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 一马,天上一冷月。
如不能及时走出迷障,路遥马亡, 这是在前方等待他的唯一结局, 阴翳的寂寥彻底笼罩住孤独的信使。这样的夜晚,比他三十载人生中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安静。
他奔波至大半夜, 方寻到足够的枯枝,取出火折, 燃起一堆足以让他和他同样孤独无助的同伴--凉州大马得以真切的温暖和明亮。
这样便不至于冻死了, 严冬野抱紧自己, 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征西将军可曾击退胡寇?往并州方向去的同袍此刻又身在何方?他怔怔望着良驹,簇簇篝火映着它无辜无觉的黑眸, 凉州城渐远,而举目不见建康,严冬野不由伸手摸了摸它锃亮的皮毛,低低叹道:“小畜生, 我们可不能辜负了将军的托付……”
篝火熄灭,严冬野被冻醒的时候,东方已翻出一线线鱼肚白来, 狼啸和狐狸叫皆同风声一起隐去。远处低矮的沙丘起伏如波澜,尽头则是陡峭的断崖,严冬野按夜间观星象所得,在落日之前, 终行至一条河边,方稍稍有了方向感,河水尚未解冻,此处如判断不错,当是发源于祁连山脉的支流,汇至此,成绿洲,只是东风不来,西凉是如此苦寒而又寂寞。严冬野身上水囊于逃命时不知颠落何方,唯用随身匕首凿冰取水,就着同样冷硬的胡饼艰难入腹,他取下褡裢,掏出一捧豆饼喂了马,无需借月光,严冬野也深知这样计算下去,他和马都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到了白日,他再次察觉到胡人的踪迹,他知道他们对他的追杀并未结束,他们就是要他无法真正驶出这片土地,永远无法抵达江南。
一连几日,严冬野东躲西藏,未能多行出几里地,亦再未能靠近水源,人马俱疲,而干粮也彻底告罄,严冬野不得不饮尿解渴,拖着绵软无力的身躯趴伏于地表,挖那本埋于残雪下的草根供他和战马充饥,他的双手已龟裂,动一动便挣得鲜血直流,唯有一面吸允,一面挖掘,偶然入目的一抹黄绿,看得他愣了一瞬,是了,春草要发,东风渡过江南,越过关山,掠过渭水,再次恩幸玉门关,西凉大地一样会等来春天的呀!泥土上的黔黎,戈壁滩的骆驼草,色侵古陌,月锁重城,天门璀璨,铎声清出,憔悴枯槁的信使抬目望向远处长川历历,忽备受鼓舞:
人倘是要想活下去,总是会活下去的!
是以他本已打结的眉眼渐渐化开,直起腰身来,他不信行尽胡天千万里,过了这黄沙白云,便见不到江南水村嫣然,然而然而,骤起的马蹄声,如硬矛戳刮在钢盾上般刺耳,眼前依然是黄沙,头顶也依然是白云,严冬野并未慌乱,他知道自己将被包围绞杀,然而好在信件仍在身上,战马也在身边,他忽露出一抹微笑,策马转身就朝不远处的断崖奔去。
他没有丝毫犹豫,唯怀抱无尽的遗恨,他送不到江南的书函,他也不会让其落入敌手,他心爱的骏马,也只可载国朝的勇士,严冬野如此想着,冷风卷起他缕缕乱发狂舞不已,一颗心却仍放火中炙烤,是故他再无暇多想,纵身一跃,人同马一道径直向崖底栽落。
追到崖边的一队胡骑,在环视两圈深渊后,终悻悻离去。
连绵起伏的暗红色山峦、将山峦掩埋一半的沙堆、因风剥落的荒废城垣……严冬野本以为自己要梦到江南的,梦中却仍不过还是西凉大地,他的故国,是否已因连年的戍边而变得遥远至不可入梦的田地?
有驼铃声似从天际传来,自浑圆落日中而来,自黄沙深处而来,严冬野辨不出是幻是梦,眼前干枯的芦苇于风中正瑟瑟抖动白茫茫似雪的芦花。
那确是一队商旅。波斯商人的驼队。
驼队已驶至沙漠边缘,再前面便可见汉人的耕地平原,他们沿河开始朝东行走,默默鱼贯走在风中,在往南弯行时,终发现了一名尚存一缕气息的男子和摔断了后蹄呜呜哀鸣的骏马。
男子左边胳臂已在坠崖时被半腰凸出的峻石生生剐掉,却在商人扶住他腰腹时竟抬起仅存右手于一瞬间果断出拳,这让商人们面面相觑,只得将男子小心救下,而那断了腿的战马,命数已到尽头,商人们也只能独留其于风沙中自灭而已。
昏迷之中的信使严冬野并不知的是,终要化为累累白骨的,不止那慢慢孤独死去的战马,同样还有凉州已被围城多日孤独的国朝将士。
当日成去远点将出兵后,很快发觉这一回面对的乃是胡人数万铁骑,一番恶战后,损伤颇重,只得退回城中防守不出。胡人似早已算准祁军策略,待春水解冻,即刻将上游水源壅塞,又因切断凉州同中枢并州联系,遂变强攻为久围,欲生生困死祁军。
凤凰九年春,西凉干旱异常,倘无饮水,祁军或死或降,再无他选。成去远只得命人挖井,不料日夜挖下去,五丈不见水,十丈不见水,十五丈仍不见水,渴极的将士唯笮马粪汁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