腿,数完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才六条!


她的认知里,多才是好,心眼当然也多多益善。


那一年,父亲易九戈带她和姐姐易萧出远门,她喜欢这种举家出行的大阵仗,而且还离家那么远:坐了一天的汽车、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


出站时,无数乘客大包小包你推我挤,她无端亢奋,仰头看到高处的火车站牌。


西宁。


当时,火车站背后,还是赭灰色的山。


初学识字卡的她大叫:“西丁!我们到西丁了!”


易九戈慈爱地摸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易萧看了她一眼,说:“智障。”


有辆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把他们接到住处。


住的地方叫“江河招待所”,规模挺大,据说是小学校改的,有三层楼高,每层尽头处都有公共厕所。


住下之后她才发现,父亲和那些已经入住的、以及即将入住的客人们,都是认识的。


她猜可能是请客吃饭,要连吃很多天的那种,她喜欢这种场合,因为犯了错不会挨打,只要虚张声势地嚎一声,那些可亲的叔叔阿姨们就会护住她,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然后给她塞上两块糖。


她每天都在招待所里溜达,这屋蹭一勺麦乳精,那屋讨一口桔子水罐头,顺便听他们说各种闲话。


大人们聊八卦不避她,以为她小,听不懂。


其实她听得懂,而且她还坏。


不是那种心机龌龊的坏,是小孩子人云亦云的那种势利眼:大人们聊天时咒骂谁、唾弃谁、瞧不起谁,她也会如追赶时尚潮流般,立马跟上。


所以懂事之后,每当有人说小孩儿“纯洁无邪”,易飒都嗤之以鼻,她做过小孩,有发言权,小孩儿没有灵魂,只是镜子,忠实拷贝着身周的一切,有样学样,最易“邪魔入体”。


有些感伤的人写文章,说是想“永远做个天真的孩子”,她不想,她更喜欢有了主见有了锋刃的自己,永远做个孩子多可怕,一张白纸,只能让别人抹。


大人们也会说到她,感伤地摸着她的脑袋,说:“囡囡可怜了,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没了妈。”


她在心里翻白眼:可怜吗?她没觉得啊,她没享受过有妈的福,也就不觉得没妈是苦的。


“丁碛”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些闲话里听到的。


据说,这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丁长盛大冬天在距离碛口镇不远处的黄河边上捡到的,捡到的时候人快冻死了,身上还结着泥黄色的冰碴子,没办法,黄河水实在太黄了。


丁长盛那方面不行,和婆姨过了那么久,都没能生出个孩子来,就把这个捡的当了儿子。


……


过了两天,易九戈跟她说:“你不是嚷嚷着在这没小朋友玩吗?今天有个姓丁的叔叔来,带了个小哥哥,就住一楼。”


她知道是哪间,一楼只有右首尽头处那间还空着,于是飞奔而去。


易九戈还以为她是没小伙伴,这几天闷坏了,其实不是,她就想看看捡来的孩子长什么样,幼儿园里有各种传闻,比如捡来的孩子男的不长小鸡鸡,但女的长,再比如半夜十二点,野孩子就会被打回原形,一般是黑色的猫,功力更强一点的,是雪白的黄鼠狼。


到了门口,她没直接进去,只先探进一点点脑袋。


丁长盛刚到,还在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考丁碛问题,涉及到的知识点跨各个领域。


比如:“白日依山尽”的下一句是什么?五五二十五,那五六呢?


诸如此类。


丁碛在边上站着,又黑又瘦,六七岁的人了,只四五岁的身量,还剃了个瓜皮头。


九六年,南北差距和城乡差距都还很明显,从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来:一般说城里人,叫“洋气”,乡下人,就是“土里土气”。


丁碛很土气,土腥味扑你一脸的那种土,而且还笨,背不出“黄河入海流”,想了很久,才答出五六三十。


丁长盛又问:“什么叫‘挂水湖’啊?”


丁碛嘴里像含着面坨坨,答不出来。


她忍无可忍,大叫:“挂水湖,就是通过一条细管子,能连接到大河上的湖,像人打吊针,挂水!挂水湖。”


丁长盛没提防门口有人,吓了一跳,丁碛怕生,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像只受惊的大虾。


她抬起高傲的头,没进屋,走了。


她看不起丁碛,她是城里人,她洋气,她白,她不是捡来的,是亲生的,她聪明,她还惹人爱……


后来,易九戈问她跟小哥哥玩得怎么样,她气冲冲地说:“谁要跟他玩!拉低档次!”


……


鱼干吃完了,手指上留了淡淡的鱼腥味,易飒从行李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倒水洗手。


洗着洗着,忽然想笑。


小屁孩儿,才多大点,居然会说“拉低档次”这种词,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嘴。


二十多年了。


都长大了。


世道变了,但那些大河的秘密还在生长。


她和他,都入局了。


☆、12


十点多,远处湖面上出现了高低错落的簇簇黑影,稀疏的光闪在黑影的不同部位,像暂时栖息的萤虫,仔细看,还能看到几道飘上天的淡奶白烟柱。


这是大湖边的又一处水上村庄。


远离城市,远离游客,近乎闭塞,住当地人、越南难民、华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缉的犯罪分子。


再驶得近些,可以看到在这里,高脚楼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几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长长的竹竿搭起来的水上屋,有的是条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还有些,索性就拿绳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铁皮桶当地基,四面拉起塑胶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水声响在笼子边,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从车上卸下行李包,拎起了往河岸走,刚走了一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


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浅口陶碗,以前农村上坟时供的那种,里头盛着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遥。


易飒上前两步,握住乌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来,甩了甩胳膊,说:“不错,没轻。”


陈秃表功:“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饱,我还从越南人那里买鱼喂它。”


易飒嗯了一声,掏出两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货。”


陈秃说了声“得嘞”,半跪下身子,从一边的货架底下拖出两大瓶液体药剂,一手攥一瓶的瓶颈,卯着劲提搁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


☆、13


马悠还在这住过?


易飒回忆了一下,毫无印象。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说了,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早被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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