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看见这封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看到信之后,就按照我写得去做。首先,你要去找庚衍,听他给你解释为什么要杀我。如果他不愿意给你解释,那就说明他对你动了杀心,你要有所准备。
见完庚衍后,如果他肯给你解释,就直接去血屠找黑帝斯,想知道的事情可以问他,但不要全信,自己做判断。
我将手上能用的人列了一张名单,同这封信一起给了你的副官。长安乱势已成,不可久留,你要尽快整合李家的资源,组建自己的jūn_duì 。我知你在裘特里公国有一支军团,该公国地处南海,北接东荒,是极佳的立足之地。你可联络南海精灵王庭,寻求同盟,且积攒实力,静待时机。
庚衍野心非凡,蓄谋已久,时机到来前,切不可与其硬碰。长安实为方陆纷争之毒瘤,可借其手毁之,然大唐不可亡,万不可令中土落入庚衍手,否则大局即倾,无可挽回。
庚衍挥军长安日,即为时机成熟时。
且忍,且等,且待——
腾云直上三万里,黄泉捧酒以贺君。】
院子里的花木,在李慎走后,也被照料的很好。入春微寒的夜晚,下弦月倒挂在天穹,静谧无声。留下大片空白的信纸被放在冰冷的石桌上,用一只双耳的红釉瓷杯压在上沿,偶尔有风吹过,将它掀起一角,簌簌作响。
仿佛被夜色浸透的人坐在石桌旁,像一幅虚幻的剪影,在这寥廓的庭院里,显得格外不真实。
人道是天下地上杀神,长安庚军李慎,赫赫威名,不可一世……全是笑话。
风云流转,岁月如河,十年眨眼已过。
长安还是那座长安,城墙缝里渗着铜臭,青石板下淌着血河,光鲜传奇的背后是如山白骨,数不尽的人命。
李慎穿过城墙,走过长街,手起刀落,年复一年。为庚军杀出一条通天之路,给自己杀出一身洗不掉的恶名。
他亲手将庚衍抬上神轿,却从此只能徒劳的仰望。
即便如此,他不悔,不怨,只道男儿生当如此,为兄弟两肋插刀,为情义赴汤蹈海。权,利,名,欲,皆是过眼云烟。悲,欢,苦,乐,千般滋味自尝。
他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心中亦有丑恶,却从未叫这丑恶蒙了眼。秉着一颗真心,在这滔滔乱世里逐波踏浪,看尽人情冷暖,真心不改如初。
他活的顶天立地,活的无愧于心。
——却落得一身孤,寂,苦,伤。
………………
大唐历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九。
“夜露重,爷,您喝碗汤暖暖身子。”
李慎在院中坐了一夜,副官亦在旁守了一宿,当天空泛起鱼肚白,他吩咐下人煮了碗猪肺汤,漂干净杂碎,小心翼翼的端到李慎身旁。
汤面上蒸出的热气飘散在半空,一整夜不言不语的李慎看着这碗汤,良久,伸手捏上了碗沿。副官眼中透出喜色,看着他将一碗汤仰头喝干净,忙不迭开口道:“您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李慎沉默片刻,道:“白粥。”
清净净的白米粒,煮的粘稠适中,从百年老店请来的名厨,一碗白粥也煮的十足精心。副官被叫下来坐着一起吃,吃一口便看一眼李慎,见人眉目间冷郁不散,便也跟着心情郁结。
庚军的首席军师成了叛徒,长安城里众说纷纭。据说林国被庚衍一怒之下粉身碎骨,连个全尸也没留下。副官跟李慎讲这事时心惊胆战的厉害,结果李慎却平静极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慎表现的越平静,副官的心就越慌。
“爷,您不回东荒吗?我这就给您安排空艇去?”
“不用。”
李慎喝完了粥,擦一擦嘴,问副官:“我的刀呢?”
副官愣一愣:“您是说……庚帅送的那柄?”
李慎点点头:“对,拿来给我。”
那刀之前与神甲一起丢在副官的车后箱里,神甲还了,刀还在那,副官小跑去取了,李慎拄着刀站起身,往外走。
“诶爷,您去哪儿?”副官跟在李慎身后,见人拖着条废腿走的艰难,想扶又不敢,表情纠结极了。
“林国的信,你看过了?”李慎问。
副官摇摇头,说没有。
李慎将折起的信纸从怀中取出,递给副官。后者有点茫然的接了,就听李慎道:“上面写的,不必照做,李家那边,就交给李慕白接手。将来局势难说,你在中土的产业还是尽快转移出去,龚胖子那的确是个好地方,有阿尔戈骑士团在,就算世道再乱,安全也有保证。另外火星团那边,你帮我盯着点,到时候要是能救,就想办法救出去……当佣兵未必还有出路,改办成武术学校吧,还是教杨氏开天法,到时你问问封河,看他有没兴趣当个校长什么的。”
副官越听越懵逼,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心里渗得慌——这怎么听着像交待遗言呢?好好的说这些干嘛?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李慎走出李府大门,回过头看门上牌匾,十年多了,比起出生长大的故乡,他更觉得自己是个‘长安人’。最后看了眼红漆光鲜的大门,李慎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站在门内的副官蓦然瞪大了眼,从李慎这一眼中看出了对方的决意,他踉跄着追出大门,却见李慎拄着刀,一步一步,走向街道的尽头。
“爷!————”副官吼得撕心裂肺,却吼不回李慎的一次回眸。
他呜咽着跪倒在地。
从古柏路到南城的这段路,熟悉的不能更熟悉。时间还早,路边的店铺正忙碌着开张,路上也没什么行人,偶尔有车辆从路上轰鸣着疾驰而过,留下一道飞逝的残影。一路上古楼阁,小飞檐,挂角铃,叮叮铛。又有着钢筋水泥,起高楼,壁如镜,亮晶晶。这厢头仕女支起小轩窗,那边个恶汉随地乱吐痰,老太太指街叫骂你家雨棚漏水漏到我门前,小贩说新鲜茶叶蛋客官要不尝一尝?
长安,长安。
李慎提刀走过长安街。
——说什么是非对错,摊开了一地鸡毛。讲什么恩怨情仇,大不过一碗清粥。悲什么世事无常,叹什么人心叵测……
狂笑三声,且过。
………………
七八辆大车停在庚军会馆大楼前,李西风站在旁边,指挥着部下将一具具棺材从车上小心搬下,运到楼上布置好的灵厅里。庚军的情报部几乎被林国搞成瘫痪,战兰等人出事的消息时隔几天才被发现,现场被破坏的太厉害,整理遗体也费了些时间,所以回来的比李慎还要更晚。
这近百具棺材里,有一半都是空的。这是近年来庚军损失最惨重的一次。
李慎走到李西风身边,与其一并沉默看着这些棺材从面前被搬走,这里面也有他一手带出来的三支嫡系,他把他们交给战兰,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却没料终究成了权力与阴谋的牺牲品。
“林国太狠了。”李西风没有看李慎,这话,也未必是说给李慎听的,“我知道他向来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没想到他对自己人,也能这么狠。”
这实在是很天真的话,李慎却没嘲笑李西风,被卷入阴谋的漩涡,毫不知情毫无意义的死去,没有人愿意成为像这样的牺牲品。但阴谋无处不在,每时每刻,都有人为了自己的权力和野心策划着新的阴谋。
比如庚衍。
李慎从李西风身边离开,拄着刀走进电梯厅,几部电梯都在运送着阵亡者的棺材,他走进旁边的楼梯通道,一步一步,踩着望不见尽头的楼梯阶,向上攀爬。
十年间,他也是像这样,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子,一步一步,在长安城向上攀爬。
这一路上,他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各式各样的善意与恶意,跨越了数不尽的难关和生死一线,不断的获得与失去……爬得越高,就越感到疲惫,站得越高,就越感觉孤单。
踏上最后一阶台阶,李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向前迈出脚步。刀柄顿到地上的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不断回响,他走到那扇熟悉的办公室门前,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腿,李慎自嘲的撇撇嘴,伸手推开门走进去。
庚衍就在办公桌后,背对着洒满晨光的落地窗,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望过来。
李慎冲他笑了笑。
“怎么来了?”庚衍问。
“来杀你。”李慎答。
林国要李慎去忍,去等,去积蓄力量,以图后事。可李慎不想忍,不想等,不想图什么大业。
他只要一个痛快。
庚衍的养气功夫已臻化境,即便是听了李慎的话,脸上也依旧平静如常。他放下笔合上了面前的文件,用无比自然而随意的口吻问道:“为什么?”
李慎不跟他讲为什么,李慎拔刀给他看——乌漆墨黑一柄长长的直刀,没有源纹的废铁,刀名成双,是庚衍送给他的礼物。
这些年来庚衍待他从来不薄,送车送房送刀送甲,只差送个女人。做兄弟做的堪称楷模,做老大更是十佳,可惜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原来你是拿我当傻子耍。
李慎身无寸甲,拖着条废腿,带着把废刀,感觉自己棒棒哒。
庚衍皱了皱眉。
直而长的刀鞘飞旋着砸到打开的房门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碰响,李慎手中的刀已经挥出,平平的,隔着五六米远的距离,向办公桌后的庚衍横斩。
在一个短暂的来不及眨眼的瞬间后,横亘于办公室后方的落地窗哗然裂开一道平直的豁口,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爆炸开来,化成漫天晶莹的粉末。
而庚衍站在飞扬的晶粉中,连一片衣角也没有破。
长安大斗场里仅是天门的王真使出了以刀入神,惊破满场眼球,如今李慎以一柄废刀使出了以刀入神,却伤不了庚衍半根头发。
所以说,什么以刀入神,噱头罢了。
“杀我可以。”庚衍皱眉冲李慎道,“不过你别太勉强自己,注意身体。”
这嘲讽的水平也是没得说了,李慎被嘲讽的略心塞,脚下发力整个人便如炮弹般向前弹出,庚衍不闪不避左手在腰间一拍,不孤剑离鞘弹入右手,与李慎劈落的长刀格在一处。刀与剑交叉相抵,两人的面孔贴的极近,几丝漆黑与灿金的发丝摩挲着彼此,李慎看着庚衍,庚衍也看着李慎。
他们看着彼此眼中的自己。
“为林国?”庚衍问。
李慎答:“为我自己。”
脚下的地板以两人站立的位置为中心向四周塌陷,李慎毫无预兆松开了手中长刀,矮身抢入庚衍怀中,闪电般一拳砸上对方小腹。
地板轰然破开一个大洞,两人同时向下坠落。清晰的骨裂声响起,李慎颊边滑过一溜血珠,反手接住掉落的长刀,稳稳落在楼下的办公桌上。被吓了一跳的助理秘书傻愣愣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桌子上,倒提着长刀的李慎。
庚衍站在不远处,用手背碰了碰唇边溢出的血迹,目光深了几分。李慎那一拳看似轻巧,实际却是将轻拳修炼至巅峰的狠招,被凝聚到极致的源能一瞬间爆发于一点,以庚衍的神坛之能,也只来得及护住胸腹间的要害,被一拳打到吐血。
李慎是动真格的,确确实实要杀他。
庚衍突然想笑,也真的笑了。不是没事发神经,他只是突然想起了林国死前的话,对方叫他不要太自信,其实他不是自信,他比谁都清楚——李慎迟早会对他露出獠牙。
但那又如何?
庚衍的身形从原地消失,一腿将李慎向后扫飞,墙壁被砸出一个大洞,李慎飞出了大楼。庚衍冷漠扫了一眼办公室中目瞪口呆的下属们,闪身从破洞中跟着向外跃出。
源流如海汇聚,四面八方,波澜起伏,庚衍踏在海面,仰头看天空中朝阳,晨光正好,是个大晴天。
他低头看向李慎。
十年前,一念之差,到如今,已成魔障。
………………
李西风蹲在花坛边抽烟,脑袋顶上突然一声巨响,他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就掉下来个人。被砸飞的泥土和残花败叶洒了李西风一脸,他目光呆滞的咬着烟,看着李慎从坑里爬出来,慢吞吞站起来。
天空中光线骤然一暗,李西风僵着脖子抬起脑袋,只见他们家大帅立在半空,目光睥睨,低头冷冰冰瞅着他身边的李慎。
这……什么情况?
李慎拄刀吐了口血。
头顶上遮天蔽日的源流之海,五光十色,十足气势。气势之下却是杀机纵横,比起黑帝斯的扭曲领域更令人感到窒息。李慎攥着长刀,身形在这浩瀚的源流海洋下,显得无比渺小。
杀云响空,靠的是意志和运气,战黑帝斯,赌的是勇气和胆量,面对庚衍,他能做的,就只有拼命了。
李西风听见了一声脆响,随即,又是一声。噼里啪啦的脆响从李慎体内不断响起,在他身体里凝聚的源能已经超过了肉体能够承受的极限,挤爆了他的骨头和血肉。
吸收,凝聚,压缩,压缩,再压缩……
他将自己打成了一柄刀。
虽然无法看见源流的涌动,但本能察觉到不妙的李西风连滚带爬逃离了李慎身边,这边的异象已经引来了庚军全体的注意,整栋楼上上下下窗边挤满人头,一道道惊疑不定恐慌有之的视线在半空中的庚衍,与地面上的李慎之间凝聚。
嘈杂而纷乱的声音都在追问——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