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风咬着烟坐在倒塌的废墟上,面无表情,头顶的太阳将他的影子钉在脚底下,几截断裂的烟灰落在裤子上,他也浑然不觉。
庚军众人忙碌着从废墟中收捡东西,值得庆幸的是最值钱的开发部位于地下,基本没受到波及。尽管如此,庚军的财务大总管慕容林,此刻也是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
伴随着一声急促的刹车声,穿着病号服,披着件土黄外套的封河走下车,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下属,冷戾的目光在场中巡梭了一周,定格在李西风背上。他提着血红的长枪走到李西风身后,声音沙哑而阴沉:“李慎呢?”
李西风的肩膀轻轻抖了抖,半晌,缓缓扭过头看向封河。
脸上表情似哭又似笑,李西风冲封河道:“我不知道。”
封河二话不说抬起枪口冲他开了一枪,枪声在寂静的废墟里传出很远,庚军众人停下手上动作,震惊的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李西风左脸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血槽,一撮断发从耳边飞散而落,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封河,开口道:“我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用力戳了戳太阳穴的上方:“打啊,你打啊,有种你开枪打死我啊!啊?”
“怎么回事?”龚云从不远处走过来,看了看显得有些歇斯底里的李西风,又看向仍举着枪的封河,上前一步抬手攥住了对方的枪管。
“有什么事情,好好说。”龚云看着封河,皱眉道,“你是想问李慎的事吧?”
封河缓缓压下枪口,冷声道:“我要见李慎。”
“他现在不方便见人。”龚云道,“你先回去吧。”
封河充耳不闻,沙哑着嗓子重复道:“我要见李慎。”
龚云沉默,气氛陷入僵硬,坐在一旁的李西风却突然笑起来,只见他惨淡着一张脸,冲封河惨笑道:“那你恐怕是见不到喽……”
封河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你,什么意思?”他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字眼,问李西风,“李慎怎么了,你把话说清楚……”他又看向沉默不语面色同样很难看的龚云,“说话啊,你们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李慎现在不方便见人。”龚云又一次重复道,“你问什么我也不会回答你,你现在先回去吧。”
“我只想见一见他。”封河道,“远远的看一眼也行。”
迎着他写满恳求的双眼,龚云在心中叹了口气,摇头道:“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可以?你给我个准话,我就在这里等。”
封河心中的不安几乎上升到极点,无论是李西风诡异的表现,还是龚云无可转圜的态度,都令他感到极度焦躁。他打探到的消息只有李慎和庚衍动上了手,到底结果如何,他只想知道这个……他只想知道李慎是不是还活着。
龚云似乎已经对他无话可说,张了张嘴,依旧是那句:“你回去吧。”
封河不说话了。
他也无话可说了。
封河无话可说的点了点头,脚下倒退两步,仰首暴吼出声——
“庚衍!!!”
吼声响彻了整片废墟,一圈圈回荡,猩红的血液从口中止不住的往外涌,他站在那里,像一头暴躁的野兽,狰狞的目光在四周寻找着庚衍的身影。
“出来!庚衍!你他哔……”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封河已经哐一声砸上了身后不远处的小车,将紧闭的车门撞出一个深深的凹陷。骤然现身的庚衍站在封河原本的位置,光着上身,打着赤脚,裤子还是早上那条,满是灰尘与血迹。那张从来都镇定从容的面孔上写满了不耐烦三个字,粗暴直白到让人觉得这不是他本人。
被嵌进车里的封河一寸寸抬起头,眼神狠戾,一道细小的血色闪电缠上了他的右手,随即刺破耳膜的凄厉鸦鸣响起,六声枪鸣,血光铺天……封河被庚衍掐着喉咙狠狠掼上车顶。
一下,两下……标准四座的小客车被巨力砸扁,封河痛苦的抠着卡在喉咙上的手掌,右手仍死死攥着枪柄,试图向上举起,却被庚衍扳着手腕硬生生向后拗断了臂骨。庚衍一只手掐着封河的喉咙,另一只手攥起拳头高高扬起,狠狠落下。
一道身影抢进两人之间,拦住了庚衍的拳头。黄沙挡在封河身前,缓缓松开握着庚衍拳头的手掌,眼中带着询问看向庚衍。
庚衍放开了封河的脖子。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浑身是血的封河却不肯罢休,兀自挣扎着要去捡掉到地上的枪。黄沙一拳将人打昏,弯腰捡起地上的枪,将封河扛到肩上,身形蓦然消失在原地。
于是庚军会馆大楼的废墟中,又恢复成死一般的寂静。
………………
任谁也知道,庚军摊上大事了。
林国事件的风波还没过去,李慎与庚衍反目的消息就成了长安人口中最火热的话题。这件事想盖也盖不住,庚军的会馆大楼就塌在那里,那一天南城的动静全长安都听见了——据说李慎自爆源脉,想拉着庚衍同归于尽,结果死无全尸。
外界众说纷纭,庚军内部也人心惶惶。林国死了,情报部基本瘫痪,还失去了战兰等一大批战斗精英,现在连李慎也……这一连串的打击,实实在在的叫庚军伤了元气,而且是重伤。
比李慎更晚回来几天的耿连成与穆小白,在空艇上听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后,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只不过前者是若有所思,后者则是整只大脑完全停止了运作。
说起来他们俩为何会坐在一艘空艇上返回长安,这其中还颇有些曲折故事,不再赘述,而这艘空艇上除了他们俩,还有一只被钉穿心脏削断四肢的高等血族。
此时此刻,庚衍正在会馆中,临时被挪用为他的办公场所的一座二层小楼里。
“损失盘点的结果出来了,你要看吗?”龚云手上拿着一摞文件走进办公室,神色有些疲倦,林国死后工作都被移到龚云这里,他还要管着一大摊子后勤部,忙得不可开交,连着几天都只能在短暂的空当里坐着眯一会,眼皮下面已经有了明显的青影。
庚衍接过文件粗粗扫了几眼,将之放在一边,开口道:“我打算跟黑帝斯谈一谈。”
庚军眼下最大的麻烦不是自身的损失,而是瞅准眼下虚弱时机,想要趁机痛打落水狗的长安城各方势力。根基太浅是庚军的致命伤,庚衍必须做出强有力的回应,拿出实实在在的威胁,才能吓退那些蠢蠢欲动的鬣狗们。
“黑帝斯?”龚云有些错愕,“你是想……”
南海的血宴事件已经告一段落,那些血族们没有再继续兴风作浪,耿连成带回来的那只高等血族也提供了足够的信息,将整件事情的真相画出了一个大概:这次超大规模的血宴,发起者正是血屠的小公主杨宝宝,为的是唤醒她身上的返祖血脉,令血族至高无上的皇者时隔千年重新复生。这内幕堪称惊世骇俗,一旦被揭发出去,血屠在长安乃至中土将难以立足,但问题有两点,首先,证据不够充足,本来有战兰他们的人证,以及当场拍下的杨宝宝举行仪式前后的照片,足够拿去公会做判定,可林国抢先一步毁了这些证据,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他做得很彻底,现在就剩下耿连成与穆小白两个人证,仅凭他们俩的证言,毫无意义。
所幸他们带回来了一只参加过血宴的高等血族,但这仍然不够。
另一方面,还有必要考虑的是血屠会不会在被揭露身份后,选择鱼死网破,或者如其他人所希望看见的那样,跟庚军对上。到时候拼得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黄雀们。
黑帝斯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反常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放任了事态的发展,这让人难以摸透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庚衍不会小看这位掌控血屠近百年,以睿智著称的老人,他心中大抵有数,如今庚军这一连串变乱,林国与李慎的先后反叛,应该都与黑帝斯有关。
“我想跟他讲和。”庚衍开口补全了龚云未竟的话语,与其选择两败俱伤,不如各退一步笑对浪头翻涌……
这时,一个电话直接打进了庚衍的办公室,他当着龚云的面,接起了桌上的固定式通讯器,一边听,一边渐渐露出玩味的神色。
“我知道了。”他挂断通讯,抬起头看向龚云,“杨宝宝在北地宣布成立黄昏帝国,自立为帝,包括大加索在内的十二个兽人种酋长国已向她公开宣誓效忠,她以血族女皇的名义,召集全方陆的血族和混血种去北地加入这个新国度。”
这段话的信息里略大,龚云难掩震惊的失声道:“她怎么敢?难道不怕引来全体人类国家的围剿吗?”
“不,只要她没对人类公开展现出敌意,除了光明帝国,没有人会主动去找她麻烦。”庚衍的话音中带着淡淡的讽意,如今的方陆与千年前的方陆截然不同,百国林立忙着内斗的东荒不必提,中间还隔着个中土的南海那边更不用想,至于中土,难道要指望那些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商人,去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而战斗在第一线?别逗了。
庚衍站起身,走到衣架旁拿起外套穿上,对龚云道:“我去一趟血屠。”
他的语气好似在说去外面散一圈步,龚云受到他自信的态度感染,也笑了出来。
“衷心期待你的好消息,晚饭想吃什么?我想我得准备两瓶庆祝用的好酒,你说呢?”
庚衍冲他耸了耸肩。
“承你吉言,最好有焚琴楼的鹤煲。”
………………
大唐历九九九年四月三日。
庚衍被一名年轻人带领着,穿过血屠会馆各种里风格诡异阴沉的建筑物,走进三十四层高的宰相书塔。年轻人有着一张看起来颇为憨厚的面孔,自我介绍说叫布十,一路上话不多,偶尔给庚衍指一指血屠比较出名的建筑物,笑着介绍几句,临到书塔最顶层,他停下脚,冲庚衍十分郑重的躬身行了一礼。
“无关立场,凭心而论,您是这世上,让我打心底里最佩服的人。”言罢,年轻人笑着直起身,向庚衍做出请的手势,“黑爷就在里面,您请。”
庚衍深深看了他一眼,越过其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推开门走了进去。
装潢典雅而精致的房间中,隐隐飘散着红茶的香气,黑帝斯站在座椅旁,与庚衍目光相交,微微一笑。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庚衍走到茶几旁的沙发边,看了看茶几上还冒着热气的红茶,与新鲜出炉的曲奇饼干,笑着向黑帝斯伸出右手。黑帝斯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握手是西陆礼仪,在长安这边,不怎么常见,更通常被使用的是东荒的拱手礼。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信号。
黑帝斯缓缓抬起右手,与庚衍相握,有些感慨的轻声道:“皇帝陛下亲临寒舍,老朽自当扫榻以待。”
两只交握的右手停在半空中,庚衍与黑帝斯彼此对视,片刻后,一起笑了。
庚衍并没打算问黑帝斯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正如同黑帝斯也不会向他询问他此行的来意。既然一开始就挑明了身份,那就不必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庚衍掀衣落座,直截了当道:“朕许诺五年内不对黄昏国动武,你要将血屠解散,离开长安。”
“五年太短,至少十年。”黑帝斯微笑着道。
哪怕血屠在北地经营了数百年,只有区区五年的话,也无法使杨宝宝的血族黄昏帝国真正在北地站稳脚跟。虽然兽人种在历史上一直是血族的附庸,可毕竟千年已过,这种臣属关系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坚固牢靠。新生的血族帝国想要全盘掌控北地,十年也还是太短,但黑帝斯估量的没错,这已经踩到底线,庚衍绝不可能再给它更多的时间,让它在眼皮子底下茁壮成长。
庚衍手上掌握着血屠不可对人言的秘密,黑帝斯同样也有着杜忠这张牌,然而他们的证据都不充足,甚至无法拿来当成威胁对方的筹码。而明面上讲,庚军是庚衍苦心栽培留有大用的棋子,新生的黄昏帝国是黑帝斯必须保护的软肋,他们都有办法也有能力插给对方致命一刀。
“可以。”庚衍道,“但血屠名下在中土的所有产业,都要移交给庚军,此外血屠七十三必须自尽,除了杨宝宝,血屠王三代以内的直系血脉,一个不留。”
从头到尾,黑帝斯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就那么微微笑着,冲庚衍点了点头。
“成交。”
………………
血屠宣布解散,在公会注销了团队资格,这支荣耀了近千年的传奇佣兵团,给自己的传奇画上了终点。而随后震惊的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众人,赫然发现庚军接手了包括血屠会馆在内的,所有血屠名下中土的产业,这其中蕴含的信息叫无数人夜不能寐。
接着又传来血屠七十三以死谢罪的消息,那个疯狂而年轻的最后一位血屠王,在长安南城,血屠会馆的正门前,挥剑斩下了自己的脑袋。
这一系列变化来的令人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一切都尘埃落定。庚军毫不掩饰的接收着血屠的众多遗产,几乎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手笔。
逼迫血屠解散,甚至逼死了血屠七十三,庚军究竟隐藏着何等恐怖的力量,才能令血屠连正面抵抗也不敢有,就选择了投降认输?细思恐极。长安的各方势力在将对庚军的警惕提到最高等级后,也彻底打消了此前生出的窥伺之心,至少在没弄清楚庚军的底牌之前,他们绝不会轻举妄动。
于是长安城,就在这种紧张而平静的气氛下,毫无波澜甚至是顺理成章的掀过了新的一页,辉光势衰,血屠解散,庚军一家独大,属于庚衍的时代,真正到来。
………………
将时间往回拨一些,在遥远的西陆,一间宫殿中,李慎睁开了眼睛。
他沉睡了足足两天。
身上穿着柔软光滑的睡衣,李慎仰面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漆黑的独眼有些茫然眨了眨,过了一小会,他的意识才真正从朦胧中苏醒过来。随即他感受到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疼痛,以及前所未有的虚弱,身体里空荡荡的,他再也感受不到源能的存在,无论是体内,还是外界。
——他的源脉,废了。
没有了源能,恢复成一介凡人的李慎睁着眼睛发呆,良久,缓缓抬起左手,举到眼前。金属锁链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这时才发现套在手腕上的那只锁铐,颜色暗沉而内敛的金属圆环,一指宽,半寸厚,并不大但却相当有分量,上面接着条二指粗细的锁链,内侧与皮肤间留有能够勉强塞进一根小指的空隙,可能是为了防止磨伤,他的小臂上裹着一条轻软的衬套,从手肘下方一直保护到手掌下缘。
李慎看着那锁铐,半晌,从喉间发出一声沙哑的嗤笑。
“您醒了。”
一名身穿典雅服侍的中年女性出现在床边,双手交叠在小腹,向李慎躬身行礼。随后,她表情平静的开口道:“我是侍奉您的女官,名叫白琴,有任何需要,您都可以吩咐我。”
李慎看着她美丽却显得有些呆板的面孔,沉默片刻,问:“这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