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神京。
大船停靠在城外的埠头, 顺着官道再行小半日,便能抵达神京的东城门。孟七七三人不急于这半日, 时间也还早, 便出钱坐了同行一位老人家的驴车, 听着黑驴脖子里铃铛儿响,慢悠悠地往神京去。
神京, 在云起之高处, 魂归之梦中。
天下修士千千万,个比个自命不凡, 恨不能与这浊浊俗世划清界限。然而无论是多厉害的修士, 提起神京这个俗世皇权所在之处, 总是充满神往的。
正如当年的小疯狗,也想着来神京做一出名扬天下的美梦。
神京是五山十四洲最大、也最特殊的一座城。
坐上驴车不过小半个时辰,出了林子,孟七七便能遥遥望见远方白云缭绕的城郭。那城很高, 建在一处足有百丈高的平地上, 四个城门口延伸出来的足可供十人并行的青石缓坡一直延伸至视线望不到的远方, 如同四条青云路。
那城墙更高,一眼望去绵延无尽,而隔着那流动的云雾,孟七七还能瞧见白色城墙上那些桀骜疏狂的剑痕。
无数的剑痕,组成了无数墨色的字;无数的字,构成了那篇赫赫有名的《神京赋》;而这篇《神京赋》, 正是守城大阵的一部分。
据传,大夏建国之始,太祖皇帝尧光曾动用数万名工匠造此天下神都,并写下这篇《神京赋》,永远刻在城墙上,保大夏国运昌隆。其后数千年,任天下风雨飘摇,神京从未陷落。
修士们向往神京的地方也在于此,神京龙气聚集,是个极佳的悟道之地。远的不说,数百年前便有人在城墙下打坐,一夜悟道,震惊仙门。此人便是莫愁湖畔缠花楼的主人,缠花仙子。
不过孟七七曾调侃过,那位太祖皇帝把城墙建那么高,还布下这么个大阵,估计就是防着他们这些修士呢。万一哪天仙门众人想不开了,不修仙了,大家一起把皇帝干掉,征天下百姓为奴,还有谁能反抗?
这天下太大了,牛鬼蛇神,什么人都有。
这天下也太小了,大家都挤在一个框里,谁也避不开谁。
孟七七每次瞧见那巍峨城墙,总是万分感慨。一个人比起这雄城来,真是太渺小了,渺小得让他觉得自身的悲苦都变得无足轻重。当这些悲苦都被抛掉,豪情壮志便在心中复苏,熊熊燃烧。
那年他初见神京,便激动得不能自已,一路斗志昂扬地跑进城去。如今想来,还挺傻的。
可心中虽这么想,随着驴车驶上青石缓坡,离城门越来越近,孟七七还是忍不住有点心潮澎湃。
沈青崖盘腿坐着,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问孟七七:“还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孟七七装傻不知,陈伯衍却忽然福至心灵,道:“神京,本大爷来了?”
沈青崖微愕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噗嗤笑了出来。孟七七气死,忍不住抬脚去踹陈伯衍,怒道:“你别的记不起来,就记这个,跟我有仇呢!”
陈伯衍素白的衣服,愣是被孟七七蹭了个黑脚印,无奈极。
恰在此时,几位旅人自驴车旁打马而过。宝马嘶鸣,扬起一片尘土,随风扑来。
孟七七忙挥袖去挡,正欲看清是谁,好记个仇。谁料一抬眼,便见几位修士从他头顶御剑而过,呼啸如风,仙资高雅。
但能不能飞得高一点?
孟七七真要气死了,陈伯衍便只好安抚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小师叔何必与他们计较?”
沈青崖也难得地噎了孟七七一句:“是谁非要坐驴车的?”
“好好好,你们有理。”孟七七哪还有什么气,举手投降。过了片刻,快到城门口了,他瞧着越来越多的同路人,道:“不过这神京,还真是繁盛更甚往昔啊。”
偌大的城门口,此时已排起了长队。此处一共有两个入口,右侧由普通百姓行走,左侧供修士通行。此举并非要将修士与普通人刻意区分,恰恰相反,这正是为了约束修士。
在修士的这道门中,有守城大阵布下的结界。神京禁空,任何修士不得在城池上方御剑飞行,修士要入城,必定得穿过结界。这结界不会拦人,却会在每个修士经过之时,将这位修士的独特的元力气息保存在阵内,这便是登记在册。若此修士在城中犯了事,排查起来会容易得多。
若有修士想要浑水摸鱼,从普通百姓的门中过,那也是行不通的。守城大阵时刻开启,一旦感应到这种情况,会立刻将之诛杀,不留半点情面。
正是这“各走各道”的严苛律令,使得神京虽修士云集,却鲜有修士敢在这里闹事。
当年孟七七走的是普通人的右道,他虽羡慕陈伯衍和沈青崖能走另一边,嘴上还还故作无事地调侃他们走的是“旁门左道”。
如今他也终于能走左道了,只是走过之后,什么感觉都没有。倒是三人刚进城,就被人认了出来。
“孟前辈!”一位看着已过不惑的修士从后面追上来,颇为激动地向孟七七行了一礼。此人大概是去过金陵,但孟七七可不认识他,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从右侧走过的那些百姓们,都用一种观赏千年老妖的眼神在看他。
孟七七微微颔首,赶紧撤了。别人看他似闲庭信步,可眨眼间,他就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见踪影。
神京城内的建筑,比之繁华的金陵城要气派得多,气息也厚重得多。随意的一处榫卯、一处石板,仿佛都透着千年风霜浸染过的味道。
孟七七三人走走停停,很幸运地找到了当年住过的那家客栈,发现它竟然还没有关门。不怪孟七七这么想,实在是这家客栈的位置着实不大好,不光开在一处偏僻的人烟稀少的街上,桌椅也过于陈旧。
三人再度光临时,空荡荡的店门口,仿佛只有光阴来过的痕迹。
“有人吗?”孟七七大步走进去,清越的嗓音震落了门上寥寥的几粒尘埃。
客栈里迟迟没有人应答,孟七七环顾四周,发现这客栈的布局还跟当年一样,丝毫未变。甚至桌椅都还是当年那一批,旧得漆都快掉了,角落里那张桌子,桌角更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立着,离散架不远矣。
唯一可取的是,客栈里很干净。虽然旧,却很干净,阳光从剥落了朱漆的窗子里照进来,温暖得仿佛把桌椅上的划痕都抚平了。
孟七七又喊了一声,这次里面终于有了反应。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后厨传来,人未到,声先至,“哎,这就来、这就来!”
人很快就出来了,一个慌忙擦着手的的中年男子,头戴一顶不伦不类的黑色小圆帽,干瘦的身材架着件不大合身的布满铜钱图案的深色衣裳。
孟七七与沈青崖对望一眼——这人看着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