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反手扣上门,扭了锁。
“我听说林国是奸细。”他站在门口,很是平静的冲庚衍笑了笑,“大帅,您是不是在逗我?”
庚衍看着他,半晌,从桌上的文件堆里拿起一摞,摔到办公桌的另一侧。
“你自己看,看完了再跟我说话。”
李慎笑着摇头:“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他顿了顿,面孔骤然扭曲,冲庚衍咆哮道,“林国是奸细!我他哔早死了!”
庚衍右手搭在桌上,看着愤怒的李慎,合上眼,用鼻腔深吸了一口气。办公室里安静的可怕,只剩下李慎愤怒的喘息声,而这喘息,渐渐也弱了下去。
“你告诉我,林国到底是怎么死的。”李慎强抑着愤怒,极力平静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求你。”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庚衍,无意识的摇着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说话啊!”
“林国是血屠的奸细。”庚衍摘下眼镜,丢到桌上,用双手撑住额头,“这就是事实。”
李慎咚一声靠倒在房门上,目光有些茫然,虚弱的喃喃道:“不可能……”
“我也希望这是假的。”庚衍抬起头,语气是说不出的疲惫,“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叛我,背叛庚军。”
李慎一动不动的靠着房门,过了很久,才撑着门板站直身,冲庚衍低头告退。庚衍本想叫住他,却看见他站在门前,僵硬的扳动门锁,扳了好几次,才终于将门打开。
房门打开,李慎走出去,又砰一声重重合上。
龚云就站在门外,见李慎走出来,便伸手将他扶住,扶着他一起往电梯的方向走。两个人都有些沉默,进了电梯后,龚云才低声开口道:“是真的。”
李慎没说话,直勾勾盯着闭合的电梯门,像一尊站立的雕像。
【见完庚衍后,如果他肯给你解释,就直接去血屠找黑帝斯,想知道的事情可以问他,但不要全信,自己做判断。】
副官安静的开着车,一路上连大气也不敢出,小车开到血屠会馆前,李慎看了他一眼,让他去找门卫通报,求见黑帝斯。
过了十来分钟,瘸着腿浑身打着绷带的血屠七十三出现在大门口。李慎走下车,一句冷淡的‘带路’,将血屠七十三涌到嘴边的话语全给堵了回去。
黑帝斯在书塔顶层等他。
上一次来这里,是杨火星出事后,李慎有些恍惚的想,为什么他身边的人出事,总是与这老东西有关,想着想着,杀气就冒了出来。
“咳。”黑帝斯干咳一声,被李慎的杀气刺激的有点冷,“你是想问林国的事?”
李慎睁着漆黑的独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良久,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想问。”他说道,“感觉像在做噩梦。”
去南海前一切都好好的,林国说要辞职去东荒跟他干,其实李慎有点小高兴,一个人在东荒挺无聊的,有林国在就算天天被毒舌也很好。可怎么一回来,什么都变了?说死就死了?
李慎觉得这太荒谬了,他接受不了。
“要不要吃点点心?”黑帝斯摇铃叫来红发侍女,让对方送上刚烤好的曲奇饼干和热腾腾的红茶,李慎这种状况也不难理解,他耐心的吃着点心喝着红茶,等人真正清醒过来。
墙上的老式挂钟一分一秒的走着,黑帝斯的一壶红茶喝完又重新换了一壶,去了两次卫生间,坐在他对面的李慎眼中才终于有了焦距,换了个姿势靠倒在沙发上。
“林国的事情,与我去南海,有什么关系?”
黑帝斯放下茶杯,回答道:“没什么关系。”
闻言,李慎像是松了口气,疲倦的仰着头,抬起手捂住眼睛。
他闭着眼睛问:“那是为什么?”
黑帝斯拍了拍手,站起身来,道:“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
书塔的地下囚室依旧森冷,环形的楼梯走起来有些费力,李慎跟着黑帝斯走进囚室,当灯光亮起,他看着里面唯一的囚犯,忍不住错愕道:“杜忠?”
当初李慎的人追丢了杜忠,他便猜测是有人半途截胡,现在看来果然没错,原来杜忠是落到了黑帝斯手上。
这位前辉光大总管此刻的样子十分凄惨,四肢都被切除,进食和排泄都靠导管,李慎走近了些,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可能因为眼皮被割除的缘故,那双眼睛里一点光泽都看不见,也许是瞎了。
“你带我来,就是看他?”李慎扭头问黑帝斯。
“不完全是。”黑帝斯走到正对着杜忠的位置,那里摆着一只放映仪,他一边操作着仪器一边给李慎解释道,“他的精神已经被刺激到崩溃,简单来说就是傻了,只有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东西,才能激起他的反应。”
话音未落,放映仪蓦然投射出一幅人像。李慎皱眉看着这幅人像,这人他再熟悉不过,是庚衍,只不过不知谁在上面乱改,把原本是黑色的眼睛改成了冰蓝色,还给人穿上了一身从未见过的华丽礼服。
他正要开口说话,就见黑帝斯指了指他身后的杜忠,带着满脑子困惑的李慎转过身,只见杜忠那双呆滞的眼睛里赫然有了波动,张开嘴,缓慢而僵硬的发出近乎无声的呢喃。
囚室中很安静,安静的落针可闻。
杜忠一遍又一遍,重复的,缓慢的,呢喃着。
“神圣……光明……皇帝……陛下……万岁……”
………………
“杨火星的死,幕后推手有二,一是李铁衣,一是庚衍。庚衍为了破坏李铁衣的计划,将你调离长安,并阻止你赶回去救杨火星,这是主因。”
“之后辉光内乱,李铁衣的死,就完全是他一手制造。杜忠是光明会埋下的暗棋,作用是挑拨李慕白与李铁衣父子的关系,并煽动加剧辉光的内乱。”
“排除掉辉光的威胁后,他就将目标放到血屠,他知道宝宝拥有返祖血脉,便使计刺激她去唤醒自身的血脉,从而暴露血屠家族非人的身份,令我们无法在长安立足。血屠内部也有叛徒在配合他的行动,毕竟总有人在梦想着恢复血族帝国的荣光。”
“他的目的很明了,在不断削弱长安城实力的同时,他所掌握的庚军也在不断扩大着话语权,等到铲除血屠之后,他的下一步计划,恐怕就是战争了。”
“攻下长安,拿下中土,南海本就是庚军的地盘,不足虑。东荒百国林立不可能齐心合力,只会被一一吞并。北地贫瘠苦寒,要不要都无所谓,放到最后慢慢收拾即可。天下一统,人间至尊,也未必是痴人说梦。”
李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血屠会馆的,他推开迎上来的副官,扶着冰冷粗糙的围墙,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
血屠七十三从后面追上来,想要询问杨宝宝的事情,李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无比滑稽。
太滑稽了,这一切。
庚衍是西陆光明帝国皇帝?天方夜谭。好好的皇帝不做,跑来长安当佣兵?脑子有坑啊。神经病,简直是神经病,一群神经病。
李慎扶墙狂笑,笑的喘不上气,连眼泪都笑出来。
——他觉得自己也是个神经病。
“爷,爷您没事吧爷……”副官也快急哭了,他家爷这状态跟疯了似的,好吓人,边上血屠七十三也看愣了,虽然他看李慎不爽不是一天两天,但眼下人这模样,瞧着真有点惨。
……老婆跟人跑了,全家被人宰了,也差不多就这样吧。
只见李慎笑够了,不笑了,懵着头又开始往前走了,前面是个死胡同,于是他转了个身又开始往回走。副官胆战心惊的跟在后面,跟着李慎一路走出南城,各种作死的横穿马路,最终停在一条街道旁,不走了。
那街对面的大楼上,贴着张庚衍的巨幅海报,写着四月一日,慈善拍卖会。李慎仰头看着,看着看着,就挨着路灯杆坐了下去。
他其实挺清醒的。
林国在信上写着,黑帝斯的话不能全信,要自己判断。李慎自己判断,觉得人没骗他,否则也没法解释林国为什么突然就跑去跟庚衍玩命。其实李慎觉得林国还是冲动了,想杀庚衍,也要等他回来再说嘛,非要撇开他自己干,结果连命都赔上去了。
什么光明帝国皇帝,简直骗死人不偿命。
海报上庚衍穿着庚军制服,领口锁链长刀的金徽格外显眼。论长相长安城就找不出比庚衍更上相的成功人士,也许李慎自己算一个。
高高在上,只能仰望。
第一次见到庚衍的时候,李慎就觉得对方那灿金色的头发很漂亮,那时候……那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突兀闯进脑海的陌生记忆,让李慎愣了愣,他有些痛苦的捂住头,自从在南海见过那个女人后,他脑子中的记忆就有些混乱。少了一部分,也多了一部分……李慎再一次试图回忆与庚衍的初次交集,那是在——
雪。
是一片…雪地里。
兰道大草原,八名仙路,伏击,追杀,反杀……很大的雪,他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遇见了庚衍。
庚衍,来杀他。
大雪茫茫,生死两岸。
………………
冰冷的长剑贯穿了李慎的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他虚弱的睁着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庚衍。呼出的是气,吸进的却是冰,一寸寸冻结血脉,寒透骨髓。
庚衍冷漠的注视着他的死亡,亲眼目睹着曾经最强大的敌人死去,感觉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愉快。这个时候的李慎还太弱小,弱小的令他难以将眼前这个人跟记忆中的那道身影相重合。
不过他并不打算像古老的骑士决斗一样,给予对方所谓的公平。
庚衍将长剑从李慎的胸口拔出,干脆利落的削向对方的脖颈,李慎张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很遗憾庚衍并没有听人讲遗言的爱好。
长剑切进了李慎的左肩。
庚衍震惊的看着从下方刺入手臂的长刀,下一个瞬间他便被骤然暴起的李慎扑倒,对方像野兽一样咬住了他的喉咙,喉骨碎裂的声音在暴风雪中清晰可闻,庚衍狠狠一拳砸上埋在喉间的头颅,接着,又是一拳。他狰狞而狼狈的将李慎从身上撕开,看着对方失去意识却依旧充血怒睁着的眼睛,再也无法保持原有的淡定和从容。
他翻身坐起,拔出刺穿了右手臂的断刀,拎着它骑坐到李慎身上,庚衍将断刀用力抵在李慎的喉结上方,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
“我数三个数,你醒过来,我不杀你。”
“一、二……”
在庚衍说出第三个数之前,李慎的眼皮轻轻眨了一下。
这惊人的求生本能……庚衍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但这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了某种意志的存在。这意志在对他发出警告,试图阻止他杀死李慎,很好,庚衍更加坚定了杀死李慎的决心。
“我骗你的。”
他对李慎说道,将断刀向下用力一抹,红的刺眼的鲜血从李慎断裂的喉管里涌出,很快打湿了庚衍的手掌。
庚衍疲惫的站起身,捂着喉间的伤口,走到在之前的战斗中被撕烂的外套旁,摸索着治疗剂。为了杀死一个还只是天门的李慎,动用了八名仙路设下陷阱,居然还被对方反杀逃脱,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出马,面对已经身受重伤的李慎,还杀的这么艰难,庚衍给自己的表现打了个差评。
李慎的尸体是不能留下的,但要瞒过血屠与辉光的追查,也不能简单的就地掩埋。庚衍手上已经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手,这件事只能他亲自去做,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安排,只要将李慎带到他准备好的地方,装进铸模,浇上铁汁,就是一截漂亮的铁柱,再往地下一埋,就成了地基的一部分,天衣无缝。
处理好脖颈和手臂上伤口的庚衍回到李慎身旁,正要弯腰将人抱起,就突然停下了动作。他目瞪口呆的注视着神色安详并且仍在呼吸的李慎,那颗明明被他切断了的脑袋,赫然又长回了脖颈上。
……怪物。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存在,亲身经历了重活一世的庚衍恐怕是最有发言权的。而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怎样的怪物。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再一次切下对方的头颅,然后远远丢开,看看那颗脑袋会不会自己回到原位,重新长回李慎的脖颈上。
庚衍站在原地,脑中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在冷静的分析,也许是李慎的生命力过于旺盛,正如同一般的仙路被切下脑袋后立刻接回去也能长好,所以这只不过是个巧合,他不用自己吓自己。
但另一个声音在说,你杀不了他,哪怕你将他灌上铁汁埋进屋底,也会有人将他挖出来重新救活,这是命运的力量,就好像它能让你重活一次一样。
庚衍安静的听着脑中的声音争吵,他的目光停滞在李慎的脸上,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只是数秒,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在李慎面前蹲下,解除了眼睛的伪装,显露出帝国皇室标志性的冰蓝瞳孔。他用双手捧起李慎的脸,拨开对方紧闭的眼皮,注视着里面毫无焦距的漆黑眼瞳。
【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完全听从我的命令。】——被驳回。
【你发自内心的信任我,尊敬我。】——还是不行。
两行血液从庚衍的眼角淌落,即便是在昏迷的状态下,李慎的意志依然无比强硬。反噬令庚衍的视线变得模糊,他思索着或许该换个角度予以暗示。
【我永远不会害你。】
——通过了。
庚衍松了口气,用最后的力量令李慎遗忘了这段记忆,做完这一切,他近乎虚脱的瘫倒在雪地里。
命运?呵,他等着听它发出绝望的悲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