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到自以为安全距离的李西风镇定下心神,表情变得无比难看,近距离感受过那两人间气氛的他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俩人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货真价实的死斗。
他觉得这才是最大的玩笑,虽然一点也不好笑。
脑中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李西风惨白着脸,用力吸了一口气,将双手举到嘴边,竭尽全力的大喊道:“喂!——有话!好……”
下一个好字气竭在胸口,李西风惶然看平地起飓风,将他身不由己的向空中掀飞。所有人都看见了那道划地而起的刀光,像坠过天空的流星,酷烈璀璨,一往而无回。
惊鸿一瞥,就烧痛了眼。
然而再锋利的刀,也破不开无尽的汪洋。就好比一颗石子落入水中,至多溅起一泼水花。
——也许连水花也溅不起。
李慎的刀锋停在庚衍眼前,不足一尺的距离,却是难以逾越的天堑。蜿蜒的血液从他眼睛鼻下嘴角耳边往外流淌,庚衍右手握着不孤剑,左手提着李慎的衣领,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那双幽深的眼中也似乎藏着一片汪洋,表面的平静之下是万丈波涛,无尽暗流。
“我许你并肩王座,死生与共,只要你陪我走到底。”
李慎布满血污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对,我答应过你的。”
他说着话松开手中刀,一把搂住了庚衍,紧紧的,紧紧的勒住了手臂。刚才那一刀本就是幌子,被压缩到极致的源能在李慎体内冲破了最后一层束缚,他合上眼,侧过脸埋进庚衍灿金的发丝,上面有叫人眷恋的味道。
庚衍终于变了脸色。
整座长安城都听见了从南边传来的巨响,封河躺在病床上,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悸,随即便听见那声巨响。他错愕的打翻了摆在床头的花瓶,踉跄着走到窗边,探出头向声源处望去。
只看见一片刺眼的白光,铺天盖地,淹没视野。
是,庚军会馆的方向。
………………
庚军最早的会馆,是在丹凤路上租的,就火星团对门那栋三层楼。一楼是门面,二楼被龚云改成了仓库,三楼是庚衍跟龚云的办公室兼住所。那时候庚军一穷二白,龚云除了是军师后勤大总管外带半个战斗人员,还得兼职二手贩子倒货赚钱。
庚衍定了个三年目标,挂在墙上,第一条就是在南城买一座自己的会馆。为了这个目标,他无耻的克扣下属薪资,降低会馆饭菜质量,还禁止李慎在非必须情况下开新车烧源晶。问题虽然他们赚钱速度不慢,花钱速度却是更夸张,比如武器和战甲的升级,还比如为了接战争任务必须购买的战争器械……眼见三年计划的第一条就要因为缺钱泡汤,庚衍一个人离开了半个多月,回来时兜里多了一张存有巨金的银行卡。
庚衍解决了金钱问题,李慎则解决了地皮的问题——他在任务中杀了个做对立任务的佣兵,被对方全团找上门,于是庚衍带着庚军去救驾,顺便接收了对方的遗产。他嫌人原本的楼盖得太难看,仗着有钱推翻了重建,结果一边起着楼,一边收新地皮,地皮越占越多,楼也越起越高,到六九这数字时,庚衍掐掐手指,说停,不往上盖了,这数吉利。
这就是如今的庚军会馆大楼了。
那时候庚军还叫着黑狱这个羞耻感爆满的大名,李慎某次与李西风吐着吐着槽,突然就有了冲动,俩人跑去找龚云提建议,龚云听了觉得非常有道理,大笔一挥,书就庚军俩字。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李西风在外把风,李慎扛着新牌匾往大门上爬,爬一半突然听底下有人问:“干嘛呢?”
只见庚衍穿着睡衣,脑袋上立着一根呆毛,十分迷茫的抬头瞅着扒在门框上的李慎。
第二天,庚衍亲自把新牌匾挂了上去。被罚面壁了一整夜的李慎与李西风,各自顶着两只熊猫眼在底下看着,心情是既酸涩又欣慰。
那匾,挂上去后,就再没摘下来过。
李西风捂着脑袋从石堆里爬出来,呆呆看着眼前空荡荡的世界……楼,不见了。
——他们庚军会馆的大楼,不见了。
满地的废墟中,幸存者一个个迷茫的探出头,有人抱着受伤的同伴求救,有人瘫坐在地,还有人焦急的呼唤着朋友的名字。李西风傻了片刻,挣扎着站起身,目光在四周巡梭,寻找着李慎与庚衍的踪影。
他很快就找到了。
在满目的废墟中,有一片格外干净的空地,庚衍抱着李慎坐在空地中,两个人仍然维持着紧紧相拥的姿势。庚衍面色苍白,身上的制服大衣只剩下几块边角料,里面的衬衫也未得幸免,大半个胸膛和后背都露出来,血肉无存,白骨磷磷。
本应在自爆里粉身碎骨的李慎却好端端的在他怀里,被不知是自己还是庚衍的血染成了个血人。
李西风静静看着他们,庚军的众人也纷纷抬起头望过去。
庚衍缓缓抬起左手,抓起李慎垂在肩上的头颅,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中,吻了上去。他旁若无人的亲吻着李慎,五指用力扣进对方散乱的黑发,被炸裂血肉仅剩白骨的右手如铁牢般,将李慎死死锁在怀中。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庚衍,他从来都是支撑着庚军上下的精神支柱,从容,淡定,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只要他站在那里,庚军就不会倒下。
没有人见过这样疯狂的庚衍,他看上去甚至有些……脆弱。
在庚衍疯狂的吻咬中,李慎慢慢睁开了眼。一开始有些茫然,但很快,那只漆黑的独眼中便恢复了光泽,他看着发疯般亲吻着自己的庚衍,抬起手一拳挥了上去。
接着,又是一拳。
庚衍不肯松开搂在李慎腰间的右手臂,两个人一起向后栽倒,李慎的拳头被庚衍攥住,他俯身一口咬上对方的喉咙,庚衍闷哼一声,咬牙将他从脖颈上撕开。两人如同野兽般在地上翻滚厮打,最终庚衍骑坐在李慎身上,右手掐着他的脖颈,面容狰狞的喘息。
时间似乎又回到十年前,他也是像这样用刀抵着李慎的脖颈,切下了对方的头颅。
李慎似乎放弃了反抗,安静的躺在那里,他睁着眼睛,目光却越过了面前的庚衍,投向更上方的天空。
——李慎的确在这个时候,走神了。
托了南海那女人的福,他脑子里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比如与庚衍在雪地上的相遇,战斗,以及如此刻这天空般,冰蓝色的眼眸。那是一段很模糊的记忆,那段记忆中最后的清晰画面,是庚衍切断了他的脖颈。
他想起了李慕白说过的那个故事,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无解的问题——明知道狼会吃人,为什么猎人不在一开始就杀了狼?
“你当初为什么不杀我?”他问庚衍。
庚衍的思维有一瞬间的停滞,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反问道:“你想起来了?”
“嗯。”
这种深层暗示被自行解除的前例还从未发生过,庚衍的大脑飞快运转着,推测李慎究竟想起了什么,想起了多少,而这件事又会对其造成怎样的影响……
“我没想过要杀你。”庚衍道,“从来没有。”
李慎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你在说谎。”他笃定道,无比确定,因为他的恶意雷达就是这么明明白白的告诉他的。
都是假的,李慎心中有一种异常的解脱感,甚至有些毫无道理的愉悦,一直束缚在他身上,庚衍的所谓情义,他自己的所谓原则,那些沉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枷锁,正在一层层剥落。
李慎看着沉默不语等同于默认的庚衍,慢慢敛起脸上带着讽意的笑容。这并不是值得好笑的事情,尤其对他自己而言,从揭穿真相的这一刻起,这世上再没有能够让他全心信赖的人。
“我不会杀你。”庚衍开口道。
不是谎言。
但,也没什么意义。
“你只能杀死我,或者被我杀死。”李慎平静的,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的说道,并且在最后无比冷漠的补充了一句——
“尊敬的,神圣光明皇帝,陛下?”
………………
六岁之前,庚衍一直住在大光明宫。他的母亲是皇帝最年轻的宠妃,可除了一张漂亮脸蛋,既无家世背景,也缺乏在宫廷存活的智商,能活到庚衍成年已经是个奇迹。值得庆幸的是庚衍只继承了她的颜值,没继承她那颗稻草脑袋,小小年纪便聪慧过人,甚至很早就学会了收敛锋芒。
这都得感谢将他当作圣子候选丢进大光明宫的皇帝,在大光明宫中,庚衍遇见了他一生的导师——光明会中唯一不受皇家掌控的实权人物,代代师徒相传,作为会中精神领袖的大贤者。
年迈的贤者对庚衍倾囊相授,甚至直言若非庚衍的皇子身份,便会由他来继承下一任贤者。作为一个不受宠爱的皇子,庚衍安稳的渡过了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然后在他认为时机成熟后,一副毒药送老皇帝归了西,冷眼看两位兄长为了帝位对彼此挥起屠刀,掀起内乱,接着打起平乱的旗号,将两人一锅端了,送去给老皇帝陪葬。
第一次登上帝位时,庚衍怀着雄心壮志,选拔能臣,整肃jūn_duì ,清理毒瘤,充实财政……然而在他忙着励精图治的时候,远在中土的长安城,有个叫李慎的家伙,已经完成了左手辉光,右手血屠,一统长安的大业,并且磨刀霍霍虎视四方。
庚衍的雄图霸业遇到了李慎这头拦路虎,两人斗得不亦乐乎,一斗就是十几年。最终李慎挥军兵临西陆帝都城下,庚衍众叛亲离无力回天,一杯毒酒喝完闭了眼,再睁开赫然回到二十岁,对着镜子发了一整天呆,终于明白是老天爷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一次,他不会再失败。
被李慎叫破身份,庚衍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掐着李慎的喉咙,居高临下的问对方:“你在逼我杀你?”
李慎想了想,觉得庚衍说得没错,眼下这情况,要死的那个肯定是他。这本也在意料中,来之前他预计最好的结果是同归于尽,但看来是做不到了。
当死则死,没什么好遗憾,为了复仇卧薪尝胆什么的,太憋屈,想想都蛋疼。
“我数三个数,你不动手,我就要揍人了。”
李慎戏谑道,一如当初庚衍在雪地上对他。
“一、二……三。”
他一拳抡上庚衍侧脸,猎豹般揉身而起,将对方反压到地面上,庚衍终究没下手拧断他的脖颈,而是一膝将他顶开。李慎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眼角的余光巡梭过周围,揉着脖颈站起身来,向后退到一片碎裂的墙壁旁,伸手将其掀开,从底下摸出了自己那柄漆黑的长刀。
他拄着刀立定身,尝试着调动体内源能,微弱的源能在受损严重的源脉中缓慢流动,每动一下都像被铁刷剐过,还四处漏风交通阻塞。在刚才的自爆中庚衍虽然保住了他的身体,将自爆的威力削弱到了最低,却也没可能挽救得了李慎自己玩爆了的源脉,李慎自己感受着估计了一下,废了八成左右,还剩两成吊着小命,那异种能量没趁机搞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准确来讲那异种能量与他是寄生的关系,他强则强,他弱则弱,李慎挂了,它也跟着完蛋。
李慎抬起头看向庚衍,漆黑的独眼一点点亮起明亮的火焰,被逼入了绝境,他的战意却在沸腾。
战吧。
那就,战吧。
漆黑长刀切碎了镜花水月庚衍错愕的神情,李慎的身影如鬼似魅,被战意驱使心无杂念的他真正发挥出了自身恐怖的战斗本能,长刀被格挡的瞬间他平跃而起,手中刀刃飞快绕着庚衍的剑锋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下一秒庚衍眼前一黑被他用手扣住了面门,绕飞起的刀刃不偏不倚横在庚衍颈边,被李慎一口咬住刀背,向前狠狠一送。
可惜这刀太钝了。
差一点被切掉脑袋的庚衍在那一瞬间,本能的调用了身边所有控制的源流,将李慎向外震开。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震断了李慎全身上下至少三分之一的骨头,顺便报废了李慎仅存的那两成还能使用的源脉。
成功保住性命的庚衍,脸色却出奇的难看。
不远处,源脉彻底报废的李慎还在摇晃着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他唯一能用的右腿也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李慎跪在地上,左手死死握着刀柄,从凌乱的黑发间抬起了染满血污的脸。
那只眼中,有着不会熄灭的光。
庚衍自幼听贤者讲述光明会的起源和信念,光明会所追求的光明,不是神明亦不是他人给予,而是来源于人自身的信念,闪耀于灵魂内心之中的光明。庚衍自身有着极强的意志力,内心的信念也无比坚定,他将贤者所教授的光明密术修炼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度,然而无论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对于所谓闪耀于灵魂内心的光明,他始终嗤之以鼻。
——直到他真正见到了这光明。
这真的是很可怕的力量,在这力量面前,庚衍所掌握的那些光明密术简直像是不入流的把戏。它无形,无质,不以任何形式存在或显露,但在人完全察觉不到的情况下,就已经被其感染,受其蛊惑,为其着魔。
庚衍将手中的不孤剑钉入地面,向李慎迈开脚步,他走到对方面前,屈下膝盖,平视着对方的眼睛。
“来吧。”
他将李慎握在刀柄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牵着它们,按到自己胸口,心脏的上方。
“我把我的命给你。”
冰冷而僵硬的手指按在滚烫的胸膛上,心脏的脉动无比清晰的顺着掌心传达入脑海,李慎品尝着口中苦涩的血腥味道,觉得庚衍是疯了。
不,庚衍没疯。
庚衍是个狡猾又聪明的猎人,用了十年时间,耐心布下温情陷阱,将李慎网入牢中。他洞悉着李慎心中的矛盾与挣扎,将之玩弄于股掌,并在最合适的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李慎不能欺骗自己,将对方的感情尽数诬为虚假,并自欺欺人的否认自己对庚衍的感情,否认这十年里他们所经历的一切。
但他也不可能选择原谅,原谅从头到尾策划了这一切,害死杨火星,亲手杀死林国的庚衍。
“最开始,我的确想过要杀你。”
庚衍伸手抚摸着李慎的面颊,轻声说道:“你令我感到威胁,非常强烈的威胁,我甚至预感,我的一切计划都会因你而失败……但我最终放弃了,现在,我对当时的选择感到庆幸,我差一点就失去你。”
“答应我,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走到最后。”
又来了,这魔咒一样在耳边环绕的话语,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早就说过……”
李慎说着话,在庚衍深情的注视下,用手掌洞穿了对方的胸膛,拔出那颗深藏于心脏之中的源核。五根滴淌着鲜血的手指慢慢用力,将它在掌心中碾成粉末。
他冲庚衍露出平静的,带着几分解脱与释然的笑容。
“会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