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
容铮在医院住院部收拾好行李,填了几份文件,然后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看向窗外红色的晚霞。
这几天他吃了睡睡了吃,闲下来看看电视和书,连日以来的疲倦一扫而空,偶尔会和前来的同事讲述下当晚发生的事情,同事们往往会发出感叹安慰的话语。
但他始终心绪难平,仿佛那一晚的事情永久刻在他的脑海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冷不丁冒出来。
他总能听见厕所的管道里发出“笃笃笃——”敲击的声音,好像钟旭正藏在管道的下面,在黑暗里沉默等待着机会朝他报仇。
梦里,他常常能在黑色的迷雾中,看见两道身影,站在迷雾的另一端静静地看着他。
“对不起。”这句话几乎挂在嘴边,但说出来并没有任何用处。
容铮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一到晚上,必须要服用安眠药物才能进入睡眠。
那天容铮留在井盖旁边的证件被一个学生发现,以为有警-察被水冲进下水道里,赶紧找到巡逻的便衣,这才及时把容铮救了出来。
警方在雨停后,仔细搜查了下水道内部,但并没有找到吴海的踪迹,就连钟旭的尸体也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只有钟旭的父母尸体被卡在一处排水孔里。
吴海是在第二天被找到,这小子不安分,在网上借了高利贷,被催债的小混混绑走了,当天就通知了家人备钱,但家人担心吴海会被学校处分,刻意隐瞒了这个事实。
而容铮手机里收到的那张标有“线索”的照片,在技术部门调亮放大后,发现是钟旭的母亲董绢。
那个发来彩信的手机号码经核查,发现是在d省一个县城购买的不记名号码,最后开机地址,也是在学校内部,但由于这条线索并不是非常重要,最后并没有继续深究,估摸着是学校里害怕报复的学生,特地采取的匿名举报的方式。
反倒是局里领导看他的手机太老了,便自作主张给他申请了一款最新触摸式智能手机。
出院的时候,老刑警来接的他。说是案件的顺利告破,容铮功不可没,必须要带他去吃顿好的。容铮本想拒绝,但老刑警不由分说,直接开车把他带到酒店。
“刘局郭局都来了,就是专门为了看你,你可不能扫兴。”
老刑警说了这话,容铮再也不能拒绝。
晚上庆功宴,除了专案组和市局领导,还有学校的领导也过来了。专案组的刑警们累了两个月,这一下放松,彻底没了形,一开桌场子立刻热了起来,张罗着一箱又一箱酒端上来。
席间,王伟鹏对着容铮千恩万谢,虽然从保卫处卸任,但被平调去了另一个校区做管理,反而是升了一级。
他把新更换的名片递给容铮,拿着酒一个劲敬容铮,还大有容铮不喝就不给面子的意思。
这种开心的时候,容铮不好驳人面子扫兴,一连喝了好几杯,但身体本来就还带着伤,到最后,他有些扛不住了,便找了个借口想离开。谁知道刚起身,又被王伟鹏按下了。
“兄弟放心敞开了喝,我在楼上定了房,喝醉了走不动了就直接上去睡一觉。”
旁边一群同事喝得已经二麻了,拉着嗓子呜啦啦喊着:“对啊,你着什么急,赶着回家奔媳妇啊!”
“不对,他还没媳妇呢!”
一群醉鬼开始对容铮奚落了起来。
容铮推脱不成,又被灌了两杯五粮液加一杯红酒,最后,趴在桌子上实在起不来,红着脸打着嗝,觉得头晕目眩。
王伟鹏招手叫来了服务员,从包里一堆房卡里抽出一张,醉醺醺地说:“把我这兄弟扶上去,小心点,别磕了碰了,你们可担不起!”
容铮推开王伟鹏,想要回家,却被对方一把搂住脖子,在耳朵边小声说:“好好安心睡一觉,什么工作都靠后,我特地给你找了间可以看海的,风景好的很,你别关窗户,让海风吹吹屋子,那感觉太爽了,睡得也踏实。”
说完笑着拍拍他的肩,指着服务员把他带走。
显然,他看出来了,这段时间容铮睡得不好。
容铮被喷了一耳朵的酒气,仍然感激地朝王伟鹏看了一眼,任由两个服务员架着一路上电梯,进房间,直到被人放在了床上,他才猛然想起,这家酒店住一晚上价格不菲,更何况还是海景房,这可不合规矩,但容铮仅存的意识和抗拒心理在跌进松软的床后,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闭上眼睛,感觉着咸咸的海风顺着敞开的落地窗吹到他的脸上,他的身上……模糊中,他隐隐约约听见了海鸥叫声,还有海浪……“哗”“哗”的响。
这一觉果然睡得果然很沉,他没有梦见钟旭,没有梦见下水道里发生的事情。
凌晨的时候,容铮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他先是睁开眼睛,茫然无神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发愣。
还在思考,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里?
锲而不舍的敲门声唤回了他部分意识,他费劲地撑着床坐起来,先是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才刚过三点,窗外还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幽蓝的海面孕育着朦胧的涛声。
“笃笃笃——”
敲门声持续着。
容铮还有些迷糊,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向门边,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准备开门,在开门的一瞬间,他忽然顿住——谁会在凌晨三点敲他的门?
如果是同事的话,明天还有任务,最多闹到晚上十点就散了。
如果是服务员的话,谁会在凌晨三点敲响住客的房门?
好似被一道雷击劈中,他浆糊般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他忙停下手里的动作。
“咚——”的一声,砸门声恰好在耳边炸开。
容铮不由地浑身一震,对方仿佛没有耐心,从敲门变为砸门。
剧烈的砸门声随后响起,在静寂无声的深夜显得尤为渗人。
他轻手轻脚挪到门边,贴着门板透过猫眼,去看向门外。
门外走廊的灯光似乎坏了,时亮时暗,不停闪烁着,在这凌晨三点的深夜看起来十分渗人。
一种难以形容的压抑感突然朝容铮袭来,他下意识握住手边冰冷的门把手,深吸一口气后,弯腰贴向门板。
在他靠近猫眼的时候,光线刚好暗了下去,在黑暗中,他隐约看见一个深黑的人影。
他不禁眯起眼睛,下一秒,灯光骤然亮起,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个人戴着鸭舌帽,看不清楚面貌,但他的浑身shi-漉-漉的,露出的下半张脸,能看见发青的嘴唇,成缕的头发顺着脸颊在朝下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就好像才从水里出来就径直朝他过来。
“谁?”容铮手扶着门把,目不转睛地透过猫眼盯着门外的人,沉着声问。
“咚!咚!咚!”猛烈的砸门声如骤雨般响起,那个人一言不发,拼命砸着门,根本不像是在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进入,而是想把门砸开直接闯进来。
而奇怪的是,旁边的住客根本毫无所觉。
想到这里,容铮瞳孔微缩,飞快朝后退了两步,腿撞在了床沿上。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冰冷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显得十分刺耳和不安。
他惊疑不定地拿起手机,低头看向屏幕,是个陌生号码,但号码的尾号有些熟悉。
仿佛被手机铃声激怒,砸门声变得更加强烈。
容铮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接起电话,那头立刻传来着急的声音:“不要开门,你千万不要开门!”
容铮皱起眉:“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有人在敲门?”
就在这时,门外的敲门声突然停了,他狐疑地站起身,蹑手蹑脚靠近大门,再往外一看,心口不禁咯噔了一下,门外竟然空无一人。
那个戴着鸭舌帽的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容铮握着手机,靠着门缓缓跌坐在地上,感觉松了口气。
粗重的呼吸声从话筒的另一端传来,容铮回过神,想起电话里的人来,刚才紧张之余,根本没有好好思考对方的身份,到现在惊吓过后,才注意到刚才说话的声音竟然十分熟悉——是王伟鹏!
他脑中猛然闪过一个想法,今晚这一出,会不会是王伟鹏搞得恶作剧?
做刑警的老一辈都退居二线,现在年轻人居多,鬼心思也多,经常夜里值班的时候,故意装神弄鬼吓唬人,他们平时压力太大,借着这种恶作剧来纾解压力也实属平常,平时那些人看他冷漠,不敢朝他下手,今天都喝得伶仃大醉,说不定因此有了胆子。
联想到王伟鹏今晚专门把自己弄到酒店客房,大晚上出现个浑身淋shi的人敲门,还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也没人出来抗议,再加上方才那通电话,答案呼之欲出。
容铮坐在床上,忽然有些生气:“是王伟鹏吗?你们是在玩什么奇怪的游戏?”
“嘿嘿嘿。”电话那头突然冷不丁地笑了起来。
容铮奇怪地拉开手机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映出他冷汗连连的脸。
“什么恶作剧,大晚上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哪有空凌晨三点跑来跟你恶作剧,闲的吗?”王伟鹏不屑地回答,“我看你给我打了四五个未接,这才给你打电话,。”
果然是他!
容铮皱紧眉,感觉十分莫名其妙,难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缓了口气后,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王伟鹏。
“我什么时候让你不开门,你是睡懵了吧!”王伟鹏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至于那个shi淋淋跑你门前敲门的,说不定是吸冰吸的,这里毕竟是酒店,说不定……”他声音猛地一沉,故意压低声音,“你要不要给你们禁毒大队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查查?”
“没事。”容铮用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可能是喝多了,还没睡醒。”
“也不是这么说。”王伟鹏迟疑起来。
容铮感觉他话里有话:“怎么?”
“你还是当心一点,我也是才听说,酒店里之前死过人,就刚好在你的房间。那人死了好几个月,期间一直有客人反映,感觉自己在被人偷看,直到半年前,有个女学生和几个朋友喝醉酒,发酒疯挪开了床,这才发现床底下被人挖了个洞,居然有具干尸被藏在里面。”王伟鹏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
容铮顿时口干舌燥,扯着身上汗shi的领口,沉声说:“我不信鬼。”
“话也不是这么说,我来你房间看一眼。”
这时候海风大了起来,吹在身上有些冷,容铮站起身,走到阳台边,准备把推拉门关上,他刚准备关门,忽然余光瞥见了一道人影。
就在隔壁的房间有一个人模糊的轮廓,看姿势,像是正举着手机,半个身子探出阳台,朝他这边探头张望。
突然,一种古怪的感觉从心底冒了出来,让他整个脊背都感到一阵冰凉,他迅速关上门,扳下锁扣,然后疾步走到床边,拿起座机电话,从包里翻出王伟鹏的名片,对应着数字按下号码,电话通了,响了几声,很快就被人接起,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
犹豫了一下,容铮把电话贴在耳朵上,轻声问:“王伟鹏?”
接着,王伟鹏愤怒的声音响起:“谁啊,大半夜的打电话,还他妈让不让人睡觉了。”
“笃笃笃——”
礼貌的敲门声轻声响起来,手机里的“王伟鹏”轻声说:“容队,我现在在你门外了,你快开门。”
容铮一句话没说,挂断手机,放下电话,全程冷静得不像话,但下一秒,浑身冰冷。
电话里这个冒充王伟鹏的人,到底是谁?
“咚!”
门猛烈地被撞击,巨大的震动,让整块门板发出剧震。
“容队,快开门啊。”
容铮的心剧烈跳动着,大脑也跟着飞速运转,他缓缓扫视着房间,想要寻找可以使用的工具,在目光扫到床头柜时,他从床边站起身,一手扯掉台灯线,一手举起台灯。
这时候,敲门声突然停止了。
容铮站在原地足足一分钟的时间,敲门声再也没有响起,仿佛“王伟鹏”已经离开了。
走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容铮一时脱力,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床上,十分疲惫不堪。
是他还在做梦吗?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但太真实了,无论是触觉还是想法都太真实了。
是钟旭吗?那浑身都是水的身影,像极了王伟鹏。他难道还活着,不可能,绝不可能,亲眼看见他脑袋上挨了子弹,后脑勺全炸开了,脑浆和血洒了一地。
还是……
他撞见了鬼。
这种荒唐又恐怖的情感充满了大脑,肾上腺素急剧升高,让他的手克制不住的使劲颤抖。他摊开手掌,又使劲握紧拳头,让指甲陷进去,想用痛觉让自己冷静下来。
“叮”的一声,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容铮几乎是一瞬间拿起手机,是一条彩信,这次不用点接受,图片直接跃上屏幕。
图片上,一只潮shi又肿-胀的手正握在门把手上。
容铮一愣,然而还不等他反应,又是“叮”的一声。
照相的主人正在极速飞奔,整张照片一片模糊。
最后一条。
以方才在隔壁阳台的角度,拍出了他所在房间的阳台。
容铮猛地站起身来,飞快跑到阳台的推拉门旁,脸贴在门上,透过玻璃朝外看。
外面黑漆漆的一片,方才在隔壁探出头打电话的影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咬紧牙根,步步朝后退,最后坐在床边。
他拼命让自己冷静镇定下来,心想,如果那个东西从阳台进来,他就从门离开,如果那个东西从门外进来,他可以从阳台翻到隔壁房间。
这时,手机屏幕突然又亮了起来,一条图片跃上屏幕。
图片里漆黑一片,只是头发的边缘反射银色光线,像是拍照的人正躲在一处狭窄的地方。
狭窄的地方?
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张照片,忽然之间,他想起之前王伟鹏讲起的故事——隐藏在床底下的干尸。
容铮浑身一震,全身血液从心脏急涌而出直直冲向头顶,一股陌生的恐惧感顺着已经凉彻骨髓的冰冷寒意通达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僵立在了原地,犹如脱离了水的鱼无法动弹。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冰冷又shi滑的触感,让他在热浪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猛地一低头,看见一双布满尸斑惨白的手正牢牢地抓住他。
他心脏极速跳跃,呼吸也急促起来。
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个有力的响指的声音。
“啪——”
一个柔和而有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容铮,醒过来!”
容铮先是一愣,随即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抛上了半空,浑身的血液霎时一股脑冲上头部,紧跟着小腹部一阵酥麻,仿佛听见了呼啸的风声,整个人开始飞快下坠,手脚一阵发麻,感觉呼吸就要爆炸,他猛地睁开眼,撞入眼帘的是一盏映着自己脸的吸顶灯——
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变得扭曲变形。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口,惊魂未定的躺了片刻,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就要爆炸一样,那冰凉的触感还残留在脚踝边,恍惚之间,无法分辨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睁着眼睛兀自盯了灯罩里的自己一会,容铮这才缓缓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躺在一间有些熟悉的房间,屋内光线昏暗,几扇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遮盖住。
容铮一下从沙发上弹坐起来,一边伸手去抓茶几上的手机,一边艰难地在一脑子浆糊里搜罗着记忆。一抬头发现了一盏风扇,就放在离他一步远的距离,恰好对准他刚才脚踝的位置。原来刚才那冰凉的实感,就来自于这里。
“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