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好的不能再好的李慎和糟的不能更糟的封河,搭上了返回长安的空艇。
“我觉得你一定是在逗我。”封河脸上写满了不愉快,“我陪着你千里迢迢跑来南海,又是放烟花又是泡茅坑,累死累活,还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就是为了救你的心肝小宝贝……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记得了?嗯?你怎么不去死呢?”
放平时这种话李慎是不会忍的,但现在封河的造型跟被大象跺了一脚似得,整个人从肩膀以下某根以上完全呈扁平状,凄惨的无以言喻。面对这样一个重伤号,李慎觉得他应该多一些人文关怀,不能再去伤害对方那颗脆弱的内心。
所以他不仅忍了,还温柔的摸了摸封河的额头,微笑道:“乖。”
封河抓起手边一切能够得着的东西向李慎砸过去,不大的客舱里顿时鸡飞狗跳,驾驶舱的工作人员急忙过来询问情况,结果被一只水杯砸得头破血流。
十分钟后。
呈反省状端端正正坐在座椅上的李慎,与被加了两条束缚带牢牢绑在病床上的封河四目相对,旁边是缠着纱布义正言辞对他们进行思想品德教育的空乘长,做错事的两人本身理亏,被教育的抬不起头来。
空乘长走后,客舱里维持了一小会尴尬的寂静,封河瞥了瞥李慎,不确信道:“真忘了?”
李慎缓缓点头。
他知道自己是为了救什么人来的南海,一路上的过程也都记得,唯独记不得要救的到底是谁,脑子中关于对方的画面也都像凭空被剪掉一样——他抱起空气,他在对空气说话,他还亲了空气……
这技术太高端,搅得李慎的记忆一片混乱,一时半会他也没法理清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但至少有一点很明确,这些都与之前出现的那个女人有关。
封河端量着他的神色,迟疑着开口道:“杨宝宝,你还记得吗?”
李慎露出陌生的眼神,摇头道:“没听过。”
封河无言以对,抬手捂住脸,李慎说他不记得杨宝宝,这事儿……太扯了。
“我忘掉的就是她?”李慎反应过来,虽然脑子还有些混乱,但更感到好奇,“她是什么人,你跟我说说?”
封河不太想说话,他是重伤号,他很累,不仅身累,还心累。但这个话题无法逃避,他在脑海里回想着有关杨宝宝的事情,缓缓开口道——
“你跟她的事,得从你刚到长安时说起……”
………………
二十岁的李慎,来长安已经快两年,自从一年前被拐进庚军,他就过上了被使唤的像条狗一样的忙碌生活。庚衍要求龚云给他列了张每月任务单,上面是从公会的任务表里筛选出,适合这一阶段李慎的任务,美名其曰‘锻炼’,实则就是无良老板压榨苦逼劳动力,积攒原始资本的过程。
每逢李慎提出抗议,都被庚衍一句话堵回来:“我的任务量是你的两倍。”
事实如此,无可辩驳,李慎在疯狂的清扫任务中,也不知不觉积攒下了一小笔可观的积蓄,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有点钱了,于是生出了买车的念头。
他带着自己的银行卡,去找杨火星参谋,该买辆什么样的车。苦哈哈兼散财童子杨火星杨大好人听说他要买车,呵呵一笑,说哥哥我到现在还没买过车呢,你小子找抽是吧?然后撸起袖子不问青红皂白给李慎抽了一顿。
这个例子充分证明炫富是可耻的,是要挨抽的。
于是李慎又去咨询损友李西风,那时候还拼杀在第一线的李西风搂着不知从哪骗来的妹子,笑嘻嘻说你要买车?我看锋互联的海洋系列不错啊,羽冠新出的小跑也很有型……然后李慎当着妹子的面,默默给他抽了一顿。
对一个全副身家不到一百万的穷逼,张嘴就是几百万起价的豪车,这不是找抽是什么?
最终李慎决定自力更生,以他的购车资金买新车可供挑选的太少,二手车才是出路。长安最大的二手车市场在北郊,离墓原不远,略荒凉。李慎在一片又一片等待报废的旧车中间游荡,以他的眼力也看不出好坏,纯粹凭直觉。
然后他发觉有人在跟着他,隐藏得很不高明,有时候是一袭裙角,有时候是半个黑漆漆的小脑袋,他没从对方身上察觉到恶意,便干脆当作没看见,由着对方去了。挑了一整个下午,李慎终究没能遇到人生中第一个另一半,无奈之余,也有些释然。
他并不是多想买车,当初刚到长安,看着路上车来车往,心生憧憬,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要买一辆车……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小梦想罢了。
浪费了一个下午的李慎打算回去吃顿好的,然后继续投身于水深火热的生活。那个小小的影子尾随着他一路到了公交站,在上车时被拦了下来。李慎站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那个脏兮兮的小身影,公交车缓缓起步,他拉着吊环,看着对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玻璃的后方。
十几分钟后,从下一站徒步跑回来的李慎站到蜷起腿坐在地上的女孩面前,温暖的阳光照射着他轮廓坚硬的面孔,这是个缱绻而悠闲的午后。
他遇见她。
将买车资金用作养娃资金的李慎遭了李西风很一通嘲笑,到月底,庚衍带着李慎去了车行,送给他一辆崭新的追风者。事后李慎开着新车带杨宝宝去兜风,庚衍被军师兼财务大总管龚云做了半天思想教育,大意是:庚军的钱是庚军的,你的钱也是庚军的,所以你乱花自己的钱,也是不行的。
那个时候,一切都美好的令人无法不怀念。
………………
林国将车停在燕破原外,日头已经落到天边,燕破原上方起起落落的空艇仿佛一只只归林的鸟儿。他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沉默着放下了手中的通讯器。
计划失败,庚衍并不在那艘隼型飞艇上。
不论是哪一环出了纰漏,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万无一失的计划。林国关上车门,压低了头上的帽檐走进出入大厅,跟着熙攘人群走进空艇起落场。他预备搭乘的空艇在既定位置等待,庚衍穿着上午出发时的衣装,坐在客舱最前方的座椅上,抬起头看他。
林国既不惊讶,也不意外,表现的异常平静。
“为何要背叛我?”
庚衍的声音也很平静,他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向前倾,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是一种询问的姿态。林国站在舱门口,光线从他身后打进来,映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孔。
“我没有背叛你。”林国说着话,摘下眼镜,露出泛着血光的眼瞳,“我从一开始就是血屠的人。”
仿佛被冰冻住一般的声线,森冷中透露着无所谓,庚衍头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林国,而后者也并不畏惧于他的目光。
“你在说谎。”庚衍用陈述的口吻道,“你想要隐瞒的,是你真正背叛我的理由。”
林国笑了,妖异的血瞳反射着光泽,那是一个堪称艳丽的笑容,在苍白的面孔上。他笑着摘下帽子,侧过身,轻轻靠上背后的舱门,抬眼望向远处天边沉落的夕阳。
“真美啊。”
“哦?”
“黄昏,光与暗的狭间……交融混合,一切的终点。”林国抱起手臂,合上眼感受这一刻时光,在这一刻,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混乱都已远去,而他将迎来自己的终点。
“你就没有想对我说的吗?”庚衍问。
“没有。”林国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庚衍,“我对你一向无话可说。”
庚衍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因为李慎?”
林国不易察觉的眯了眯眼。
“我虽然没有李慎那么敏锐的直觉,但也感觉的出,你不喜欢我。”庚衍冲林国笑了笑,像是两个老朋友在谈天,平静的,带着缅怀的,“李慎也好,你也好,没有你们,庚军不会取得今天这般成就。你是个理智的人,不会把对我个人的喜恶带进工作里,我一直很欣赏你这一点……不过我也很好奇,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既不热衷于权力,也不追求享受,看起来像个无欲无求的圣人。可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至少我认为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问题又转回来了,你留在庚军这么多年,竭心尽力,为的到底是什么?”
林国沉默。
“是李慎吧。”庚衍道,“他是你选择的君主,就像龚云选择了我一样。”
林国依然沉默。
庚衍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迁怒李慎,为了你,还不值得。”
林国终于皱起了眉头,开口道:“你明知他有成王的潜力,还将他拴在身边,庚衍,我劝你不要太自信。”
庚衍哈哈大笑,是林国从未见过的傲慢与张狂,一直以来沉敛于那张从容的面孔之下,叫人难以看透的真实面目,在这一刻显露无遗。片刻后,庚衍敛起傲慢的笑容,冲林国缓缓摇了摇头。
“你的背叛,比我预料中要晚得多……一切都太迟了,林国,你这是垂死挣扎。”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晖沉入地平线,黑夜徐徐降临,庚衍从座椅上站起身,延伸的影子倒映在舱壁上,像一张无声展开的幕布,吞没了光,将一切渲染成墨色的漆黑。
他负手从林国身旁走过。
——是夜,无星无月,无光。
………………
“爷!这边!”
李慎扶着封河走下空艇,就听不远处传来副官的叫声,只见后者不知用什么法子把车开了进来,被拦在起落场边缘,眼巴巴的冲这边招手。
副官关上车门小跑过来,帮着李慎将封河扶上车,让人独占了后座躺下。完事又跑去给李慎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双手小心翼翼的虚扶着李慎,像是生怕人连这小小的车门也跨不进去。
“干嘛?”李慎被他这态度弄的不自在,“我又没受伤,你扶什么?”
“没,我就是见了您特别激动。”副官言不由衷道,“真的。”
当着封河的面,李慎给他留了点面子,懒得戳穿他这假话,等回了家再说。副官开着车走特别通道离开燕破原,一路驶进南门,把封河送回大漠会馆。送走了封河,他才拿眼睛虚瞅着李慎,犹豫道:“爷……”
李慎打断他,吩咐道:“去辉光会馆。”
在南海,临上空艇前,那女人差了个血族,将被封河丢掉的血蔷薇甲和血荆棘冠送了回来。这倒是省了李慎一桩麻烦,他当初说好了是借用,借了就得还,更何况这还是神甲,弄丢了谁也赔不起。这东西太烧手,趁早还回去趁早省心。
小车调头往回走,很快来到辉光会馆,李慎在外面给李慕白打了个电话,才得知人不在这边,在斗场的观阳阁里看死擂呢。如今辉光人丁稀疏,李慕白这个团长也不得不亲自去挑鸡崽,所幸斗场本就是他老巢,倒谈不上有多麻烦。
神甲没可能托人转交,李慎是白跑了这一趟,正想打道回府,却恰好在路边瞅见了一道人影。他皱一皱眉,让副官把车开过去。
只见一身长马褂,头戴瓜皮帽的李渔翁,正蹲在路边做痴呆状。
李慎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好奇道:“您这干嘛呢?”
他与李渔翁只在前不久取神甲时见过一面,但耳闻是已久了。作为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神坛强者,李渔翁也是个传奇人物。前半生默默无声,六十多岁入神坛,惊掉无数下巴。虽有绝世武力,却是极不爱出风头,一辈子几乎找不出一两件能叫人津津乐道的威风事,当神坛当成这样,也真是个……奇葩。
李渔翁端着老年痴呆一样的架势,半晌,缓缓抬起头,闷声闷气道——
“别闹,烦着呢。”
李慎没心思探究这一位在烦什么,冲副官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去把后箱里的那套神甲搬出来,放到老人脚边。
“神甲我给您放这了啊,您忙,我先走一步。”
李慎说着话收回脑袋,他正要关上车窗,就听李渔翁在外面叫:“等等!”
于是李慎又把脑袋伸出来:“怎么了?”
“你……”李渔翁很是犹豫,犹豫着还是说出来了,“你喜欢庚衍?”
没想到这老人家也如此八卦的李慎表情有点僵硬,梗了好几秒钟,才正儿八经认认真真的对人道:“没有的事,您不要听信那些传闻。”
李渔翁哦一声,似乎松了口气,摆摆手表示没什么想说的李慎可以滚了。被突然来了这一茬李慎的心情也有些糟,关上车窗靠到椅背上,闭着眼吩咐副官开车回家。
副官没动,又叫了声爷。
李慎诧异的睁开眼看过去。
“爷,有个事儿,我得跟您说。”副官没有嬉皮笑脸也没故作滑稽,神色淡淡的,带着点小伤感。
“您去南海这段时间里,庚军出了件事。林国是血屠的奸细,被大帅亲手处死了。”
他说着话,从怀里取出封信,递到李慎面前。
“这是林国留给您的信。”
………………
【如果你看见这封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李西风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李慎一只脚刚踏进会馆大厅的正门。林国的事情余波未息,情报部全体组长在会议室里死了一桌,档案库被炸得渣都不剩,庚军的情报网一夜间叫人掀起来大半,几乎全军覆没,再加上战兰等一大批战斗精锐死在南海,眼下这局面糟糕的难以形容。林国一个人的破坏力,顶得上半个血屠加辉光。
一眼就看出李慎的脸色不对劲,李西风勉强挤出个笑脸,冲人迎上去:“哟,回来了?”
“庚衍呢?”李慎语气冷得渗人,说着话往电梯口走,听他连敬称都没用了,李西风心里咯噔一声,本能的追上去拦:“你干嘛?疯了?我跟你说你这时候别去找事……”
李慎二话不说将他一把推开,李西风急瞪了眼,瞟见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作战部佣兵,指着李慎叫嚷:“快!快拦住他!”
那几名佣兵犹豫了下,被李慎抬起头看了一眼,本能的给他让开了路。李西风眼睁睁看着李慎走进电梯,仰头倒嘶一口凉气,猛然想起什么,赶忙拿出通讯器给龚云打电话。
“龚哥,李慎回来了……对,他去找大帅了,您拦着点……”
放下通讯器,李西风脑子还有点炸,他是跟李慎同期的老人,能理解李慎听说这消息时的心情……因为他也是一样的,直到现在,哪怕一件件证据就摆在那儿,他还是无法相信林国会是什么血屠的奸细。
开玩笑,没有林国,哪有如今的庚军……
【看到信之后,就按照我写得去做。首先,你要去找庚衍,听他给你解释为什么要杀我。如果他不愿意给你解释,那就说明他对你动了杀心,你要有所准备。】
李慎推开庚衍办公室的门,庚衍就坐在办公桌后,龚云也站在一旁。他看了看庚衍,接着冲龚云点一点头,道:“龚哥,能不能麻烦你离开一下,我找大帅有话要谈。”
龚云开口欲言,却被庚衍抬手制止,他有些担忧的看着李慎,微微摇了摇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