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贤是在一个夜里知道的。
方玉静发了疯一般敲汀兰院的门,开了门进来就对着何家贤和方其瑞跪下,求他们救救冯姨娘。
何家贤发觉方玉静比以前更消瘦了,似乎风一吹就能散架。
立时派人去请大夫。
何家贤这才知道,冯姨娘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本来就时好时怀的,如今天气炎热,夜里睡不着觉,愈发严重了。
最初是感染了风寒,又演变成热症,到现在不住的咳嗽,形容枯槁,直到昨天晚上咔出血来。
方玉静慌了,要出去,那妈妈拦住她,被方玉静打破了头。
何家贤和方其瑞赶到佛堂后面的小黑屋时,直闻到扑鼻而来一阵腐朽的气息。
方玉静冲到黑乎乎的床榻边上:“姨娘,你好些了吗?二嫂给您请大夫去了。”
☆、164、冯姨娘之死
冯姨娘剧烈咳嗽,想说话却不说不出什么来,使劲吞了两口咳出来的痰,才对着何家贤无力的招手:“二奶奶……”
何家贤就要迈步过去,梦梨一把拦住:“二奶奶,当心过了病气……”
“不要紧,我会注意。”何家贤靠近了些,挺着肚子蹲不下来,只能站着居高临下的瞧着冯姨娘已经完全凹塌下去的面颊,枯瘦的容颜哪里像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说是五十老妪也不为过。
方玉静又哭了出来。
何家贤想了想,扶着床沿慢慢跪下来,这才不会压着肚子。
冯姨娘惊得几乎从床上弹起来:“二奶奶,不可……”
“没事,冯姨娘有什么话说罢。”何家贤制止她,按住她青筋爆出的手,轻声道:“您躺好,大夫马上就来了……”
“咳咳……”冯姨娘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对方玉静道:“你回一趟咱们的院子,把我那个黑匣子拿过来……”
方玉静抹抹眼泪,依依不舍的瞧了冯姨娘一眼,往外跑过去了。
何家贤握着冯姨娘的手,没有一点儿温度,没有一点儿肉,全是粗糙的皮,忍不住眼泪滴下来:“怎么病到这个地步……”
“这都是命,命中注定的。”冯姨娘眼泪干涸在脸上。
“姨娘别信命,你会好好的。命是人定的……”何家贤见她毫无生存**,急忙劝解。
冯姨娘苦笑:“若不是命,若不是老天爷的安排,五小姐一点儿泻药,就能让二小姐流产?这就是老天爷存心不要我们好过啊……冯姨娘悲恸哭起来:“因此她要报复,要把五小姐给人做妾……都是命。五小姐命苦……二小姐也命苦啊……就让我这条命,抵了那孩子的命,这样两下干净,求她放过五小姐。”
“五妹妹还小,以后有的是福气。姨娘别说这样的话,您还要看着她嫁人呢。”何家贤听到“抵命”二字,想到无端端失了孩子的方玉婷,总算有点感同身受的理解她的恨。
若是此刻谁要是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也一定要那人偿命。
只能说,造化弄人,方玉静本无害人之意,却导致了惨烈的结果。
“二奶奶,您看顾着些五小姐。这府里,我只能将她托付给你了。那匣子里是我毕生攒下的细软,给五小姐……做嫁妆……”冯姨娘断断续续的将这些话说完,便没了什么力气,躺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喘气。
“好。我答应你。”何家贤急忙点点头,泪如雨下。
方其瑞因不方便进来,一直在佛堂正厅候着,到门口敲门:“大夫来了!”
大夫给冯姨娘把完脉,摇摇头:“老朽只能尽力,本是小病,没能好好养着,吃喝也不足……如今回天乏术……”
方玉静端着匣子站在门口,听见大夫这么说,放声嚎啕大哭。
到底只是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女孩。
陈氏没想到冯姨娘病到这个程度,翌日一早得了消息,倒是有些内疚,将一应事情推得干干净净:“并没有人来回我。”
那妈妈便被杖责五十,当场就被活生生打死了。
方老爷在外面忙着谈生意,听到冯姨娘病入膏肓的消息后,路上连续颠簸了两天赶了回来。
“我竟不知道,你是如此当的家。”方老爷气急,指着陈氏大骂:“你若是不能,趁早把位置让出来,别方家的人都死绝了你还不知道。”
尽管上好的药材不段的往她嘴里送,冯姨娘到底没活过来。
陈氏不敢吭声,无话辩解。只能在职权范围内,将冯氏风光大葬,以示救赎。
方玉静早已经哭得跟泪人儿一般,如鬼魅,如木偶,不发一言。
谁也没想到,在何家贤的孩子出世之喜前,方家先办了一场丧事。
方玉婷赶回来看热闹,笑着看着早已经不成人形,才不到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形同一片枯叶的女孩,阴毒的笑了。
陈氏无声的瞧着她,想到如今提起来就是燕州城笑柄的方玉露,恨得咬牙切齿。
她本无心做恶毒的人,是方玉婷算计她,要挟她,才导致这样的结果,白白丢了冯姨娘的命!
可如今她是侍郎夫人。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她只能先忍了这口气!
尽管实在难以咽下。
冯姨娘发完丧后,方玉婷在佛堂前面拦住方玉静,趁四下无人,高傲的笑着:“如今知道失去至亲的滋味儿了罢,我就是专程回来看你笑话的。”
方玉静不说话,眼皮子都不抬。
“怎么,哑巴了?我有时候真是恨不能毒死你!”方玉婷捏起方玉静的下巴,小小尖尖的,握在手心中,似乎稍微使劲就能粉碎:“可我偏不。我要一点一点折磨你,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你看看,你的报应来了。你年纪那么小,却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方玉婷厉声大骂:“所以呢,你的姨娘,给我的孩子抵命来了。她死后,一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让让。”方玉静出奇的平静。
“我偏不让。这只是开始,你且等着吧。”方玉婷阴毒的说道:“整个方家,有谁是真心喜欢我?没有,这些年,一个都没有。”她突然伸出手扼住方玉静的脖子,脸憋得青紫,手上却并没有使劲:“别的女人怀了身孕,回娘家都是爹疼娘爱的,可我回娘家,连一个真心道喜的人都没有。唯独你,你笑着恭喜我。”
“是了,你一向唯唯诺诺,没有主见,是方玉烟的跟屁虫。年纪又小,天真烂漫,我当你是真心的。只有你,只有你是真心恭喜我。我也是真心想跟你分享我要做母亲的喜悦,可是你……你居然如此狠毒……”方玉婷眼中凶光毕露:“我肚子疼的时候,我怕得要死……现在,我掐死你,你怕不怕……”
“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能放过我?”方玉静抬起尖瘦的脸,双目灼灼盯着方玉婷,尽管脖子被掐得快不能喘气,眼里却毫无惧怕之意:“……一条贱命……而已,你……尽管……拿去。”
“姨娘,你别怕,我来陪你了……”方玉静闭上眼睛。
“你想的美!”方玉婷松开她,竭斯底里大吼:“你害的我死了孩子,那你死了一个姨娘算什么?还想黄泉路上作伴?你休想!”
“不可能!你别什么事情都推到五小姐头上!”何家贤怕方玉静一个人留在佛堂想不开,吩咐好汀兰院的事宜,急忙带着吉祥过来,就听到方玉婷的话,一面心疼她,一面却又因为她不分青红皂白,所有事情都攀咬方玉静,气不打一处来:“二姑奶奶,容我说句公道话行吗?”
她虽然这么问,但是却根本不等方玉婷的允许,径直说了出来:“若非你自己身子骨不好,五妹妹那一点儿泻药,根本就害不了你的胎儿!或许你的孩子本来就不结实。大爷的通房合景,前段日子流产,大夫就说是孩子自己不争气……”
“胡说八道。你别红口白牙的把事情扯到我身上。我孩子好着呢,!若不是被老五心思狠毒,在泻药里面加了麝香……”方玉婷说着说着住口,满脸狐疑的瞪着何家贤:“你说什么?泻药……”
“不对不对,分明是麝香……五妹妹自己承认了的。”当初她肚子疼的晕过去,醒来时大夫已经清理好了。后来她去问了大夫,说是泻药里面含有麝香的缘故。好阴毒的手段!
“什么麝香,我可不知道。”方玉静冷冷的道:“你非要将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我无话可说。当初害了你流产,我虽然是无心,但是到底对你不起,我有什么好辩解的……”
何家贤早就听懂了其中的端倪,忙拉过方玉婷:“二姑奶奶借一步说话。”
方玉婷瞧着方玉静仍旧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知道何家贤此刻的话绝对是有益的话,跟着她绕道一边,满脸震惊:“她说的是真的?”
“二姑奶奶细想,当初孩子没了,五妹妹二话不说就认了。若真是她,她还会迂回的手段,先下泻药,再下麝香?多此一举?”何家贤见方玉婷回了理智,忙分析道:“再说,麝香是名贵的东西,我到方家这么久,见也没见过,冯姨娘什么身份地位,五小姐又是什么身份地位,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方玉婷听她说的有道理,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怒道:“我不管她有没有,我就是找准了她了!若不是她起了歹心……我又怎么会受暗算,又怎么会这么久了再没有身孕?又怎么会……”方玉婷攸地停了下来,不再说话,蹲下身来,嚎啕大哭,悲恸欲绝。
“孩子还会再有的。”何家贤感受到她的哀伤,在一旁劝道,待她情绪好多了,才道:“若是你一味错怪五妹妹,“那你的孩子就永远含冤莫白,在黄泉路上看着他的仇人逍遥法外了。”
“她就清白了,她就没干系了!何家贤,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我放过她,我告诉你,不可能!”方玉婷厉声道:“就算不是她亲手害了我的孩子,可也是她给了那害人的人机会……”
何家贤见方玉婷又开始不讲道理,冷冷的道:“自己想去吧。那人今日害了你,你没抓到她,明日还会害你的!”
方玉婷浑身一个哆嗦,不再说话。
三个人沉默许久后,方玉静才擦干眼泪,轻声道:“当初给我买药的柳朵不知道去哪里了,不过当初她说她认识闹市里卖药的西婆子,我才让她去买了泻药的。”
西婆子?方玉婷记住了这个名字。嘴上却不遑相让:“你别以为随便指个人我就信了你了……你的罪孽死了都恕不干净!”
“五小姐,你东西收拾好了吗?”一个丫鬟过来问话,瞧着何家贤和方玉婷行礼:“二姑奶奶,二奶奶。老爷和夫人允了五小姐以后由梅姨娘照料,跟梅姨娘住了。只白天念经到这佛堂来。”
何家贤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就本担心冯姨娘去了,方玉静年纪又小,一个人住在这佛堂不安全,没想到梅姨娘已经先作了安排。
冯姨娘病重的事情,佛堂的那个妈妈瞒得严实,方玉静又没什么本事传话出去,闹得命都保不住了才让人知晓,梅姨娘也是伤心了哭了好一阵子,责怪自己疏忽大意,毕竟之前她能在院子里说话的,也就是冯姨娘了。
方老爷也就算了,陈氏居然也允了方玉静去跟梅姨娘住,得个庇护,可见是不给我脸了。
方玉婷听了丫鬟的话,暗暗的想。先前陈氏答应她不给方玉静好日子过,这么快就翻脸了?
想了想,便道:“我要回去了,二嫂莫不如陪我走一趟,去跟母亲辞别吧。”
“汀兰院还有事……”何家贤正推脱呢。
“辞别之后,我去一趟闹市,找一找那个西婆子。”方玉婷露出一点儿信息:“二嫂不跟我去,我就没什么心思去找人了呢。”
她真是处处懂得要挟别人。何家贤愤恨的瞧着她,嘴上却松动了:“好。”
算了,就当为了方玉静以后的安宁。
“母亲真是宽宏大量,爱女心切啊。这么快就又安顿好了五妹妹。”方玉婷一见陈氏,就话中有话的讥讽。
陈氏笑着道:“老爷心疼老五,她刚没了姨娘。”
“呵呵,这后院的事情不是向来母亲做主?玉婷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从来没有一天,一件事情出过岔子的。”方玉婷并不接受她的托词,笑着对何家贤道:“二嫂,前几日从夫人给我下了一帖子,约我明日去她家打牌呢。你同我一起去吧。”
何家贤忙推辞:“我身子不方便,也不会打牌。”
“你是不知道那从夫人是谁吧。”方玉婷轻蔑的笑:“她家是燕州城的簪缨世家,一门三进士呢。曾祖曾经入阁,为我朝三相之一,一百多年的大族……到从老爷这一辈,家里都还有七个人在做官,在这燕州城里,除了咱们侯府,也就是他家了。看你成日里闷着,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165、攀上高枝
“不必了。”何家贤并不喜她苍蝇似的缠着自己,直接出言拒绝。
“你该去看看的。看到哪位世家公子,瞧瞧能不能给四妹妹成就一番好姻缘呀。”方玉婷笑着:“若是成为世家的少奶奶,总比给王府的文磊少爷做侧室强呗。”
当初陈氏想让方玉露多多接触文磊,便想的是若是能入了文磊的眼,做个侧室也比一般的人家正房强,毕竟那是天家。
且侧室又不同于妾,在天家的媳妇里,侧室也是妻,比妾高贵了几百倍。
曾经她很可惜。如今却有些庆幸。
一是文磊少爷并非良人,她不是为了高攀拿女儿幸福牺牲的人;二是通过方玉烟,发觉的确高攀不上。方玉烟带了那么多嫁妆,又怀着孩子入得门,如今却只是一个侍妾,连良妾都不是,跟她家儿子的通房一般,根本都无名无分,只比丫鬟好那么一点儿。
“说起来,大姐倒是个有福气的。毕竟,这世上不是哪家高门大户,都会为了银子,自降身份娶商户女的,不是吗?大姐恰好赶上了,还捞了个世子夫人。”方玉婷阴阳怪气,一点儿脸面也不打算给陈氏留。
陈氏却不但不生气,反而陪着笑脸:“二丫头你也有福气……”
“我有什么福气啊,不过是个庶出,还是个陪嫁丫头生的儿子……若是放在我们家,连二哥的身份都不如,只怕在母亲心里,给大哥提鞋都不配!”方玉婷笑眯眯的对着何家贤:“二嫂,你说是不是呀。”
何家贤不想理会她们的唇枪舌战,波涛暗涌,只想回去吃松子。
脆脆香香的,多好。
“二嫂不说话,便是也认同了。呵呵。所以呀,千万别让四妹妹也蹈我的覆辙……”方玉婷冷笑:“她到底是嫡女,跟咱们又不一样。”
陈氏听出来她的线外之意,虽打定主意不再相信她,却事关方玉露的终身姻缘,总忍不住抱着一丝希望:“老二媳妇,若不然你走一趟,见识见识,给你四妹妹操操心,放心,不会累着你的,我让你四妹妹护你周全。”
何家贤可以拒绝方玉婷,却不能拒绝陈氏。否则,即不孝顺,又不爱护幼小。陈氏若是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她吃不了兜着走,又是一桩麻烦事,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心里却也同时另有一番计较:“玉珠妹妹也在议亲,不如叫了一起去吧。免得别人说咱们厚此薄彼。”
既然扣帽子,那就都扣帽子。陈氏身为大伯母,给侄女操心也是应该。
陈氏不情不愿,却话赶话的逼何家贤答应了。此时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只能同样答应。
有了方玉珠,何家贤倒是没什么担心的了。
翌日一早,陈氏就早早安排了马车,又吩咐金娘子跟着方玉露。
她若是真以为方玉婷是好心,那她这些年就白活了。但是,这样结交世家大族的机会,她却如方玉婷所料,不愿意放过。
她的女儿年轻貌美,温柔贤淑,宽容仁厚,进退有度。虽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是也是识得字画得画的。除了身份不如那些世家小姐,其余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说了,身份不够,银子可以来凑一凑嘛。
她的玉露,缺少的只是机会。
方玉婷愿意提供,求之不得。不管她有什么样的圈套和算计,金娘子一定能护得妥帖。
翌日一早,陈氏就安排好了三辆马车,三个人一人一辆,丫鬟婆子也浩浩荡荡跟了一大堆,分下来一个人有四个人伺候之多。
“看来大伯母是铁了心要炫富了。不愿意在那些世家大族夫人面前输了阵势。”方玉珠不坐自己的马车,非要凑到何家贤跟前,叽里呱啦把那日去侯府赴宴的过程说了一遍:“可惜了,你那天是没瞧见,这辈子是怕就再也没机会了。大伯母的脸色多难看,头低得有多卑微。哎,她平素一直高高在上的,多骄傲的一个人。”
何家贤可算明白陈氏对方玉婷的火气从何而来,为何又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叫自己带方玉露去。
只怕她心知肚明,方玉婷不会单独带方玉露去的。
可是,叫怀着身孕的自己去,又是怎么一回事?
想不通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弯弯绕绕的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
从家在燕州城辖的石县,府邸非常气派,比侯府逊色不到哪里去,的确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的底蕴。
方家宅子大,虽然也传承了几代人,却到底不比这种朝廷赏赐下来,一代传一代的家族。
何家贤瞧着,就好像别墅和古朴的四合院的感觉。
别墅虽豪华,价格也贵。
可就是少了四合院那一股子百年大族被时间淬炼过的痕迹。
廊檐上的雕花,大木门上的朱雀玄武的排位讲究,见来客人了在门口等着伺候的规矩森严的婆子丫头们……都明明白白昭示着,陈氏在这些夫人面前,底气那样低的缘故。
方玉婷先来了,远远的停在街边上,瞧见方家的马车过来,才过来在前面打头。
一下马车,便有一位穿着如意纹缎子衣衫的媳妇带着四个丫头过来:“侍郎夫人。”瞧见跟着这么多人,先是一愣,片刻后不着痕迹的藏进了心里:“原是有一位喜妇,是奴婢没想周到。”对着一旁的丫鬟道:“给这位奶奶请个软兜来。”
实际上,她们的马车是停在靠花厅的二门,走进去不过转个弯的功夫。
“不必了,大夫说走走对孩子好。”何家贤客气地让让,对那媳妇很是有好感:训练有素,服务专业。
待坐定上茶后,一干丫鬟鱼贯而入,奉茶看点心。每个人身后还专门站着一个茶水丫头,待客人茶空了及时添置。
何家贤揭开茶碗,见是她的不是茶,而是一碗红枣燕窝,便笑了。身后的丫鬟便道:“黄嬷嬷说,方家二奶奶既然怀着身子,不便饮茶,因此换了这红枣燕窝茶。”
如此体贴,倒是大风范。
方玉婷坐在她上首,便站起来笑着说道:“玉婷今日带二嫂过来,因着她有身孕,想来带喜来。”
上首坐在正中间的面色雍容的夫人就笑着道:“侍郎夫人有心了。”
何家贤见是她说话,想着便是从家长房当家的从大夫人了。她身后站着两个穿着腾云纹绣锦缎长裙的夫人。
一位穿衣素简,虽是一样的衣料和底纹,上面却绣着几株简单的白梅花,头上只斜插一只鎏金蝴蝶发簪。是从二夫人。
另外一位则截然相反,穿金戴银,衣裳上绣的是耀眼绚丽的海棠,头上是赤金花钿翡翠盘簪子,挤得发髻上满满的。是从三夫人。
据说从二老爷也是庶出,从三老爷也是庶出。都是靠着读书出仕,又加上萌祖荫,都捐了官。
偏两个人行事风格千差万别。从二老爷得地方知府,清正廉洁,奉公守法。
从三老爷也得了一方政令,却挂了个闲职,在家吃喝玩乐。
此外,从大爷,二爷,三爷,四爷都有官职。
从大老爷任京城兵部副政使,乃二品大员。
今日来的夫人小姐们大约有二十多位,夫人不过七八位,算上方玉婷和自己在内。未出阁的小姐们倒是一大堆,不过都是平常在一起玩的,并不拘束,从大夫人一说让她们自己去花园子里玩,便一窝蜂的都去了。
方玉珠没动,方玉露也没动。
从大夫人就冲一个丫鬟努努嘴,那个丫鬟跑了两步,跟上从府的七小姐。
没多久,从七小姐就过来,她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笑着对方玉珠和方玉露说:“瞧你们两个架子大的,非得本小姐过来请才走呀。”
方玉珠摇头:“我要照顾我二嫂,她大着肚子呢,就不跟你们去了。”
方玉露开始是露怯了,不敢动,见从七小姐过来请,便笑着道:“不敢劳您大驾,是小妹腿短走得慢了。”
从七小姐便对她很有好感。能够听懂笑话,并接住她笑话,还能自嘲解围的,是个识大体的姑娘。
大夫人如今掌管一家子事务,且身有诰命,不大爱与这帮闲着没事的夫人们玩闹。说起来,今日这场宴请是从三夫人作的主张,无非就是七小姐也到了年纪,各大家族的夫人们请过来一瞧,看看婆婆,便知道儿子了。
从七小姐是嫡出的,从大夫人自然上心,也就出席了。本来有请侯夫人过来帮忙把把关的,偏侯夫人身子不利索,推了方玉婷过来,才把帖子挪到了她那里。
如今看了一眼,心里大概有数,从大夫人便推脱年纪大了,跟她们这些年纪轻的夫人说不到一起去,回屋里休息去了。
从二夫人忙跟着过去伺候。
留下从三夫人现场主持大局。
三夫人素来是个喜欢热闹的,否则也不会张罗这么一出。此刻笑着道:“大家都别拘束,说了是打牌就是打牌,各位自己组局,我这边安排了三张桌子。”
何家贤不会。方玉婷要忙着巴结夫人们,便不再管她。
方玉珠便跟何家贤在从府晃荡,到处看看走走散散步,毕竟何家贤现在最爱的就是散步了,别的都做不了,干坐着又无聊。
“你说方玉婷把咱们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何家贤真是想不通。
方玉珠一向玲珑剔透,倒是想了一处:“只怕跟咱们没关系,是要给方玉露好看吧。”
“可我瞧着不像。”何家贤想了想:“那就不需要把咱们两个都拉来了。”
正说着呢,一个丫鬟过来:“请问是方家二奶奶吗?”得到肯定后恭敬有礼:“我们四奶奶等着呢。”
何家贤一脸茫然。
那丫鬟也茫然的望着她,片刻后才道:“奴婢去问问侍郎夫人吧。”
只见那丫鬟跑去花厅上跟颖儿说了几句话,颖儿传给正在打牌的方玉婷,方玉婷含笑说了一句话,起身往这边走来。
“瞧我这记性。”方玉婷对何家贤笑着,明媚如春光:“从四奶奶爱好诗文,听说燕州城有名的才女是我的亲亲二嫂,便有意要跟你说说话呢。刚才那几位夫人一叫,我竟把这事儿忘记了。”
何家贤不信。
方玉婷吩咐那丫鬟:“带我二嫂去见你们奶奶吧,陪她解解闷儿。”
据说从四奶奶本是将门之女,颇会些拳脚功夫。
嫁给从四爷没多久,四爷被人绑架勒索,她带着人去营救,打斗过程中不幸受伤,伤了脚筋,自此不能走路。
当然,这些都是何家贤回去后才打听出来的。
走过宏伟宽阔的一进又一进的宅子,何家贤拉着方玉珠的手,进了东边一个次间,那丫鬟带完路,跟门口的一个老嬷嬷通传了,那嬷嬷笑着迎出来:“是方家二奶奶,还有二房小姐。”
里面就传来一声:“进来。”
何家贤进了屋,看见屋子正中央坐着一位浓眉大眼的妇人,梳着简单的发髻,头上不饰金银珠宝,只着一根乌木发簪将头发挽起,再无任何装饰。
“恕我不能起身相迎了。”那妇人笑着,和善温柔:“二奶奶请坐。”
“四奶奶。”何家贤行了礼,拉着方玉珠坐下。
“冒昧请你来,不要见怪。”那妇人笑着:“前段时间侍郎夫人到家里来作客,无意间说起来,我说仰慕你的才名已经许久,她便说能带你来一见。三婶本来不许的,听说你怀着身孕,是喜事,才允了。”
她一直笑着:“今日见了,得偿所愿。”语气里有明显的敷衍。
何家贤心里明白,从四奶奶见她,可不像她刚进这间屋子一般,眼前一亮。
那眼里有着些许“不过如此”明显失望。
倒是个不会掩饰的实诚人呢。
何家贤四处不着痕迹的望了望,暗想这位四奶奶应该很是得势受宠才对。
屋里的珊瑚摆件、双面绣的小炕屏风,房檐下的琉璃灯盏……她虽不怎么装束,可那梳妆台上好几大盖着的匣子——若是首饰不多,没必要几个匣子。
还有婆子丫鬟们恭敬有序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她的房间里,摆着鞋袜的脚踏上,有两双男人的鞋。
☆、166、真正的豪门
除了从四爷,不会是别人的。
有替换的鞋子,说明从四爷是时常歇在这里的。
虽然失望,方四奶奶却并不因此怠慢,下人依例上了茶,才笑着道:“二奶奶的身孕有几个月了?”
“五个多月了。”何家贤笑笑:“如今就是怕热,也天气是越来越热。”
“热的话用冰便是。”从四奶奶笑着:“怕热就早些用。”
果然豪气。何家贤暗道。
方家的冰,一向只有陈氏能用,还是从外面买来的。
“若是再这样热的睡不着,只能去买了。”何家贤笑笑:“只是还不到酷暑,不知道有没有卖的。”
“哦,瞧我。”从四奶奶笑着:“忘了你们家没有冰窖了。回头让人送一翁去吧。走的我份例。”她转身吩咐身后站着的丫鬟,像是送一坛子咸菜那么随意。
何家贤一下子受了这么大的厚爱,忙推辞不受。
那从四奶奶道:“说银子,从家是没有方家多。你大着肚子,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专程跑一趟,委实是受累了。这一翁冰,反倒是全了我一点儿心意,到底是自家冰窖里冻着的,用不了太多银子,却又比买来方便。”
何家贤暗自咋舌。
据她所知,本朝本代,将可供制冰藏冰的深十几米的地脉去挖成大冰窖,皇帝会勒令冬季采冰冻结储存,到了四五月份初夏的时候,就会赏赐给各方官员。官员们只需要挖一个凉爽的冰窖,将御赐的冰用稻草包紧了裹起来隔热,用作暂时存储即可。
这样精贵的东西,有银子都买不到,从四奶奶却随便就送给她了。
想来,陈氏夏季用的冰,还是商贩们用硝石溶于水后挥发热量,制成的冰霜。其实称不上冰,只能算霜而已,且价格昂贵。
忙站起身恭敬了行了个屈膝礼,这才坐下。
从四奶奶这就有些满意了,瞧了何家贤:“收了我的礼,多少要尽一点儿心罢。”说完招手让丫鬟拿来一副字:“可帮我瞧瞧,这下一句该如何?”
何家贤一看,是两句诗,春归风雨天,花下感流年。
瞧着怪伤感的。
何家贤读完:“四奶奶明媚大方,不该写出这样伤感的诗句来。”
想了想,将高中三年所学的所有诗词轮了一个遍,这才说了一句:“僭越了。”
起身,一手扶腰,一手提笔补上:“落红三千树,化泥遍地鲜。”
她这一节,诗文的感情基调就全都变了。
从四奶奶眼里这才现出一些光彩来,很是诧异的重新打量着她初见时,觉得平平无奇的女人:果然外间的传闻,是有根据的。
这样子不像开始时疏离的客气,而是认真的热情起来:“二奶奶快坐,当心累了身子。”
方玉珠将这一切改变都看在眼里,笑着跟何家贤耳语:“她被你折服了。”
何家贤却只是笑笑,不说话。她刚才不过是引用了前人的智慧,拼拼凑凑盗用而已,值不得夸奖。
想了想才对从四奶奶道:“奶奶生活优渥,锦衣玉食,又得夫君宠爱,长辈们爱护,不知道为何伤春悲秋,这样于身体休养不大好。”
“呵。”从四奶奶无奈的笑笑:“是该知足。可我是女人啊。”她挥手叫丫鬟们都退下,只留一个心腹。
这才痴痴望着何家贤的隆起的肚子:“是女人,就该有做母亲的权力。”
原来门前恭候的媳妇,见到她时说的“把喜带来了”是这个意思。
“从四奶奶是有生育方面的隐疾?”何家贤见她如此隐蔽,也没他人在场,直言不讳:“可有需要家贤帮忙的地方?”
“是有些话要问你。”从四奶奶认真道:“我听说了一桩奇事。”
“你的大姐,几年没有身孕,突然就有了。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是否吃了什么药?或者请了良医?还是请了高人算过同房的时辰?”从四奶奶盯着她问,满脸期盼。
原是为这个。
只是,她怎么会关注平头百姓的事情。
哦,不对。何家贤顿悟,这才是从四奶奶今日叫她来的主要目的吧。
她瞧着年纪也不小了,却还要“引喜入门”,可见膝下没有子嗣。
不孕不育的女人,自然会更关心谁家媳妇也不好生养,后面又怎么生养的了轶事。哪怕是贩夫走卒,也会打听。
这时候,她与那些女人一样,都抛开了身份地位,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只是,到底这个社会等级森严,在无法信任人的基础上,她也不好抓了何家淑来家里问,只能旁敲侧击,请了有资格到从家的何家贤来。
举手之劳,该帮就帮。这位从四奶奶人品不错。
“据大姐说,她并没有吃什么药,也没看大夫,大概是缘分到了吧。”何家贤笑笑:“她跟奶奶一样,求孕心切,因此除了医书上说易受孕的那几日,都不与……”
她虽然没说完,从四奶奶却也立刻秒懂,不住的点头。
“怀上的那个月,据说在葵水中间的那几日,具体哪日不记得了,姐夫喝多了酒……没有按时间来……”何家贤说的含糊,却也够从四奶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