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六月十五日。
深夜的郊区依旧闷热潮湿,空气中乳白色的烟雾沉沉起起,拔地而起葱郁的树林被西面袭来的热风吹得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树叶被热风吹下,便被人踩在脚下黏糊成一团深绿色的泥浆。
已经凌晨两点,四周依旧围满了神色各异的看客们,不安惶恐的议论声追击着黑暗,红蓝闪烁的灯光照亮了这片无人问津的树林。
一辆黑色吉普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树林边缘,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就坐在车内,正透过窗户注视着窗外,他眼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黑青色,像是许久没睡,身体已经严重透支。
就在他刚想推开车门下车,突然眼睛一花,一阵头晕目眩,又重重地跌回座位里。巨大的倦意随之席卷而来,让这个年轻人根本无力招架。他不禁想起,上一次好好睡一觉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不记得了,困意让大脑变得迟钝,头沉重得根本抬不起来,眼前的灯光和人影全都模糊起来,那些窃窃私语都变成了催眠咒。
年轻人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然后把车窗摇下,快速点燃了一根烟。刺鼻的白烟登时呛进肺里,他伸手搓了搓发红的眼睛,感觉疲惫终于少了一些。
不到半根烟的功夫,热风已经把车内灌满,年轻人舔舔干燥的嘴唇,汗水不停从脸颊旁滑落进领口,他手指轻敲着方向盘,目光税利地扫视着前方拥挤的人群。
这些学生们交头接耳讨论着,视线交集,手轻轻点着前方,大多数穿着睡衣和拖鞋,年轻的面孔上带着各种情绪,惊慌,好奇,恐惧。而在一个月之前,这些孩子脸上的情绪还大多是兴奋,毕竟这样稀奇的惨像,可能终身难见。可到现在,谁也不知道,惨剧会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一顿之后,年轻人推开车门,把剩下的烟扔在地上,抬脚碾碎了发红的烟头,快步走进人群。
警戒线外他被几个记者缠住,摄像机和闪动的照相机对准他,拿着话筒的记者们跟机关枪似的七嘴八舌朝他冲过来:“容队,说说什么情况吧!”“是不是又死了一个学生?”
容铮微眯了下眼睛,没有搭理,他挥手推开涌上前的人群,径直挑起警戒线走进现场。
一名老刑警正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地抽烟,一看见他,赶紧站起身上前打招呼:“容铮,这是第三起了,被安排夜间巡逻的保安发现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三分,刚好叉开……唉……这可怎么得了。”
容铮皱起眉,还是一句话没说,疾步朝前走。
旁边的学校领导一看见容铮就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他额头上鼓着青筋和冷汗,愤怒又焦急地说:“又发生了,这可怎么办,这次才过了两星期,家长已经闹翻天了,学生们也很害怕,说是学校里有连环杀人犯,都闹着要停课!这就快期末了,学教局那边也不答应,说坚持,坚持他个大头鬼,再坚持下去,学生们不得把我房子拆喽!警方到底多久才能抓到凶手?他还会不会杀人?我要怎么交代?”
容铮抿着嘴,没有回答,他转头问身旁的人:“监控呢?”
老刑警眉头锁紧,无奈地摇摇头:“还是什么都没拍下来。”
容铮抬头望向前方,现场就在校园后山的树林里。
这里地势凹凸不平,树木繁茂,容易迷路,可能因为预算原因,这里并没有设置围栏和障碍,校方称平时鲜少有人进入,可据他们调查,学生们常常把这里当做幽会的地点或者探险的秘密基地,即使案件发生后,他们也会不怕死地朝林子里钻,时常会跟巡逻人员打游击战。
后来出于安全和警方的建议考虑,校方在几个主要入口加装了摄像头,每隔半小时,还会安排巡逻人员巡逻,然而案件还是再次发生了。
尸体发现的时间是一点四十三分,巡逻人员一点三十分出发在林子中巡逻,巡逻时间总共要花费半小时,意味着凶手和巡逻人员当时正在同一片树林,然而凶手不仅躲过了巡逻人员,还避开了所有的摄像头。
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容铮的脚步变得越发沉重了。
走进树林约十来分钟的时间,他们一行人到达了目的地,有几名技术人员正在勘察现场,闪光灯在树林里咔擦咔擦的响着,照亮了其中一棵高约十五米的乔木。
正值酷夏深夜,大树枝繁叶茂,远远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然而灯光下却若影若现晃动的黑影,似乎昭示着什么不安的东西。
容铮穿好鞋套安静地走到大树底下,此时所有人都在静寂无声的忙碌着,无一例外面色凝重,惨白的月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洒下,他抬起头顺着灯光从下往上看去,隐约可见树上悬挂着一个人影。
死者应该是一名年轻男性,色彩鲜艳、样式时尚的球鞋在闪光灯下看起来灰扑扑的沾满了血污。
他身上却穿着不合时宜的棉服棉裤,厚厚的衣料把头部以外的部位包裹得结结实实,四肢和颈部的部位都被细绳牢牢捆住,但看起来四肢却无力朝下垂着,整体软趴趴的,像十几年前欧洲流行的瓷娃娃(头部和手脚部分是瓷器,其他部位用棉花填充)。
尸体被悬挂在树枝上,一根长约二十米的尼龙绳捆在死者的颈部,利用粗壮的树枝把死者吊在半空中,而绳子的另一端则捆在旁边的树桩上。
晚上树林里风很大,呜呜直响,尸体被风吹得在半空中轻轻摇晃,在寂静的深夜里,仿佛一个吊死鬼正在半空中俯视着不远处的校园,看起来格外-阴森诡异。
容铮拿着电筒和望远镜,仔细查看死者的模样,青灰的脸上还留着死前那最后一刻的恐惧,双眼圆睁瞪视着前方,仿佛凶手就在眼前。循着目光看过去,在这片树林里,曾经也有一具同样的尸体悬挂在某棵大树上。
“容队,你来啦。”法医拎着个保温瓶,正把泡好的枸杞茶往嘴里送,“这大夏天,林子里晚上就晾这一会儿,那臭气熏天的,苍蝇蚊子再呼哧来一场野外交合,简直了……小李,帮忙搭个手,把尸体放下来。”
容铮转头问现场技侦人员:“现场发现了什么吗?”
“老样子,42码鞋印,另外,还多了三轱辘印。”技侦人员拿着相机,调出刚拍摄的照片,“你看,有点细,像那种工地上用的三轮便利小推车。”
老刑警在旁边“咦”了一声:“前两次都没发现这东西。”
容铮沉默地停住脚步,突然想起来:“我来的路上发现有个在建的农房,就在离学校一公里的地方,高速旁边,你派人去问下,看东西是不是他们丢的,再看能不能找到目击者或者监控。”
“行。”老刑警麻利地安排下去。
这时,法医站起身朝容铮招招手。
容铮两步走上前,低声问:“查怎么样了?”
“挺年轻的一孩子,二十岁不到。”法医叹了口气,用戴手套的手指着地上的尸体,“你瞧,和前两起案子一样,他还是取走了一部分。”
容铮蹲在旁边直皱眉,树林里闷热潮湿的空气将腐臭味弄得更加浓郁,让他此刻更加心烦意乱。
死者的棉衣棉裤此时都被褪下,露出了里面血迹斑驳的遗体。
这具尸体完全是被拼凑起来,四肢都与身体分开,乍一看有些奇怪,原来这具尸体的四肢格外的短,显得有些不协调。
凶手切走了部分肢体,然后将剩下的尸块拼凑成人形状,用厚实棉衣将尸体固定住,再悬挂在树上。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取走的尸块有什么用处?
这些对于他有什么意义?
容铮戴上手套,扫开尸体上密密麻麻的蚊虫,小心地翻动尸体,看见死者的后脑有一处伤口,他的脖颈、大腿根部都有一个大洞,喷溅的血迹凝固在大洞四周。胸部到肚脐下被剖开一条光滑的口子,肋骨完好无损,里面的脏器已经不见踪迹。
显然凶手将死者的尸体先放血,再取走脏器,随后分尸。
他的犯罪手法更加娴熟了,这可不是好兆头。
法医指着脖子上的淤青说:“死因依旧是机械性窒息,他的力气很大,把死者绑好后,直接从背后把死者勒死,再放血分尸。死亡时间估计是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这林子里气温比外面高,湿度也大,更准确的时间要等回去解剖后才能给你。”
容铮面色凝重:“看看他的嘴。”
法医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拿镊子伸进死者的口中,随后从里面夹出一根纤维,展示给容铮看:“估计又是那东西。”他咧嘴苦笑了一下,“卫生巾,还是用过的卫生巾。”
旁边的刑警感觉有些恶心,干呕了两下,白着脸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东西,又不是随手可以得来的。”
法医扬了扬眉:“那就是你们的工作了。”
他转向容铮:“他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高明,上次用502胶水粘贴,这次直接用线缝,把这个‘人’做得更像人。”他眯起眼睛,说,“给我一种感觉。”
容铮扭头问:“什么感觉?”
“他不是奔着杀人。”法医摸着下巴,仰头望着眼前的大树,“杀人只是一个手段,重要的是其他的。”
一旁的刑警:“其他的什么?做成个吊死鬼吓人?”
法医摇头:“不知道。总是有意义的,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夜晚的林子安静极了,所有人都沉默的忙碌着,脸色凝重,汗流浃背,空气里好像充溢着某种沉重,难以解释的诡异,和血腥味尸体腐烂的臭味搅和成一团。
容铮深吸一口气,感觉那种粘稠的东西顺着呼吸道充溢到浑身的每个毛孔。
“他还会再回来,而且这次时间会更短。”容铮眯起眼睛,圆圆的月亮把树林的叶子边缘照的隐隐发白。
“这孙子。”那刑警骂了一声,拍拍膝盖站起身,然后焦躁地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树林,阴郁地骂道:“变态。”
两个月前,警方接到校方报案,一名在树林里晨跑的体育生,发现了一具尸体,据报警电话描述目击者认为有人在树林上吊自杀。然而附近民警到达现场后,才发现这是他们从警以来接触最诡异的尸体。
死者在天气回暖的初春穿着厚实的棉衣棉裤,且遗体离地面的高度为两米七四,但现场并没有找到梯子一类可供踩踏的物体。初步推测死者爬上树,然后从树枝上跳下来自杀,可就在警方勘察现场的时候,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那名死者的右脚从天而降。
一个月后,又一具同样的尸体被发现吊在树林里。
两名死者均为学校的男性学生,尸检发现,尸体无一例外把手臂和腿截走了一部分,然后用剩下的尸块拼凑成整体,用棉衣棉裤装起来,再吊在树上。
一时间校园内谣言四起,人人自危,各种邪教、巫毒娃娃、鬼怪传说、生化实验都冒了出来,市里连夜成立了专案组侦破此案,但无论是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还是寻找目击者都没有线索,案件侦破毫无进展,陷入了困局。
更让人担忧的是,大量证据显示,凶手还会再次作案。
警方和校方在此期间都安排了大量的警力人力物力去保障学生们的安全,然而两周后,受害人依旧再次出现,学生们的恐慌终于到达极点,对警方和学校的不满抵触情绪也达到了顶点,开始不服从校方的宵禁安排。
本地学生统统跑回了家,其他学生要不去校外的网吧,要不就去住旅馆,学校一下变得空空荡荡。
两天后的早上,容铮匆匆走进校园,学校保卫处处长王伟鹏正两腿搭在桌上,端着杯茶在电脑上看电视剧,一听见敲门声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赶紧把电源关了,起身去开门,结果发现是公-安局的,又重重地松了口气。
“这么早啊,才七点,学生都还没上课呢……瞧你这大高个,我让让……”王伟鹏让开门,抬头看了容铮一眼,吓了一跳,“哟,小容,你这是通宵了吧。”
容铮双眼通红,脸色异常苍白,身上一股汗水发酵后的酸臭味,早就没了一个月前的意气风发,显然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的睡上一觉。
这个帅气的年轻警-察,刚升职就遇上了这样诡异的重案,王伟鹏想了想,突然感到了同病相怜,起身从冰箱里翻出罐红牛递给他。
“谢谢。”容铮没急着喝,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资料递给王伟鹏,“这是你们要的资料。”
“这次麻烦大啰。”王伟鹏不紧不慢翻着卷宗,用一种格外消沉的语气说,“家长学生闹翻天了,老师也觉得不安全,我们这边压力很大,我这个处长做了十九年了,从老校区到新校区,就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看样子,我是没办法做到第二十年了。”
容铮沉默喝着饮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一个相框,王伟鹏知道他并没有看相片,只是和自己一样心烦意乱。
挫败感,巨大的挫败感。
一个案件最关键的是犯罪动机,是为了复仇,为了感情,为了钱财,为了性,为了宗教……但这个案子里的动机,仿佛蒙了一层纱,警方把所有可能性猜了个遍,但始终也搞不清楚这个人为什么作案。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多久没有睡觉了?”
容铮揉着眼睛,嗓音有些沙哑地说:“刚来的路上才趴了一会儿。”
王伟鹏叹了口气:“都不容易。”他扫了一眼卷宗上的照片,难免感到有些不寒而栗,随口说:“这是国外电影里的那种连环变态杀人犯吧?”
容铮皱紧眉,没有作声。
王伟鹏突然来了兴趣:“这种案子,是不是要做什么犯罪心理画像?我看电视剧里,那些犯罪心理专家,只要看一眼卷宗和现场,就能得知凶手的身高年纪职业,甚至连凶手被捕后的穿着也能猜的十分准确。”他看向容铮,试探性地问,“你们有做画像吗?”
容铮表情木然地和他对视,沉默地捏着手里的易拉罐,罐子发出“啪噹啪噹”的声响。
没有得到回答,王伟鹏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埋头看向手里的案宗。
这次的死者叫做王展,男,十九岁,服装系大二学生,本地人,父母常年在外工作,由外公外婆抚养长大。因为长相帅气身材高大在学校很受女生欢迎,警方调查走访了其生前的社会关系及家属,并未发现可疑人员。
案发当天,王展没有出现在下午四点十分的课堂上,由于当时还是白天,而且缺课并不罕见,因此并未引起老师的注意,有学生反映在下午二点在学校后门见过王展,当时他正在校外买奶茶。警方查访附近店面的监控,发现死者最后出现的地点在一家叫做“碎星”的精品店,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三分。
“这个碎星有问题吗?”王伟鹏边问边把桌上的中华烟盒递给容铮。
“店里的服务员都是勤工俭学的女学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老板在城里一家洗浴中心,不具备作案时间。”容铮摇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用烟头点了点资料,“监控里显示,王展在逛完这家精品店后,就去了公路对面的夜市,凶手应该是在夜市里碰见了王展,然后把王展带走。”
王伟鹏点烟的动作一滞,愕然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王伟鹏有些头疼,这个新校址刚建不久,后门的商业街还没有规划,附近的农民就聚集在后门外的一个荒坡,推着手推车朝学生们兜售食品,学校屡禁不止,后来干脆放任自流,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小夜市,如果真是夜市里出了问题,那就百分之百学校的责任。
王伟鹏懊恼地说:“这个夜市前两年赶过几次,但没用,那些农民和我们打游击战,我们人一去,他们全跑了,后来领导开会,说是安几个监控,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容铮一愣,忽然站起身。
……
……
现场发现的三道轮印经确认,确实来自校园外一处建筑工地,离学校车程五分钟的距离,但属于私人住宅,没有安装监控,也没有人看见有陌生人进入。不过根据残留的轮印痕迹,发现了凶手进入树林的入口,公路外一处围墙上,发现了攀爬的痕迹,墙面还有残留的血迹以及半枚鞋印,经对比辨认,鞋印和抛尸现场鞋印相一致。
和前两起案件一样,凶手都是从后面袭击了受害人——用硬物将受害人击昏,控制住受害人行动,再用绳子将死者勒死。杀死受害人后,凶手花费大量时间处理死者遗体。他先放血再将内脏切除,有可能是为了方便移动尸体。
随后他又将死者的四肢切下,切除手臂及大腿根部一部分后,将剩下的肢体拼凑成人型,用冬天穿的棉衣棉裤绑起来,然后吊在树上。
“在连续发生了两起谋杀案后,学生们都应该有所警惕,不会随便跟陌生人走。还有,王展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少年,无论到哪里都十分醒目,但我们在夜市里询问了一圈,没有人对王展有印象。说明王展根本没有进去,监控也只拍到王展走进夜市。”容铮走出保卫处,边打电话,边检查学校周围的监控,“凶手非常熟悉校园的环境,能躲开所有的监控,就连校外的夜市也是。”
电话那端的老刑警正在小跑,气喘吁吁地说:“他还十分了解我们的行动,不然林子里新装的摄像头不可能连个鬼影子都拍不到。”