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河地界, 时节顿易,此刻却已是暮春,严冬野因伤势极重, 几欲因此丧命, 断臂之人,再难能维持平稳, 此刻他真真正正感受到了春意,但春已走到尽头, 他注定赶不上江南的春了。
而此刻, 他终可勉力动身, 遂立即作别一路相助的商旅,再次独行一人,往建康方向赶去。
是以江南黄梅时节方至, 建康烟雨迷蒙,长干里油纸伞下,行人一双双好奇之目,皆投注于一独臂潦倒、衣衫褴褛男子之身。他实在是太过肮脏, 也太过颓唐,不过倘有人细心观摩,会发觉一点, 除却衣着,除却容貌,那一双眼睛并不曾真正黯淡过。
长干里人来人往,好奇的目光中, 并无一人可理解这独臂男子,而于独臂男子而言,烟火可亲,叫卖声可亲,娇儿慈母的轻斥可亲,美丽少女的窃笑可亲,这一切,都似已将他带至人间天堂。
所以当几已看不清原有精壮魁梧身形的信使严冬野,在踉跄行至尽头,遥遥望见司马府几个大字时,他浑身一松,忽像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他平生头一次这般肆意痛哭,他并不能再次搂紧他心爱的战马,唯独剩那空荡荡的一只袖管,已被雨湿透,紧紧裹贴其身,像一块甩不掉的黏腻破烂,于司马府一众侍卫看来,此般情景并不可笑,天地之间,仿佛只充斥着这人透心入肺的悲鸣,宛如负伤已久的困兽。
“凉州信使严冬野!”他慢慢抹掉泪水,规规矩矩撩衣跪下,正对着司马府大门,深深叩拜下去,“求见大司马!”
侍卫心头一震,彼此目示一番,并未上前勘察他有无名刺,其中一人转身飞奔而去,径直进了成去非所在主屋,回话道:
“大司马,府前来了个叫花子一样的男子,却自称凉州信使,欲求见大司马!”
成去非本正同属官就是否当赦免部分兵户吏家为民而磋商,乍然听得此消息,只觉一阵心悸,子遐上一封家书,还是为贺凤凰九年新年,落款是元日,可送至建康时,也已是阳春三月,这之后,他再不曾收到书函,因他仍忙于土断等事务,一时并未留意,因元日信件中去远曾言开春凉州亦要屯田兴修水利,且有募兵等一众繁冗事务,倘无要情,便不再特意修书。又因西凉历来防秋乃重任,遂整个春日,成去非在此事上未能分心细察。
“快,带进来!”成去非面色一下凝重起来,属官们不便再留,遂纷纷起身仍先各回值房。
严冬野被带进时,虽不曾见过成去非,但面前肃肃如松的沉默身影,让他几乎可一眼认定,这便是成大司马了。
在他欲要见礼时,成去非一把托起他,却摸到他那失了一臂的空处,成去非一惊,来人衣衫褴褛,形容不可辨,却似并不在意这已残缺的身体,而是从胸前掏出一封被油纸所包,已变形,而字迹却依然清晰无损的书函来,重重跌跪在大司马面前,仍以最恭谨的姿态呈上:
“凉州信使严冬野奉征西将军命前来送信,”他忽哽咽,叩头大声道,“严冬野有负将军所托,延误了军情,请大司马降罪!”
成去非一面接过书函,一面将他搀起,在细细浏览完去远所陈事宜后,看了一眼落款时日,眸子一紧--
无论边塞军情如何告急,那都已是近四个月前的事了。
“你来时,李刺史是不是已不在了?”成去非好半日方启口轻问,严冬野须发荒草一样竖立,他的泪水也便统统灌入这一片杂乱之中:“是,卑职一路被胡人追杀,跌下了山崖,被波斯商人所救,卑职去并州的同伴,生死无讯,凉州城的事情,卑职在路上断续听到些传言,”他忽痛苦地抱住了头颅,似不忍叙说,却又不能不说,“有说将军力战而死的,也有说将军被俘降敌的……”严冬野蓦地抬起眼来,目中灼灼,“将军绝不会做出令大祁蒙羞之事,他绝不会投降敌寇!”
成去非闻言只是扶了扶案角,他垂下的面孔像是飘摇于劲风中的残焰,迅速黯淡下去,良久良久,方静静道:“征西将军当为国而死,倘是作了俘虏,我成家也断不会再认他。”
严冬野心底蓦地一痛,再度匍匐跪倒泣道:“卑职恳请大司马发兵!将军如今生死不明,凉州城不知是安是危,卑职恳请大司马发兵营救边塞守城的将士们!”
建康五月的时令,本已具七分盛夏的意味,成去非心底却满是阴冥酷寒之意,他并未回应眼前热切祈求的信使,而是看着信使那残缺的一处,慢慢扶起眼前人,敛容正色道:“我先来为信使沐浴更衣。”
凉州的这份军报,在引得东堂又自作几派,或言放弃或言救援之际,大司马以都督中外诸军事之名发往并州的敕书,已马不停蹄奔波在路上。
而成大司马此刻或为私或为公,皆需再度领兵出征西北,是为善后也罢,是为迎柩也罢,凉州不为中枢所知的局面到底已至何等田地,国朝将才凋零,也唯大司马可再入虎狼之地,至于能否再建三载前并州功业,时人并不乐观。
庙堂之上,此一事支持大司马援兵西凉者的慷慨陈词,亦不乏激荡人心之效:
“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此际如不救之,胡人如复犯塞为寇,今上将何以使将?”
是以天子旨意初定,并州征北将军刘野彘、大司马成去非分别率军驰援西凉,以阻敌寇。
于乌衣巷成府安心教养幼儿的虞书倩,在成去非的刻意隐瞒之下,先前并未能知晓半点消息。晚风带着一股夏日特有燥意,成去非脖颈间很快腻出了汗,他在同虞书倩终不得不启口说明凉州局势时,他那素以雅量素以见识而为人所赞赏的弟媳,也只是微微抖着肩头,眼中何时含的清泪,成去非不知,她面上哀而不伤,语调极力维持着平静:
“不管他是死是活,兄长都会带他回来是吗?”
成去非伸出温热的手掌,扶住她肩头,声音嘶哑道:“璨儿,他如活着,我不会带他回来,凉州还需要他,如他不在了,我会为成家,也为你和孩子们,定将他带回。”
“兄长既有打算,我没什么好说的了……”虞书倩喃喃道,终抑不住流出泪来,对着成去非盈盈下拜。
一拜到底,执礼如女。
她已无父亲,她真正的兄长不知身在何处,她的夫君不知是死是活,她的儿子们还太年幼,唯有眼前人,是她今生所余最后的仰仗,长兄如父,于成去远而言是,于她亦莫不如此。
“不光为子遐,”成去非眼中忽布上一抹难言的伤痛,他的声音低沉至极,“我师哥,还有静斋,我本听闻他们也身在西凉,可事到如今,我没有他们半点消息,西凉这一趟,我不得不去,哪怕只是寻回尸首,我也得把人带回江左安葬……”向来冷漠自持的成大司马在这一刻,眼角竟也溢出点点晶亮,虞书倩唇齿噙住一丝悲戚,忽觉难言恐惧,一把反攥住成去非的手,她从不失态至此,可眼前唯这双手是她可站立于此的勇气,她直直望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